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詩詞》總部所在的天璇大廈，張揚、林依然和張洪康三人剛出電梯，就已有工作人員發現了三人，請他們去待客廳，沒兩分鐘，尚文方就到了。

    尚文方年約五旬，面容清癯，文質彬彬，看著略顯得有些傲氣。旁邊還有一個中年男人，介紹說就是今天的專訪主持，名叫方喚禹，言語神態頗為溫和客氣。

    “我聽說，你今年還不滿二十歲？”略略寒暄之后，尚文方開口問道。

    之前引路的那個前臺小姐端了茶來，張揚道了謝，這才答道：“到明年六月，二十周歲。”

    尚文方點著頭感慨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委實難以想象，「滾滾長江東逝水」這種詩，居然是一個十幾歲高中生寫出的！我還聽老師說，你的行楷字寫得極好？”

    大概因為顧玉堂的緣故，尚文方有點自矜身份，直接把他自個代入了張揚師長的位置。

    人家資歷在這里擺著，張揚自然不會因此覺得人家不尊重自己，且說句實在話，以尚文方的地位、性子，能讓他自認長輩的人，真不多。

    張揚道：“顧老師太過贊了，這個真不敢當。”

    尚文方擺擺手，道：“老師很少這么夸一個人，你寫的那幾首詩，我都看了，寫得好。像你這么大的年紀，對古詩詞感興趣的本就不多，能寫出這樣的詩詞，我們這些跟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也望塵莫及。”

    他說著夸贊的話，但臉上并沒有一點笑容，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端肅，又有些莫名的違和。

    張洪康就是個擺設，林依然這時也不插話，張揚正要再謙，尚文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又道：“我看你寫的詩詞，格律平仄很好，不要說放在當代，就算是在古代，也是上佳之作。尤其是那首《長相思》，自唐以來，不可多得的軍旅佳作啊！”

    又道：“你特意研究過詩詞格律嗎？”

    為了盡可能地像一個才子，張揚確實花了不小的心思去研究詩詞格律，但要說精通格律，那還有段距離，忙道：“我對格律只是一知半解，更多的時候都是憑感覺，并沒有很講究這個。”

    尚文方點點頭，道：“有感而發，這樣才好啊！陸放翁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這個道理。”

    張揚心里暗暗地給他點了個贊。

    “這些天有沒有新作？”

    張揚搖搖頭，露出慚愧神色，“沒有。”

    尚文方清瘦端肅的臉龐上流露出了然表情，點了點頭，然后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歉然道：“我這邊還有點事，這樣，喚禹你先采訪……林小姐想參觀這里對嗎？我讓人帶你逛逛，不過這里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要覺得失望才好。”

    林依然本想讓張揚陪她一塊的，聽尚文方這么講，先看張揚一眼，尚文方注意到了，笑道：“是我疏忽了，反正也不急于一時，那喚禹你就帶著張揚和林小姐逛逛，等下再采訪。”

    又道一聲“失陪”，這才起身離開。

    《詩詞》雜志總部共占兩層，張揚陪著林依然，在方喚禹的引領之下轉悠一圈。

    《詩詞》總部有年輕員工，但還是以中年人居多，在這種地方工作，或多或少都有些文氣，加上《詩詞》的權威地位壓著，明星光環并不好使。

    真換個普通的歌手、明星過來，可能要被這些員工鄙視，尚文方大概率是知道張揚就是張牧之的，不過這個消息并未公開，但不靠明星光環，不靠武俠小說，一首《臨江仙》就足以讓張揚蓋過整個《詩詞》周刊絕大多數人。

    所以看到他，這些員工大多都還是比較好奇、興奮的，維護住了他作為當紅人氣歌手的體面。

    逛了一圈之后，采訪正式開始。

    《詩詞》雖是雜志，但專訪并非只是文字采訪，也有攝像錄制，張揚起初還有些疑惑，詢問之下才知道，《詩詞》周刊有自己的全球網站，也與華夏衛視有合作，這期專訪會在刊登出去的當晚，在華夏衛視進行播出。

    “時隔半年，我們的《詩詞》專訪欄目終于迎來了第三十二位嘉賓。在我們的生活中，不止是大家，包括我在內，其實也并不能對許多學者、作家以及他們的作品都耳熟能詳，但今天這位嘉賓，我想大多數，乃至于絕大多數的觀眾，都聽過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作品。”

    “一起來歡迎今天的專訪嘉賓，張揚。”

    兩人分坐在兩個相鄰的沙發上，方喚禹面朝著鏡頭講完了自己的開場白，然后轉頭看向張揚，“你好，張揚。”

    張揚已經對這種錄制有了一定的經驗，錄制前也請教過，所以知道這個時候該看哪個攝像機，右手與方喚禹握了握，也像是剛剛見到的樣子，說著“你好，你好”，左手則朝著鏡頭揮了揮，像鏡頭打招呼。

    方喚禹道：“張揚今天來到《詩詞》總部，有什么感受嗎？”

    張揚笑道：“剛剛逛了一圈，還蠻意外的，因為在我印象中，《詩詞》這種權威刊物，應該是一個相對比較嚴肅，甚至有點肅穆的地方，不過剛剛看到，氛圍都還是比較放松的。”

    方喚禹笑道：“這應該是夸獎吧？”

    張揚笑道：“當然，我很喜歡這樣的氛圍。”

    方喚禹道：“有空的話，歡迎你常來我們這里坐坐，我相信我們所有人都歡迎你來。”

    張揚笑道：“希望。”

    方喚禹看了一下自己的本子，笑道：“我看了一下資料，你是明年夏天才滿二十周歲，但已經寫出了許多我們大家耳熟能詳的佳作，像《臨江仙》《再詠竹》甚至都是可以流傳后世的名篇，我想應該有不少人跟我一樣，都很好奇，你是怎么寫出來？有什么能跟我們分享一下嗎？”

    張揚想了想道：“剛剛與尚主編聊天，他提到了陸游的詩，「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個人是比較喜歡這種說法的。與其說是我寫出了什么詩詞，不如說是它們原本就在那里，我只是發現了它們。”

    頓了一頓，又道：“拿《臨江仙》來說，其實我跟不少人說過，比如我爸媽，老師，包括依依，嚴格來說，這首詞并不是我寫出來的，而是夢到的。”

    ……

    這場專訪錄制了四十多分鐘，結束之后，張揚才注意到，尚文方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正坐在攝像機后面等著，見錄制結束，才起身道：“你如果不急著離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張揚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與方喚禹和其他工作人員打了招呼，隨同尚文方一塊出了采訪室，途中給林依然發了個消息，告訴她自己還要等一下才能走。

    林依然回了個“ok”的手勢。

    張揚放下手機，走在旁邊的尚文方笑道：“果然是熱戀中的男女。”

    張揚笑了笑，沒有接話。

    尚文方道：“采訪是給大眾看的，說的太深了，沒有幾個人感興趣，也聽不明白，顧啟先把你稱作漢文化圈復興的關鍵人物，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這個擔子不是一般的大，張揚趕緊道：“沒有沒有，顧院長太抬舉我了。”

    進了辦公室，尚文方請張揚在隔著茶幾對坐下來，這才道：“最初聽說的時候，我也這樣認為，不過后來我研究了一下，顧啟先這話說的有點早，但并不是沒有道理。”

    張揚采訪說了一大通話，有點口干，然而茶幾上擺著茶具，尚文方卻沒有半點要泡茶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主動提，只好干坐著，希望尚文方能早點把話說完。

    “文化傳承，重點在未來，在年輕人的身上，雖然這兩年國家在扶持傳統文化，喜歡詩詞，喜歡傳統文化，并且真去付出行動了解、學習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我們總說西方文化入侵，但人家文化入侵，不是硬塞進咱們國家年輕人腦子里的，他們通過漫畫、音樂、電影，把英語，把西方的價值觀念一點一滴根植在全世界所有年輕人的思想深處，咱們想要弘揚傳統文化，推廣漢文化圈，也得有能跟人家抗衡的東西才行。”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有人告訴我，一個能寫出「滾滾長江東逝水」的年輕人，還能寫出《霍什么》那種我完全聽不懂，但很受年輕人喜歡的歌，我是絕對不相信的。”

    “不過你做的很好，《東風破》《清明雨上》《千里之外》寫得也好，我不懂欣賞歌詞，但我知道很受年輕人喜歡……所以我才說，顧啟先話說的早，但并不是沒有道理。”

    “更重要的是，你同時還是張牧之，是《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這種暢銷武俠小說作者的作者。”

    尚文方說到這兒，略頓了頓，盯著張揚道：“坦白說，這有些匪夷所思。不過華夏有史以來，更加不可思議的天才也有，像霍去病，他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取得的成就已經可以傲視上下兩千年了。”

    張揚有點汗顏地道：“您太抬舉了。”

    尚文方搖頭道：“我雖然勉強也算半個文人，但并沒有那些酸腐、官僚作風，有一說一，你成立了自己的影視公司，雖然現在只是一個空架子，不過至少說明，你心里是有想法的。”

    所謂交淺言深，尚文方這話問的有點冒昧，張揚一時沉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尚文方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肅容說道：“第一次見面就問這些，有點冒昧，不過我尚文方雖然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但以誠待人四個字還是懂得的，你放心，今天這些話，絕不入第三人的耳朵。”

    張揚笑道：“您多慮了，我只是沒想好怎么回答。”

    通過短暫相處，以及此前了解到的一些情況來看，尚文方在某些方面是有些文人意氣，說起這些話題，未必有什么機心。

    但如果真就此把自己的打算、想法都說給他聽，那顯然不現實。

    張揚心思電轉，索性順著他的文人意氣，表現出一個少年得志、光環之下的少年意氣，點了點頭，用一種低緩、肅穆的語氣，認真的扯淡：

    “有史以來，咱們華夏在同一時期，未必一直都是最強大的，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亞歷山大帝國、古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波斯帝國……這些文明或國度都曾興盛一時，但沒落之后，就被歷史塵埃淹沒了，只有華夏，秦漢之后有隋唐，唐亡之后有兩宋，兩宋之后有兩周。”

    “現代化過程中，我們曾落后，好在及時跟了上來，但人家畢竟發展比咱們早，二戰之后東西方對峙，咱們沒輸，不過經濟、文化的發展都耽誤了。經濟差了一些，文化輸出差了一大截，這些年發現方向錯了，想要追上去，我相信咱們肯定能追上去，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我們這一代人，許多人是在外語漫畫、外國音樂、外國電影甚至外國美食、外國節日中長大的，但現在、以后的孩子，他們成長的環境里，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漫畫、中國音樂、中國電影、中國節日……這樣至少可以保證，西方文化入侵，不至于日趨嚴重。”

    “當然，前提是我們能夠做到，我們可以掌控自己的課本教材，但不能強迫小孩子課外對什么感興趣，得從自身入手，發展咱們自己的音樂、影視、小說文化。”

    張揚這全都是泛泛而談，網絡上隨處可見，然而不知道是他本身在小說、音樂、詩詞上的成就增加了信服力、感染力，還是尚文方真憂國憂民到了這樣的程度，聽他說罷，一拍大腿，激動地道：“說的太對了！”

    尚文方舉著一只手，似乎激動地想要說些什么，又不知道怎樣表達，于是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又放下來，看著張揚道：“你繼續說。”

    張揚笑道：“我只是這樣想，具體怎么做，也沒有什么頭緒。不瞞您說，成立影視公司，確實是存了自己拍武俠電視劇的想法，但沒錢沒人，還在頭疼呢。”

    “這好辦！”

    尚文方很大氣地揮了揮手，“缺錢，我有！缺人，我找人給你找，只要你能把《射雕》，把《神雕》拍好就行……”

    頓了一頓，又補充道：“當然，也別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