第35節
銀朱忙不迭的點著頭,抹著淚邊走邊跑。 等她走遠,虞妗徹底脫力,仰面躺在榻上,望著頭頂的承塵,眼淚順著眼尾滑落在枕頭上,消失不見。 “秦宴,你得活著,活著等他們找到你,你說的嘛,不日便回,你要是回不來……” “回不來……,那我怎么辦……” 青黛趕來伺候虞妗的時候,她已經自己穿戴好了上朝的冕服,正坐在水銀鏡前描眉。 “娘娘……”青黛欲言又止。 虞妗知道她要說什么,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隨后吸了吸鼻子,又笑了笑,這次要比方才更好些,卻還是顯得難過。 幾次嘗試過后,虞妗終于笑得一如既往,明媚張揚,卻威儀萬分。 青黛忍著淚,接過她手中的螺子黛,放進匣子里收撿好,她沒記錯的話,這一斛螺子黛是攝政王送來的,太后娘娘一回也不曾用過。 又拿起一旁的白玉梳替她綰發:“娘娘若是想哭,便好好哭一場吧。” 虞妗望著水銀鏡中的自己,笑顏如花卻空洞無神,輕聲說:“哭什么,攝政王大勝呼揭,是好事,哀家……應該高興。” “不止哀家要高興,還要普天同慶。” 看她這幅模樣,青黛滿心酸澀,忍不住勸慰她:“娘娘,攝政王乃皇家血脈,有真龍相庇佑,定然會安然無恙的。” 虞妗笑意不變,眼里卻流露出萬般悲痛:“他,是不是又有好幾日沒讓大白送信來了?” 大白便是秦宴那只時常與虞妗送信的白灰羽大雁,還是銀朱給取的名字。 青黛沒敢答話,虞妗也不指望她說話,自顧自的喃喃自語:“我為什么……沒有懷疑過,他那邊出問題了呢,我還以為……他軍務繁忙,空不出時候來寫信,我要是……給他回一封信,哪怕一封,會不會……會不會好些?” 虞妗還沒哭,青黛聽著她的話便淚如雨下,小聲啜泣著。 “別哭,”虞妗摸了摸自己臉,當真是一滴淚也無,若不是后心尚在隱隱作痛,她都在懷疑自己有沒有心了。 她聽見自己無比冷靜的聲音,說:“只是失蹤了,人還沒死呢,等收到他的死訊,再哭不遲。” 恰好此時,銀朱將姜眠秋拖了來,像是才從榻上起來,官服都沒穿齊整,官帽也戴反了,拖著個藥箱便進了宮。 一見虞妗,姜眠秋大松一口氣,毫不顧及的坐在一旁的繡凳上,語氣不善:“太后娘娘這氣色,一看就是長命百歲之人,什么要死了,簡直是胡說八道!” 銀朱自覺難堪,伸手捂住臉,虞妗催得急,她又不好和姜眠秋細說,便扯了個謊,說娘娘高熱不退,人都不行了。 姜眠秋一聽也急了,穿了身褻衣便要提著箱子往宮里跑,他這一身亂七八糟的衣服,還是銀朱情急之下給他胡亂套上的。 虞妗擺擺手,說:“不是我的事兒,我要你去北地,去岷江,替我救個人。” 姜眠秋貪舒適,要不然也不會窩在太醫署當太醫了,畢竟吃穿不愁,還有大把的藥材揮霍。 一聽要去北地,全身上下都寫著拒絕二字:“臣不去,娘娘您瞧瞧臣這身子骨,去了可就回不來了!” “我要你去救秦宴,”虞妗索性直言不諱:“他受傷了,中了呼揭的毒箭,掉進了岷江,生死未卜!” “如今朝中看似安定,實則暗流涌動,我兩個哥哥也才將將從西南回來,若是遼趙二國得知此事,難免不會趁此機會大舉入侵,屆時大燕危矣!” “而且,我才收到消息,呼揭人手中竟持有□□,姜眠秋你是知道的,□□這個東西,大燕也才剛剛發現它的用途,呼揭地處草原雪山,他們如何會有這種東西?” “是大燕,出了叛徒!” “我信不過別人,只有你,我知道,比起醫術你更精通毒藥,就當幫幫我,去救他,救救我孩子的父親。” “大燕的鎮國將軍,不能死!” * “姜眠秋出城門了嗎?” 虞妗一身威儀冕服,坐在桂宮的殿門門檻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漆黑的夜空,連綿幾日的大雪不知何時悄然停歇。 滿地的積雪還未有宮人清掃,房梁上,梅樹的枝椏上,廡廊頂上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棱,今夜的月亮格外亮,雖已漸漸偏西,卻仍舊像大地照的恍如白晝。 “姜太醫才走小半個時辰,這會兒應當在府中做些準備,娘娘且放寬心,虞大將軍會在城門接應他的,定會將他安然無恙的送去北地。” 青黛守在虞妗身邊,瞧著她這空洞無神的模樣滿心焦慮,瞧了瞧她懷中捧著的手爐,又問:“手爐可冷了?奴婢給您換一個吧?” 虞妗半響才搖了搖頭,將手爐遞給她。 青黛連忙雙手去接,手爐還熱得很,滿心疑惑之時,不慎碰到虞妗的手背,所及之處冰涼刺骨,活脫脫一個冰塊,怕是和外頭的寒雪相比,也沒什么兩樣。 顧不得主仆之嫌,青黛一把抓住她要縮回去的手,屈膝蹲在她跟前,用雙手包裹住她的手,企圖用自己薄弱的體溫,讓那雙手暖和起來。 話音都帶上了哭腔:“娘娘怎么不心疼心疼自己,手都冷成這樣了,還一聲不吭!” 虞妗扯了扯嘴角,做出個笑給她看:“哪有那般金貴,原也沒覺得,你這樣一說,我倒有些感覺了。” 她不說這話還好,話音剛落,青黛眼底的酸意便徹底忍不住了,拉著虞妗的手,哭成淚人。 “娘娘,您的風寒還未好,怎么經得起再受凍?便是不為了您自己,為了遠在北地,生死不知的攝政王,為了您腹中的孩子,您也要顧好您的身體,您一旦倒下,還能有誰去為了他周旋呢?” 虞妗茫然的看著青黛的淚眼,雙手無意識的捧著自己的小腹。 她只是覺得,在聽到秦宴中箭,跌落岷江之時,她便仿佛置身于天寒地凍之間,是從她心底里源源不斷傳來的寒冷,讓她怎么也暖和不起來。 她記得,上一輩子,秦宴從北地殺還,渾身浴血,宛若瘋魔一般徑直闖入桂宮,她只是在天上看著,看著秦宴撬開她的棺槨,伸手想抱抱她,看著他,毫不猶豫解開自己的盔甲,一遍一遍擦拭自己臉上的血跡,就著雪水洗去自己雙手血腥,最后才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懷里,宛若稀世珍寶,哪怕她周身腐敗,惡臭不堪。 虞妗曾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死寂多日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而后平寂再無波瀾,她以為這就是愛。 自她這輩子醒來,再見秦宴時,她那顆心,就好像死了一般,再也不曾如前世那般悸動。 她以為,是還不夠愛。 她周旋在秦宴身邊,看他情動而不自知,看他心動而難以遏制,看他發狂失控吃醋,她有一點極其隱秘的興奮,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 她以為這是愛。 卻在秦宴猛然展開攻勢時,心慌意亂,恐懼害怕,下一意識逃避,又在秦昭出現時,陡然出現了危機感,她這才懂,她在害怕失去。 她在害怕,害怕秦宴發覺到她的試探利用,她的自私鄙薄,她的膽小怕事,她開始害怕秦宴將所有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她害怕有人瓜分屬于她的,獨一無二的好。 所幸秦宴看出了她的恐慌,她的懼怕,她的手足無措。 若非秦宴的強勢入侵,她永遠都不會懂,自己在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了秦宴。 而如今,她的秦宴,因為她,生死不知。 虞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片冰涼濕滑,她在不知何時,早已泣不成聲。 第四十四章 青黛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手忙腳亂的替她抹淚,一邊哭著說:“娘娘,可不能再哭了, 不多時便要早朝, 不能讓百官瞧出什么不妥來。” 虞妗轉頭看向外面, 天邊已經泛起一點點白,卯時的梆子還沒有響,秦寰未央宮那頭也沒什么動靜。 青黛又去給手爐新添了碳火, 看著一旁搭著的鶴氅想了想, 把它取下和手爐一同拿去給虞妗。 才走近便聽她說:“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回進宮, 心高氣傲聽不得旁人說我母親不好,便和福宜起了口角,不過幾番爭執, 我便掉進儲茗池里了。” 青黛聽她碎碎念,把手爐塞她手里, 又給她系上鶴氅, 一邊輕聲說:“福宜長公主作為先帝唯一的女兒, 自幼便有些跋扈,許多王公家的子女都吃過她不少虧。” 虞妗覺得鼻間嗅到一絲熟悉的氣味, 撇過頭看了看, 望著自己身上的灰羽鶴氅, 又撥弄著手中素凈的手爐, 眼尾發酸,這是秦宴留給自己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了。 秦宴前些時候送來的那些,青黛和銀朱怕她睹物思人,通通收進庫房里去了, 外頭擺著的便只有幾件常用的。 見虞妗久久不說話,青黛怕她想起秦宴又要哭,忙又問道:“奴婢聽銀朱說過,那年好像也是個冬天?” 虞妗知她好意,笑了笑,點點頭說:“與今年冬天一般無二致,也是冷得很,儲茗池深得很,冬日的衣裳厚重,我掉下去便爬不起來了,后來聽銀朱說,是被個好心人給救了。” “那會兒小也不懂事,聽過之后便忘了,如今想起來,銀朱描述當中的那個人,可不就是攝政王嗎。” 青黛徹底愣住了,她還不知這二人原有這等孽緣。 虞妗卻也不再提秦宴,又說起她回譽國公府的事兒:“那會兒我與陳氏一道進的宮,聽銀朱回去稟報我落水了,可把她高興壞了,帶著一大群人烏泱烏泱的就往這邊趕,還是我大哥跑得快。” “我那會兒人小,大哥二哥又住在外院,他兩個害怕陳氏欺負我,就在她身邊留了眼線,趕在陳氏帶著那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來之前,將我撈了起來,連夜將我送回譽國公府。” “原以為回去便沒事兒了,偏偏我那父親,眼里心里都只有陳氏,等他從宮中吃完酒席回來,陳氏自然拉著他告我的狀,我父親當即氣得火冒三丈,我當時已經病得人都不清醒了,” “他還要我去給福宜賠罪,我兩個哥哥不肯,他便拿鞭子將他二人一人打了五十鞭,隨后便把他們趕去了軍營,不許他們再回來。” “如此過后,宮里悄無聲息,我父親便不再提要我去給福宜賠罪的事兒了,卻也不再管我,陳氏自然是恨不得我就如此死了才好,又如何會給我請太醫請郎中?” “一拖便拖了大半個月,虧我身子骨硬朗,自個兒慢慢的慢慢的好了起來,卻也落下了病根子,畏寒畏冷畏水,” “那會兒特別有意思,銀朱天天都能在我院子的院墻下,撿些藥材,補品,時而又是些糕餅點心,個個都說是土地公顯靈,其實啊,這世道上哪里有土地公呢?” 青黛不懂她說這些的意思,只順著她的話頭說:“那也不一定,我們家從前還拜灶神呢。” 虞妗也只是笑了笑,有內侍提著梆子走出來,“鐺鐺鐺”的敲了幾聲,青黛抬頭看了一眼:“娘娘,卯時了。” “更衣,上朝。” 岷江 馮宣眼睜睜看著秦宴滾落岷江,落入方才震天巨響炸開的冰窟中,不見蹤影。 只來得及給苦戰的延北軍打出撤退的信號,馮宣便毫不猶豫的追著秦宴,一同落入江水之中。 陳昌銀一刀刺死阻攔在他跟前的呼揭士兵,再橫刀抹了身后偷襲者的脖子,一轉頭便看見秦宴和馮宣相繼消失,頓時眥目欲裂。 “王爺!”這一聲是另一頭的李大山,手持雙錘將直直砸在敵人的胸前,噴涌的鮮血濺了他滿身。 李大山揮舞著雙錘,將后繼撲上來的人連番撂倒,試圖往岷江邊靠近。 卻不妨又是一箭射中他的手臂,手中的錘頭轟然落地。 李大山捂著手臂往后退,抬頭看時,頭頂上,除了呼揭人高舉的彎刀,還有鋪天蓋地的箭雨,避無可避。 “老李!” 陳昌銀往箭雨的來處看,一眼便看見了對面山頭上,密密麻麻佇立的人馬,幾乎在一瞬間便明白過來,他們被呼揭人包圍了,這是個圈套! 轉頭看了一眼再無動靜的岷江,陳昌銀咬牙砍倒一個朝他迎頭撞來的呼揭士兵,撿起地上歪倒的軍旗奮力揮舞。 聲嘶力竭的喊道:“撤退,撤退!” 一邊喊一邊沖到李大山跟前,借著護盾抵擋來襲的箭雨,一邊將李大山架起來,帶著所剩無幾的延北軍向外突圍。 呼揭人的目標很明顯,是以陳昌銀等人撤退時,并無人窮追不舍,大部隊人馬反而將秦宴落江之處圍了個嚴嚴實實,也給了陳昌銀等人喘息的機會。 陳昌銀帶著重傷的李大山并未直接退回延北軍的營地,反而拖著幾百個殘兵藏進了岷江邊茂密的山林之中。 “陳將軍,咱們何時回營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