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想的是,這樣說就能護住兩個兒子了,但在季建華聽來,她這番話的意思就是埋怨自己害了弟弟,想讓他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罪責。 建華垂下的眸子里滿是憤恨之色:又是這樣!總是這樣!每回爹娘和爺爺都只會說他的不是,從來不會罵大哥和建強,哪怕明明不是他的錯,他們也看不到聽不見! 正是因為不忿長輩的偏心,他才想出了讓季建強騙季曼上鷂子山的主意,意圖用這么一個“一箭雙雕”的辦法,既能毀了季建強,又能除掉自己看不順眼的小傻子。 看不慣親弟弟是因為王淑珍他們的偏心,至于為什么那么討厭小傻子季曼……他心里嗤笑一聲,或許,是因為曾經有過的那一絲可憐又可悲的嫉妒吧! 同樣都是家里的老二,她還只不過是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傻子,憑什么她就能飽受父母兄長的寵愛,而他卻只能當著爹不疼娘不愛的隱形人老二? 盡管二叔二嬸死后季曼的日子已經是一落千丈了,季建華的心里還是一直憋著壞,想看小傻子徹底倒霉的樣子。 無論是丟了小命,還是缺胳膊斷腿,抑或是簡單地受重傷,他都會心情舒暢。 甚至,他其實并沒有見到季曼渾身是血地被人從山上抱下來的樣子,僅僅是聽人轉述感嘆了幾句,便在學校里偷偷高興了一整個上午。 再想到等他將建強騙季曼上山的消息透露給季明偉之后,季明偉會怎么收拾建強,他就更興奮了。 是的,就算沒有季曼的突然清醒,沒有當事人對季建強的直接指認,季明偉還是會知道季曼是被季建強騙到山上去的,只有季明偉知道了,才是一個完整的一箭雙雕。 但是,現在他的完美計劃卻被一個不該出現的栓娃給毀了! 一箭雙雕的計劃被毀、向來偏心的娘還是一如既往地偏心……季建華內心既惱怒又悲涼,久久沒有出聲。 見他沒有配合自己的意思,王淑珍急得直跺腳,心道:這孩子,咋還突然在這時候犟起來了呢?平時不是挺機靈的嘛! “建華!”她厲聲喊道,背對著淮叔公他們對二兒子不住地使眼色,“發什么呆呢!娘說的你聽見沒有,快給曼曼道歉!” 半晌,沙啞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般,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我不該跟建強開這種玩笑的,害曼曼受了傷,真是對不住。” 他抬起頭,朝曼曼露出了一個歉意的表情:“曼曼,建華哥改明兒抓知了猴烤給你吃,你好好補補身子,別跟我這個不著調的哥哥一般見識哈!” 道歉是道歉了,可好好的話被他這么一說,硬是說出了一種夾槍夾棒的感覺,聽得季曼怪別扭的。 她正準備說點什么,王淑珍便趁勢熱情地補充道:“對對對,你這段時間多弄點什么知了猴啊老jian兒啊之類的給曼曼補補葷腥,我……我也每天給曼曼煮一個雞蛋補身體!” 后半句話說出來以后,向來將整個季家都看做是自家囊中物的王淑珍只覺心頭滴血:家里一共就三只母雞,這陣子雞下蛋原本就不太勤,每天能撿到兩個蛋都算收成不錯的了,大多數時候都只能撿到一個,雞蛋金貴著呢!連建強他們兄弟仨都不能經常吃到,現在還要天天給季曼這個小傻子吃,她也不怕咬著舌頭! 但是,為了平安渡過當下的這一關,即便心疼得差點沒法呼吸,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臉上的笑容格外殷切熱情,做足了親切慈愛大伯娘的派頭。 季曼被大伯娘這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面孔震驚到了,怯怯地瞟了她一眼,頭微微垂著,輕輕搖頭拒絕道:“……不用了。” 她怕消化不良,還怕……大伯娘會偷偷在雞蛋里下毒。 老鼠藥什么的,聽說藥性還挺烈的,她這個小身板,怕是經不住幾口藥。 小姑娘歪了歪腦袋,突然被自己的想法給弄糊涂了,老鼠藥又是什么東西?自己怎么會知道這個? 她又晃了晃腦袋想了一會,想要想個明白,但是,在山上磕到的腦袋似乎不允許她繼續折騰自己可憐的小腦袋瓜了,幾息功夫便傳來了陣陣疼痛。 腦袋瓜的抗議使得她忍不住又皺起了小臉。 受不得疼的小姑娘甚至開始自怨自艾:她也真是的,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唄!反正自打她醒過來,她腦子里不知出處的東西多了去了,什么穿書啊喪尸啊男主角啊女主角啊,再多一個老鼠藥也沒啥,非要想那個干啥!現在好了吧,疼死了嗚嗚嗚! 季明偉不知道她是因為頭疼才苦著臉,還以為她是被大伯娘和狠心的堂哥給嚇到了,原本還打算聽聽看大房一家能不要臉到什么程度,現在也不想再跟他們拖延下去了。 “大伯娘這變臉和改口的速度可真是讓我驚嘆不已了。”他目光灼灼,拊掌笑道,“早上說這事跟你們大房沒關系,我們剛回來的時候您也堅持說是我們在污蔑建強,現在又改口說是建華和建強拿曼曼開玩笑,才讓曼曼差點死在山上,我還真不知道該信哪句是好了。” 十五歲的少年人已經初有大人風貌了,他長得跟父親季明忠很像,再加上上戶口時陰差陽錯報錯了的名字,他看起來不像是季家的小輩,倒像是跟季明德、季明忠一輩的兄弟似的,已經能頂門戶經事了。 不等王淑珍說話,他便不歇氣兒地繼續說道:“大伯娘這招避重就輕使得可真熟練,我就想問問您,如果建華他們兄弟倆確實是在開玩笑,那為什么曼曼上山以后他們沒一個人跟著?為什么我找曼曼找了那么久,他們倆硬是沒人說曼曼上山了?還有,大鷂子山是要命的地方,曼曼不知道,建華和建強難道也不知道?他們倆可不傻吧!” “我家明明有錢,當初你攛掇著爺爺和大伯,說錢給我一個小孩子家不安全,硬是把我爹媽攢給曼曼治病的三十塊錢給搶去了,美名其曰替我們保管。行,保管就保管唄,反正爹媽死了,我一個還沒長成的半大小子也沒地兒掙錢去,沒法繼續攢錢,三十塊也不夠給曼曼治傻病的。” “今兒清早,我就差沒跪在地上求爺爺給我點錢送曼曼去衛生所止血了,曼曼頭上那么大的豁口啊!你和大伯硬是在爺爺面前煽風點火明勸暗攔,死活不讓爺爺給我錢,不給曼曼看病,你們就不怕兜里的錢燙手?就不怕我爹給你們托夢?就不怕,建華和建強成了殺人犯吃槍子?” 他知道指責季爺爺只會讓他自己落入不孝的輿論當中,索性也學了大伯娘那套避重就輕,淡化季爺爺在這事當中的作用,將矛頭直指季大伯和大伯娘。 季明偉越說越激動,脖子上青筋暴起,整個人悲憤異常。 他連連逼問的樣子,更是像極了季明忠,王淑珍一晃眼,差點以為是死去的小叔子從地底下爬上來了。 當年季明忠護著唐素云,死活鬧著要分家的時候,也是這般,梗著脖子,眼里冒著火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看到季明偉這副樣子,不止王淑珍一個人想到了死去兩年了的季明忠。 淮叔公深深嘆了一口氣,明忠死得太早了,留下兩個孩子在大房手下討生活,難啊! 倆孩子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季老根和季家大房為人做事都不像話,他們這些長輩還不站出來幫著點,豈不是要逼孩子上絕路? 他環視一周,目光一一掠過沉默的季老根、面帶驚懼的大房母子三人、抱著季曼抹眼淚的季奶奶,最后落到一臉憤恨的季明偉身上。 “好了,是玩笑也罷,有意謀害也罷,這事以后都別提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季字,都是一家人,別鬧那么難看。”老叔公佝僂著身子,慢吞吞地說道。 沒等王淑珍喜形于色,他便繼續說道:“明忠和明忠媳婦留下來的錢和東西,還是還給明偉他們自己保管吧!明忠還在的時候你們就算是半分了家,就算人死了,也沒必要把老規矩都給廢了,往后還是按照以前的規矩來吧,分鍋分灶挺好的。還有,建強和建華害曼曼留了那么多血,你們這些當爹媽的總得負責吧,就補償二房三塊錢和十五個雞蛋好了,給曼曼當藥費和營養費。” 王淑珍臉都綠了。 一直沒搭腔的蘭花嬸聽完淮叔公的安排之后,爽朗笑道:“果然姜還是老的辣,您這安排好,我看合適得很。” 于大成也連連點頭:“我也覺得這樣挺好。” 淮叔公看向季明偉:“明偉,你覺得呢?” 蘭花嬸有點擔心季明偉少年意氣,想著季建華他們沒有得到懲罰而表現出不情不愿,拂了淮叔公的一番好心:“明偉啊,太叔公這安排挺好的……” 季明偉微微一笑,打斷了她的話:“我覺得挺好的,沒什么意見。” 能跟惡心又狠毒的大房分開,拿回父母留下的錢,還能拿到一筆賠償,他已經知足了。 替meimei報仇什么的,手上有錢有糧了,他才好光明正大揍大房的兄弟倆啊,不然的話還得擔心大房不要臉地克扣他和meimei的伙食咧! 季明偉沒意見的話,這事基本就這樣說定了。 至于季老根和季家大房的想法,顯然,淮叔公和于大成等人并沒有要問詢的意思。 態度很明顯,他們不接受也得接受,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季曼突然插話道:“我有意見!” 第8章 季奶奶心頭一跳。 淮叔公提出的這個處理結果對明偉和曼曼來說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到時候她也分去二房,給兩個孩子做飯洗衣cao持家務,倆孩子手里有錢有糧,跟真正的分家比起來也沒差了,就是還住在一起、名義上還是一家人而已。 至于說以后會不會掙不到工分沒糧吃……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有手有腳能干肯干,只要老天爺不像前幾年那樣不給人活路,餓死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而且,跟未來有可能餓死相比,還是曼曼被大房那群壞心眼的欺負死更可怕。 老太太想得格外清楚,此時也就格外不希望再出現變數。 她低聲哄懷里的季曼:“曼曼乖啊,小孩子不摻和大人的事兒,有奶奶和哥哥在呢!” 季曼眨眨眼,無辜地說道:“可是曼曼真的有話要說呀!” 季明偉眉眼含笑,此時的神情已經全然看不出幾分鐘以前他暴怒時的樣子了,柔和得不像話:“那曼曼想說什么呢?” 季曼掙扎著從季奶奶的懷里出來,溜到地上以后噌噌噌跑到哥哥面前,抱住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回道:“家里的鍋被大伯娘拿走了呀~沒有鍋做不了飯的。” 季明偉俯身將她抱起來,嘴角上揚:“曼曼說得對,得虧有我們聰明又細心的曼曼,不然哥哥都忘記還有鍋的事情了。” 季曼驕傲地抬起小下巴,一點都不謙虛地說:“曼曼聰明!” 季明偉低沉愉快的笑聲從喉間傳出,對束手站在角落里的王淑珍笑道:“大伯娘,曼曼說得對,沒鍋可做不了飯,你之前‘借’給娘家的鍋,是時候還給咱們季家了。” 季家兩房原本就是分鍋分灶,二房自然也是有自己的鍋和灶的,只不過,二房夫妻倆死后,王淑珍便用一起吃飯用不上兩個鍋的理由,將二房的鐵鍋“借”給了她自己的娘家使用。 鐵鍋可不是路邊的大白菜,因著前些年的政策原因,再加上生產力水平,當初分灶吃飯的時候,季明忠費心費力還花了不少錢,才淘換回來一口七成新的舊鍋。 隊上大多數人家的鐵鍋甚至都是補了又補的,七成新已經算是頂好的鍋了,就算被二房用了好幾年,王淑珍娘家人上門來拿走鍋的時候,那鍋還是一看就好使得很。 季明偉今天像是要把小心機進行到底一樣,明明是找大房要回自家的東西,卻機智地扯了一面大旗,將季家兩房之間的糾葛上升到季家和王家兩家的層面上來,也徹底地將王淑珍架到了難以下臺的位置。 答應把鐵鍋還給二房吧,她擔了個從婆家扒拉東西回娘家的名頭不算,還得跟娘家撕破臉——當初那鍋壓根就不是無償借給娘家用的,而是被她用低于市價的價格賣給了娘家,只不過是為了不被外人說嘴,跟娘家那邊對好口供說是借的而已。 這要是回去把鍋要回來,她不光得把到手的錢退回去,還得被娘家人給罵死。 可要是不還……她就真的連最后一塊遮羞布都沒有了,還不得被人說道死啊!再說了,淮叔公和隊長他們還在呢,她就算想賴賬,他們也不能同意啊! 原本就因為要賠錢而心情糟糕的王淑珍這下差點沒當場昏過去,臉色黑如鍋底,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般,干澀沙啞:“……好。之前是我們家用不上,我娘家的鍋破了沒處買,才借了一陣,既然明偉要用,我得閑了就去取回來。” 季明偉淡淡一笑:“不用麻煩大伯娘辛苦走一趟,我下午往王家大隊走一趟就好了,只是要辛苦建華或者建國哥陪我一起去,省得王家奶奶不認得我嘞!” 王淑珍心里大恨:這個喪門星竟然連一天都等不得! “沒事,還是我去拿吧,省得你們小孩子家走那么多路,我正好還能回一趟娘家見見爹娘兄弟。”她強忍憤怒,扯著嘴角擺出一副慈愛的長輩姿態,拒絕了季明偉自己去王家要鍋的提議。 季明偉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那就麻煩大伯娘了。” 語畢,他又扭頭對淮叔公他們笑道:“那鍋還是我爸當年買回來的,我媽用的時候仔細得很,生怕用舊了用壞了又得費錢去買,雖說用了幾年,刮一刮鍋底灰,還好燒得很呢!得虧他們還留了一口鍋,不然我還真愁上了,我可沒我爸那本事,沒工業券也沒錢,沒地兒買那鐵疙瘩。” 他原本不是多健談的人,今兒卻難得說了不少話,一句又一句暗含深意的話扎在王淑珍心里,讓她坐立不安進退兩難。 “呵呵,明忠確實是個能干人……我這就去做飯,下午就去把鍋‘原模原樣’地給你拿回來。”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在“原模原樣”四個字上加重了讀音。 季曼摟著哥哥的脖子,在他耳邊“小聲”嘀咕道:“大伯娘說大話!” 季明偉裝模作樣地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乖孩子不能這樣說長輩哦。” 季曼乖乖點了點頭:“好吧。但是大伯娘真的在說大話哦,鍋都拿走用兩年啦,當然不會是原模原樣呀!” 季明偉:“……” 要不是怕過猶不及,不能把大伯娘逼狠了,他真的想好好夸自家meimei一頓了。 別的不說,單看這個氣人能力和抓重點能力,絕了! 他悶笑道:“大伯娘的意思是會還給我們一個完好的鐵鍋,不是你說的那種原模原樣。” 季曼癟癟嘴,并不懂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差別,懵懂地點頭應道:“好吧,我聽哥哥的。” 王淑珍已經憋得差點吐血了,心中對二房的這兩個小兔崽子的怨氣達到了空前鼎盛的巔峰程度。 蘭花嬸忍笑道:“既然你們都有商有量地說好了,那我們就先回去了,下午還得上工呢!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明偉你可千萬別跟嬸子客氣啊!” 淮叔公微微頷首:“有什么事就來家里喊一聲,都是季家人,你們這些小輩都過得好,我們這些老的才安心。” 跟著淮叔公一起來的幾個族老沉默了一路,這時也連連附和道:“淮哥/淮叔說得對。” 季明偉抱著季曼朝他們鞠了一躬,誠懇道謝:“謝謝各位長輩,麻煩你們為我和曼曼cao心了。” 淮叔公率先轉身出門離開,臨走之前背對著他們擺了擺手:“一筆寫不出兩個季字,用不著謝,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