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2
輪著去洗澡,我決定先洗,洗完出來看老岳臉色,如果他還不是好臉我就裝睡,如果是好臉我就跟進去給他搓背,就是這樣,決定好后我鉆進浴室,打了芬芳泡沫,洗刷掉一身滑汗,然后出門看,岳嵩文不在臥室,我走出臥室,岳嵩文在樓下坐著,我趴著欄桿膩歪歪喊:“老岳。”岳嵩文抬頭,他頭真小,抬起來一張至尊神顏,看著眼球都融了一層。我說:“我洗好了,你洗啊。”岳嵩文說:“好。”沒有動,我說:你在下面干嗎?岳嵩文沒說話,我就走下去,因為隔得微遠,我又有點近視,看不清他是好臉還是壞臉,得走近了探探,近了后,看見他的臉色是一種我熟悉的凝重——讓我感到凝重,他看著我,說霜霜,來,陪我坐一會。 我說:“不去樓上,你在這坐著干嗎?”岳嵩文說:“怕在樓上又被你躲過去了。”“哈哈。”我笑,沒松躍氣氛,老岳還是那樣若有思又充滿隔膜的嚴酷的臉,不喜歡,想即刻弄亂。 岳嵩文問:“你不愿意跟我來廣州?”我說:“沒有啊。”岳嵩文的談話術,先拋一個完全不在點上的問題來讓人放松警惕,敞開心扉。果然他下一句話說:“你跟我在一起像是很累。”我說:“沒有。”“真的沒有?”岳嵩文問得很憂郁,唉,我逐漸慚愧起來。但還是將他的話:“我覺得你比我累。”岳嵩文說:“我不累,而且是我有錯誤在先,和你,是我占了便宜。”“老岳,你別這么說啊。”岳嵩文沒有說話,手拂了拂沙發面。 身上披著半濕的浴巾,頭發滴里搭拉淌水,跟岳嵩文比顯得很落魄,我說:“有時候我就是神經,你別理我就行。”說完又不甘心,為了緩和氣氛就往我自己這攬錯,萬一他也根本覺得就是我的問題呢。我正要再說,岳嵩文說:“要說累,其實是有點,看你總是不高興,我心里很愧疚,怕我是一錯再錯。”“老岳,你真別這么說了。”我只能回這一句話。愧疚,我想讓他愧疚,他該愧疚,但是他說出來,我又覺得是我的沒勁了。我說:“算了,算了。”看見老岳的臉色后我才覺得不合適,這兩個字像我在不耐煩,我也有點反思,難道下意識我真是不耐煩了?我不喜歡他找我“聊”了,現在,很抵觸,知道他要干嘛,可是聽了又能如他愿的難受,也是讓他勝利。我說:“唉,老岳,你當沒有這回事好吧,以后都這樣,你好心就理我,不想理就別理,我沒那么脆弱,也不是故意折磨你,我就是喜歡折磨我自己,你一在旁邊,我就連著折磨你了。”岳嵩文說:“你折磨自己干嗎?”我說:“不干嘛,習慣,性格,就這樣。”岳嵩文說:“看你這樣,我總想是我的問題。”我也很難受,鼻子酸了,眼也脹脹的,看老岳很軟,他說的話也軟,以前他怎么會說這些話,但是現在他常說,我說:“不是啊,是我有病,老是跟你吵,你以后別讓著我了,別讓我得寸進尺。” 有什么事,你不說出來,我怎么知道?岳嵩文這么問,我失落了,真的,他怎么能知道,我以前把他想全能了,在侵略我的時候,可是其實談情說愛里他就是一個普通人,與我沒有聯系的普通人。我說:“算了。老岳,算了。”“什么算了?”我說:“你別管我,行嗎?我也不管你,從上次來廣州,我就覺得不對了,咱們不適合這樣,咱們以后——”我真是說不下去了,因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自己跳出來了,感覺到自己嘴巴在動,但是腦子里一片空白,并不知道是誰再給我發指令,給我遣詞造句,還有些是以前的舊賬,我知道那好用,就再機械的采用一次。岳嵩文的臉我跟不不敢看了,他有著明顯的心碎,老人的心碎,我一下子想起來奶奶、我爸,甚至我媽,我一直都覺得我辜負了他們,要沒我他們過得好多了。 很快老岳就調整了神情,改為冰一樣凍住的臉,我心想:這到底是都是真的還是假的啊?如果是假的,我不能再受騙了,如果是真的,我是多害人啊。岳嵩文本來沒想怎么樣我,我非跟他爭,找他要,他準備給了我又跑了,怎么這樣,一點契約精神都沒,無賴,大盜,騙子,可惡。我真難受,可是他也騙我。我說:“唉。你別那樣,老岳,我想給你下跪了。” 岳嵩文說:“那你跪吧。”啊?我抬起頭,岳嵩文說:“跪著,跟我再說一遍你什么意思。”這怎么能跪,那還算談話嗎,但是身體已經先給我做了識相的決定,屁股從沙發上滑下,腿一彎跪在了地上。岳嵩文說:“說啊。”我張嘴,說不出來。岳嵩文說:“你覺得你的話講良心嗎?”良心,岳嵩文真是沒話說了,開始講良心了,比我還怨婦啊。我說:“跟你比,我良心大大的啊。”岳嵩文反手就抽了我一巴掌,我被扇得倒在沙發上,岳嵩文說裝什么,起來。 浴巾都滑走了,沒分線的頭發搭到眼睛前,把岳嵩文都劃成兩半,他的嘴角沉得厲害,嚴酷的表情。我說:你打吧,愛怎么打怎么打,我也喜歡挨打,你打我打得舒服。岳嵩文又是一巴掌,我倒到同一個地方,不用他說我就爬起來,還跪著。岳嵩文的手垂在膝上,握拳,拇指搓著內指節,他看著我,然后立起來,往門那里走。 他說:跟著。我就跟著,正要從地上起來,岳嵩文一腳踢到我的腿彎上:“誰說你能走?”哈哈,好,我就爬唄。心里特別特別的爽快,岳嵩文裝不下去了,和顏悅色的游戲結束了,回到了真的東西,真的東西才讓我安心,殘酷的疼的惡心的厭煩的,才是好的動心,因為不用隨時擔心著他們改變、消失,這是我要的結果,我爬著到外面,夜太靜了,悶熱的琥珀,我被那一滴膠住,地上都是灰土,細砂砬,岳嵩文也讓我爬,他以前寶貝我,都讓我隔層墊子跪,我心里興奮地緊著,爬得很老實,手掌跟膝蓋全破皮了,辣辣地刺撓著,燒我的心。岳嵩文用按了車庫,我在他旁邊,他把我踢了進去,我滾了半身灰,剛才洗得干凈濕潤的身體臟起來是那么容易。鑰匙讓他轉開,嘩啦啦的,喜歡岳嵩文生氣,我也喜歡跟他吵架,這些激烈的對抗能讓我感覺存在,不然我就是死的,像一盤菜一樣單單地擺著,等他下嘴。 岳嵩文從門口摘了根牽引繩,粗魯地套我脖子上,故意沒有仔細調大小,讓我的嗓子被緊勒著,咽口水都痛。他拽著我在整間游戲室里踱步,耗我的精神,磨我的氣焰,第七八圈的時候我就走不動了,我躺下來朝上翻著身體,我說:“你在這打吧,我不想走了。”岳嵩文順手拿了跟鐵鞭,銀色的細線的閃,嗖地墜到我身上,痛得像刀子劃了一長道,“走。”他這么說,我不動,他要再打,我動了,完全是身體自己的選擇,它怕痛。 一直走,走不動就有鞭打,渾身淌汗,汗里的鹽沁得傷口灼扎,岳嵩文沒開空調,我仰頭看見他的襯衫貼在身上,低下頭時眉上粘著兩綹濕發,臉上濕漉的白光,那么細膩,像泉里的玉石一樣,我又張狂起來了,這種人,這樣的人因為我生氣了,因為我不要愛他,我簡直是得意洋洋。 岳嵩文看到我這樣,停下來,他說:“你笑什么?”我說:“看你好笑。”岳嵩文的臉皺了一下,扭曲,只有短短一秒,他說:“程霜,你真是……”沒說真是什么,以為他不說了,結果他接下去:“說你聰明,你這張嘴非這么硬,要學著軟一點,什么要不到,非要吃苦頭。”他說:什么都是你自找的。 他幾乎是把我拖走,我的脖子勒得要斷,后背磨著地板,感覺皮都磨了一層,而岳嵩文只是把我當一個沉甸甸的麻袋,岳嵩文是去開燈,燈打開,一切光明堂皇,這里裝得這么好,這么漂亮,我也是值得了,多好的游戲,在這里挨一次打,多好。再看老岳,也是漂亮,也是值當,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在他的樣貌前,都是值當了的。我還是喜歡他的樣子,就是看他長得好,我真愛他,愛他那破性格?跟我那么像那么可憐的那些內核?怎么可能呢,我都不愛自己,我能愛跟我相像的他?老岳的樣子像破碎的好物,難集攏,所以才美得極致。別人看我也是,活得像散了架,門戶大開,誰來了都能撈點什么走,還可以在墻上寫“到此一游”,比景區刻字還經久不衰,因為從此有個人能為了你那一個名字去活,所有高明成就,勛章的的遺址,一處勝跡。真可惜,老岳也是想來拿我一點東西的,但是他看錯了人,我已經不會再吐給別人任何,原來我也是把他當高山仰止仰止,沒想到他也不是那樣子。 不過,這里還是他的王國,無論是舊的我全然未參與的時間,還是將來我完全無法預料的結果,一切都是他是他,我是我的。只是“我的國王認得了我”,岳嵩文把我置于他威儀的目光里。皮革跟棉繩跟本沒有把我們的什么相容,而是徹底的對立的觀照,我看他,他也看我,在這種相互的審視里我們在對方身上找實用的東西,疏理一種相似性跟無限的差異性。鞭打與疼痛,快樂的與痛苦的,暴虐和溫柔,這些在對立里獲得交流,我在呼哧呼哧的喘息里用思想微笑著,我已經徹底從漫長的童年游戲中醒過來了。我醒悟出,我其實早就不會被那種可以傷害自己的愛情所誘惑了,我早不需要用痛苦激發自己去愛上一個人,不用體味這樣愛人和被愛的感覺了。我也不是被岳嵩文所代表的比我高級一等的能力智力權利的總和、權利不對等的感情所折服的,我從沒有渴望要成為那個更勝一籌的人,或者是我暫時不渴望。那我的愛到底是什么東西,一點魅惑的幻想力的合集?還是愛一張引人聯想的臉蛋,為什么事實那么單調,這才是真的東西?我現在還愛岳嵩文?愛還是不愛?他揮鞭的時候我是那么興奮,是對疼痛還是對他,怎么分辨?我一直以為我愛的第一個人是堂哥哥,但是如果他沒有打我,沒有強jian我,我會愛他嗎?岳嵩文能教我想明白這些嗎,他怎么引導我讓我愛他,還是用那些伎倆的閑言碎語跟威逼利誘,這些真的能是愛?怪不得岳嵩文心虛,他不信我愛他,可憐的人,我也是、他也是,這世上有人天生就能得到愛,因為他們可以愛人,但有的人無法愛人,也無法感覺到被愛,我跟老岳就是這種可憐的人。 兩個可憐人的相遇。……在高潮荒誕的享樂里,我忽然感到一股圣潔的神力,被賦予了使命,另一種天降大任于斯人。這個神沒有名字,不是宗教的,他不比任何有廟宇的偶像更有用,他只是讓我感到存在。我僅僅感覺它存在在那里,就是我時常用來審視自己的,觀照別人的……那種信奉,最后關切到我個人的命運里。我覺得是有什么在控制這一切,我的生活,我笑了又馬上必得哭泣的生存規律,我想不出它的名字,說“命運”又覺得它有失公允,不符合常識里的認知,所以是神性的,神是有偏好的,他的偏好就是讓我作弄我自己,并在冥冥中用無數次不知疲倦的同結果的試驗來讓我逐漸接收一切,把一切不尋常錘煉得尋常,把一切尋常煅燒得熱烈。岳嵩文帶來的鞭子與享樂,也在這位神的cao手下變得驚人誘惑,隨后又在一些變化里使他的影響趨于平常。就在現在,我再次審視一切,原來,自私、自戀的一直有我。老岳是病了的神人,我是神造的病人。這種自戀式的體悟讓我的胸口又一次充盈起來,幾千只麻雀撲翅的躍雀,還有愛情的新鮮錯覺。是《數碼寶貝》的第一季第一集,被選中的孩子。我的那些思考,我的那些以第一人稱開頭的句子,我是如此迷戀這種表演的成分,戲劇化的設計,就算今天老岳把我殺了我也能滿意著死去,我那種自毀的傾向不是出于我的傷痛而是出于我太迷戀自己。原來如此。而可憐的老岳,他只是一個純然的膽小的自私自利的吝嗇鬼。我彭拜著又悲從中來,我瘋了太久了,我自戀得太久了,我不能再這樣了,再這樣我要把一切都弄毀,現在我還能笑出來,以后呢,再找下一個人來受我的害,一直都要這樣?這一輩子還有消停的時候嗎?再刻意給自己制造麻煩然后盡情自憐自戀,不斷要求別人為根本無法挽回的事負責任,逼別人承認虧欠我,這些都太幼稚了,太不好了,或者就像岳嵩文說的我該換個聰明的做法達到我的目的而不是愚蠢地一直折磨耗損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岳嵩文教我了,他讓我聰明點,哪怕騙他也行,像他一樣狡猾,也別再作弄我自己了。我又想流眼淚了。我一會笑一會哭的,我挨打是會笑的,從小就是,驚詫荒謬然后笑,人怎么能在疼里感到快樂?為這異常的發現而笑,久而久之成為習慣。我還在地上翻滾,在鞭子下抽搐,用力摳弄自己的生殖器,很丟人的樣子,但是是給岳嵩文。我想這次之后我必須得變好了,哪怕是裝一裝,也要變好一點。因為我感覺到岳嵩文有點傷心了,我怎么能讓他傷心,他不愛我我也不能讓他傷心,以前我那么喜歡他,我怎么能讓他傷心,在我其實從他那得到了東西,卻不準備要回給他點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