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喬2
老岳起來的時候我就醒了點,我聽到他在陽臺和人打電話,電話沒有幾句就結束,但老岳沒馬上回到屋里,我在床上多躺了一會,等徹底從睡夢里抽出來,才抱著被子靠到床頭,籠陽臺的落地簾子漏了一條縫,從這縫里我看見老岳一只手,然后是半個身子,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來我昨晚扔的煙頭,放在個空的小花盆底里,他一面收著手機一面將花盆底正了正,像給它正式封了個盛煙灰的差事,他起身的時候,我也下床了。 老岳看到我了,隔著玻璃,他撩了撩手指頭,指甲蓋碰碰花盆底,他說:“以后扔這里。” 我推開陽臺的門,熱浪撲過來,陽光也曬得很毒。我湊過去看那個小花盆底,表現(xiàn)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老岳拿手在我頭頂遮了一下,“回去吧,太熱。” 我又被趕回屋子,老岳后腳跟上來,把陽臺門閉得很仔細,我在床邊坐下,打了個哈欠,老岳回過頭來,“我吵醒的你?” “沒有,早醒了。”我說,“就是起不來。” 老岳回身看我兩叁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你吃冰淇淋嗎?” 我茫茫然的:“哪有?” 岳嵩文說:“冰箱里。上午買的,給忘了。”樓下他真從冰箱里拿出盒小奶糕來,放我面前,我端起來,老岳在一旁坐下,從口袋向外抽手機,我問:“你不吃啊?”老岳說:“你吃吧。” 我拿著奶糕半天,老岳從手機里抬抬眼皮:“不喜歡吃?” 我說:“不舍得吃。” 老岳道:“就在那條街上買的,明天還可以再買。” 我不想大驚小怪,裝得很淡然的掀開這盒小奶糕,奶糕吃了兩口,我對老岳說:“你明天還去買菜啊?” 老岳嗯了一聲,我說,你喝過豆奶嗎?就一玻璃瓶上面紅字的那種。 老岳把弄手機,說:“也給你帶嗎?” 我說:“嗯。” 他答應下來,然后沒再說話,我拿木勺鑿出一塊兒最漂亮的,邊緣沒融化的奶糕來,舉著送到老岳嘴邊,老岳用嘴唇抿了,我問:“好吃嗎?” 他含著那奶糕,只發(fā)出“唔”的聲音,我感覺他也不太愛吃甜食,我這樣也就是表表心意,抱著奶糕坐回去,一面吃著一面又打開電視了,看一會突然想到,“老岳,你血糖高嗎?” 可能問的太突然,老岳隔了一會說:“還可以。” 我也不知道怎么接了,其實中老年的確該注意注意,但要跟老岳聊這個也不太適合。 有午睡下午就變得特別短,老岳再做晚飯時我不大想吃,他就只做了他那份,我上樓拿下來我的手機,上面一條短信是我媽的,問我在哪,要我回家,她還打了兩通電話。我開了4G,微信消息立刻跳個不停,依次往下看,原來我媽中午時就給我發(fā)過消息,她說孫淼她爸說你沒去澳門,你爸讓你今晚回家。 孫淼這人嘴也太閑,我回著我媽微信,沿樓梯扶手下樓,岳嵩文在餐桌旁坐著吃他煮的粥,香味都飄這了。我正想過去蹭一口吃,手機屏幕黑了一下,是我爸來電,我特意看一眼時間,晚上七點。 我爸問我沒去澳門?我說:“沒。”我爸說:你昨天在哪住的?我說:“朋友家。”我爸說你今天得給我回來,我聽他那一片吵吵嚷嚷的聲音,就知道他也是不在家的。我說我今天回不去,還跟同學玩呢,明天吧,明天早上。我爸陰沉沉的不說話,一會問:“你到底在哪?”我沒吭聲,因為跟他撒謊誆不住他,我其實還有點怕他。他最后說了一句:“你馬上回來……晚上……”有兩段被他那邊吵嚷的聲音給蓋住了,我說:“我知道了,明天回去。”岳嵩文看向我這邊,我把電話掛了,掐電話的膽量我還是有的,畢竟在家跟我爸來充耳不聞撂挑子走人的這套表演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也沒了心思去老岳那膩歪,拖著步子坐回沙發(fā)上。 電視播著新聞,我癱了一會,手機屏又亮起來,我爸給我發(fā)條短信,說九點前讓劉文甫送我回來。 我心想這怎么又關劉文甫事了,問劉文甫,原來我爸今天是和他爸去吃飯,他爸帶了劉文甫弟弟去,他弟弟聽到我爸打電話罵我就幫忙圓謊說前天是跟他和哥哥一起玩去了,住在劉文甫一朋友家,劉文甫他爸聽了指派劉文甫親自把我送回去。繞一個圈子他手伸夠長的。微信里劉文甫解釋完后問我地址,要開車來接我,我說不用,我能自己回去,他說這是伯父交代的,我說那行吧,給他說的是原住民那條街口。 上午我問了孫淼后就沒再回他,他是以為我吃醋了耍脾氣,要討好著哄一下我。我發(fā)過去地址后,他回說他現(xiàn)在就出門了。 我拿著手機上樓收拾東西,老岳下午時候洗衣服,我把我昨天換下那身也順便塞洗衣機里了,現(xiàn)在還晾在陽臺上,我隔著玻璃看了一眼,當忘記了。只把擺出來的充電器之類塞回包里,我身上還披著老岳的衣服,脫下來掛在椅子背上,換了一身自己的。背著包下樓梯,老岳看見我,這才問:“要走了嗎?” 我說是,我爸讓我回去。他說:“我送你?”我說不用,他道車在車庫里,我可以開回去,我說我開你車干嘛,回去我爸不問?這情形像個早戀少女被家里人抓包,搞得有點狼狽,我心里更煩我爸,他不是出于對我這個女兒夜不歸宿的安全問題才對我呼來喝去的,而是出于一種單純的控制欲,他不讓我去見奶奶也是出于此,他希望他的母親只是他的母親,一個照顧他愛護他的角色,他的女兒只是他的女兒,一個乖巧又聽話的附屬物。我換了鞋子,背著包搞老岳那個復古的門鎖,半天沒得法,老岳過來援手,熟練一拉一拽,門就打開。我感覺我走得太匆匆了,從一個電話起幾乎是立刻背了包走人,顯得有點無情,我感覺加個告別還比較禮貌點,就在半開的門前暫停給老岳說:“老岳,那我走了啊。”老岳點點頭。 他的客廳還開著燈和電視,我真心希望他把這里再裝修裝修,至少顯得不那么空蕩,墻上雪白雪白的,一副畫框也沒有,燈光明亮得都有點慘然了,老岳站在他干凈明亮的家里,顯得很孤單。我知道這是我又泛濫的自以為,但老岳這樣一個老人家,一個人住著這么大的地方真的有點可憐兮兮。這就是我勸我以后少對人產生同情心的原因,一旦開始就停不住了,就算我知道老岳根本不會讓自己過得不舒坦也止不住。我心橫了一橫走了,門是老岳關上的。他說要將我送到小區(qū)外面,畢竟外面已經黑了,物業(yè)也不是那么給力,燈都亮不了幾盞,我還是說算了,因為我看老岳穿著拖鞋,也不是很方便即刻就能出門,就拒絕了,將分別壓縮的更簡短一點。 我走到街口,這就比老岳那熱鬧了,但也是種各顧各的熱鬧,小孩從家里跨過高高的門檻跑出來,有婦女在門前講話,老人端著碗坐門前吃,各自都有各自一個世界。我沒有等太久,劉文甫的車就開來了,按時間來說我是出來早了,他也到得早了,我開車門坐了進去,先給他說聲麻煩道聲謝,他掉頭出去,往市里開,又要走那條黑乎乎的盤山路,我重看那些礁石海岸,想老岳那單薄薄在玄關站立的身形,想老岳那一塊奶糕和應許下的豆奶。我覺得很滿足,這種滿足必須要離開他才能體現(xiàn)出來,我今天在他家看了一天電視,跟他也沒什么好聊的,甚至不如和金培元。我一直都想在岳嵩文面前展示淡定玩得起的樣子,至少是能獨當一面跟他對峙起來的,卻反而逐漸成了幼稚和荒唐的樣子,但老岳并沒有表現(xiàn)什么不滿意,還是我自己在私下里會覺得羞赫難當罷了。這種反思也是離開他之后才能浮出水面的,這讓我焦心的期待下次見面,所以對他更加虎視眈眈。老岳在這段關系里倒不會吃虧,我既不會因為他對我好而瞧不起他,也不會因為他對我不好而遠離他,真是沒出息啊,我看我們有天結束一定是老岳提出來的,我能做的對他的最大抵抗也就是等著他對我沒了興趣。我真的有點累了,我想當下立刻談一場輕松點的、兩個蠢蛋的愛情,然后在車窗的反射里見到劉文甫的臉,他握著方向盤都能顯出他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我心想去搞他弟弟好了,他也是太聰明了,和聰明人談情說愛極其容易心碎。 到了我家門口,我解安全帶又和他說謝謝,這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不過我有理由這樣做,劉文甫以為我還在為上午的事生氣,當然沒和我計較,我看他也是善于應付小女孩的。他停好車后和我一起下了車,我在副駕駛車門的位置看著地,劉文甫過來,說要不要串通一下,我沒理他,劉文甫抬手用指背蹭了蹭我耳邊的位置,只碰到了頭發(fā),這樣我也避開了他,劉文甫把手放下在我身后虛扶住,然后說走吧,我送你進去。我不只是裝,也是懶得說話。 進門是我拿鑰匙開的門,我媽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本來看著是我是沒有動的,只把嘴張開要說我什么,等看見我后面還跟著劉文甫,她就站起來了,迎上來客套說:“她自己回來就好,怎么真去接她。”又說麻煩了,這些暫且說全,請他進來,劉文甫只站在玄關的地毯,說他只是送我回家,之后還有事情,就不待了。我媽又說什么最近忙吧,問劉文甫父親身體怎么樣,劉文甫說已經在準備手術了,我媽說真是辛苦你。劉文甫一一回了我媽的話,然后還道歉說對不起,留我在他那里讓我爸媽擔心了,我媽當然擺手說沒有,然后說知道是和你在一起我們就放心的很,之后又一堆寒暄,劉文甫這人也是,普通話都帶ABC口音呢,這些客套倒運用熟練,笑得也假模假式正正好。我在玄關用鞋底搓了搓地毯,劉文甫終于要走了,我媽拉我送他,他開門時挨著我的地方碰了我一下,他要去扶門,悄然的握了一把我的手臂,順勢而成,我媽也沒看見,劉文甫說留步留步,實際上我和我媽連門檻也不準備跨出去,劉文甫就這么走了,我媽關上門,她對我倒是無所無謂,不問我這兩天去哪了,我說我爸呢,她說:“還沒回來呢。” 我用鼻子出了聲氣,我媽問我:“你是跟他談呢,還是跟他們家小兒子?” 我說:“沒想好呢。” 我媽笑了一下:“那你好好想吧。”她什么也沒說,知道我聽了煩,她跟我爸就是有這一點自知之明的優(yōu)勢,但她討人厭的地方是她雖然不開口,但永遠往一邊站著去觀察你,若有所思又意味深長的,她什么都會去猜測,都會清楚了解。的確,和劉文甫除了玩玩曖昧也不剩下什么,除非我真是想這么早結婚,他是必須要交往一個結婚對象的,我和他要真談也是浪費時間,那這樣劉家伯伯就不好看了。二兒子更是個爛漫小孩,甚至還有點同性戀傾向,可能是愛女也愛男,在新加坡沒人管一定是撲棱翅膀到處野著飛的,怎么都是不成,她當然也就不管。 我回屋泡浴缸,倒了入浴劑等著金培元電話,我這嘩嘩嘩的攪水,金培元說:“洗澡呢?” 我說:“你有事?” 金培元自然是無事不登叁寶殿,但在之前還要逗我,他說你去找岳嵩文了?我說找了,聽了你的勸告,我立刻就去了,不敢耽擱一分一秒,現(xiàn)在回來了在家,他聽了照例笑,笑完了才肯說正事似的。 金培元讓我下次見岳嵩文幫他問一句,岳崇霈的事他要不要幫,我問是岳嵩文家里誰?他說是他上面一個哥,岳家排老叁的。我問岳嵩文家現(xiàn)在就他了?怎么指著他幫。金培元是知無不言的,他說這筆錢欠的大了,根本還不上,要個人出頭幫他平賬本。可岳嵩文又不是冤大頭,他上面下面哥哥弟弟jiejiemeimei一個不少,誰也不缺什么,卻都攛掇著岳崇霈來找老岳,一是他們看遺產老岳搶了他們的,二是岳崇霈這事不光正,他們的爸爸死掉后多少眼睛都盯著,誰也不愿意找自己的麻煩。岳崇霈是家里一個沒大出息的廢物,廝混到jiejie房里出主意,那些婦人自然是看熱鬧多些,他那哥哥也等著瞧岳嵩文沒了老爺子今后怎么行事。 金培元講八卦是一把好手,達到《婦女生活》《故事會》等雜志主編水平。我聽得津津有味,原來岳嵩文也受這種雞毛蒜皮困擾,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金培元也察覺出我聽出趣味來了,他悠悠截止說:“程霜,你今天找岳嵩文,是去他龍澤園的房子?” 我說:“你這不是知道他在哪住,你自己跟他說不行?” “讓你去你就去。” 我說我才不想當傳話筒呢,弄得我像跟你一伙似的。 金培元說:“程霜,我這不是幫你嗎,你能借著和岳嵩文增進增進感情。我這不方便跟岳嵩文直接聯(lián)系,你去說更好。” “那我謝謝你了。”我說:“還有別的事沒?” 金培元說:“岳崇霈這債十五天里得還了,十五天呢,也不用急。你這假期就守著老岳了?” 我在水里泡得有氣無力:“也得看人家給不給我面子。” 金培元笑說:“過兩天我去臺灣,去嗎?” “你自己去吧,臺妹多漂亮,你好好玩。”我興致缺缺。 金培元不和我講了,他有事忙,掛完電話我拿著手機發(fā)呆,面前這本雜志一直在浴室里放著,每頁都泛著胖胖的波紋。我把手機放架子上,埋水里去。岳嵩文這些家事我愿意聽金培元給我講,不愿意聽老岳講,我對老岳當然有好奇心,可是他要講起來肯定又能惹得我又去可憐他,而且他從來不和我說他自己,我都是從別人那知道他,他唯一一次跟我交心,和輔導員喝酒那次,說的也主要是你怎么怎么,不怎么說他自己,而且蒙騙的成分也很大,講得話跟臺詞似的。他每次都這樣,滑不丟手的從指縫過去了,還非留點遐思在掌心里,也是他的策略吧。他這樣弄得我也不想跟他聊我自己的事,但每次倒霉了每次傷心了傷感非主流了我都能想到他,這就是喜歡一個人后他這個人跟你自我的關系,自私的關系,你有欲望想讓他了解你的生活。我看老岳沒有這個欲望對我,我也不想表現(xiàn)出來。目前就是如此,前路也比較渺茫,一想這些我就覺得累,麻煩,我又默念一句愛咋咋地,起來擦干凈上床睡了。睡前做了五十個仰臥起坐,蹬了十五分鐘腿,敷了張面膜,還把一個買了落灰半年的美容儀找出來用上了。畢竟保不住明天還是后天,我跟老岳還能見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