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肆意的放縱自己的本心和欲望——她想看一看，拋棄一切“應(yīng)該”和“正確”之后，她內(nèi)心深處最自我和自私的本愿，究竟是什么。

    師父曾說，她這心性生不出心魔，事實上她這一生也確實從未為“選擇”而糾結(jié)、懊悔過。可這難道真的因她內(nèi)心澄澈堅定，無怖無憂嗎——不過是因上天厚待于她，從未令她真正陷入不能兩全的處境而已。

    可是這一次，她很可能真的要殺死阿羽。

    眼前意象迷亂的變幻著。

    她站在幻象的中央，一步步向著小阿羽走去。

    她看到他獨坐的身影，看到師父自瀚海之濱領(lǐng)回了阿羽，看到九歌門師長們的腳步踏遍六界四境，看到瀚海自針芒之上開始萌生了自我，看到千年之前祖師樂正子散出九根銀針，看到大戰(zhàn)過后凡人們詠唱國殤祭奠英靈，看到天魔在死去前一刻伸出手來，想要揩去一滴淚水，那是全宇宙唯一一滴為他而落的眼淚。

    她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幻象散去了。

    她來到小阿羽的面前，在他身邊坐下，輕輕的說，“我是樂韶歌，你可還記得我嗎？”

    小阿羽點了點頭，向她伸出手來，從她眼睫下揩去一滴淚水。

    四周洶涌無序的混沌之氣在這一刻平息下來。他眼瞳中漸漸聚起了光彩，他看著樂韶歌，歡喜的說，“你回來了——你沒有忘記我。”

    樂韶歌道，“是，我記得你。”她撫摸著他的頭頂，“阿羽，醒來吧。”

    他輕輕眨了眨眼睛，呢喃著，“阿羽……”

    ——是的，他便是阿羽，是阿羽被師父帶走之后遺留在瀚海的殘影，一直在等待著她履約前來。

    他說，“原來是這樣啊。”

    他對樂韶歌微笑著，便在她眼前羽化四散了。她撫摸他頭頂?shù)氖稚形词栈兀兆×艘黄子稹Ｋ扉_手掌看時，只見掌心躺著一枚銀針，靈愿已足，華光內(nèi)斂。

    她握著那銀針，自混沌的海潮中走出。

    再度化作鳳鳥，向著九歌門的方向飛去。

    她回到香音界，落足在九華山下，望著山上煙云繚繞的師門——浩劫結(jié)束已有數(shù)年之久，山上亭臺樓閣俱已修復(fù)完畢，單從外表來看，一切一如往昔。然而山下蕭條破敗的村落騙不得人——山上修士必定沒有謹(jǐn)記訓(xùn)誡按時巡邏，派遣星象師。山上死氣沉沉的靈氣也騙不得人——只怕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的晨練和開課了。

    樂韶歌足下輕輕一踏，蕩起了滿山靈力。

    檐角懸掛的鐵馬玉鐸已蒙塵多年，終于再次蕩響。擊金震玉的悅耳之聲相互應(yīng)和，自近及遠不絕于耳。山上消沉散漫已久的修士們紛紛推窗啟戶向外張望，各自交頭接耳著，有希望的萌芽自心中悄悄探頭出來——出身祖庭的天之驕子們，被現(xiàn)實和自我放逐太久了，內(nèi)心深處隱隱渴望著有人能激濁揚清，令風(fēng)氣一新。

    “傳我掌門令。”她對青鸞道，“樂韶歌歸來，自今日起九歌門由我執(zhí)掌。令講經(jīng)閣律主、禮儀院司禮、弦歌祠司典率領(lǐng)門下弟子前往弦歌祠相見——我將當(dāng)眾開啟先賢堂，申明祖訓(xùn)，重振師門。”

    樂韶歌踏入山門，一步步向著弦歌祠走去。

    師門弟子奔走相告，驚訝、質(zhì)疑、探尋……混亂著，卻也在混亂中整頓儀容、調(diào)校樂器、攜帶學(xué)具，紛紛向著弦歌祠聚集而去。有些人在望闕臺前遇到她，有些人在觀止樓前遇到她，有些人在舞雩臺前遇到她……有些人認(rèn)出了她，有些人沒注意到她。

    當(dāng)她來到弦歌祠前時，師門師長、弟子俱已集合完畢。

    舞霓怔愣愣的站在弦歌祠門前瑯玕樹下看著她，在她也看過去時，撲上來便圈住了她的脖子，埋在她肩頭哭起來。

    樂韶歌淡定的把她推開了——沒見著她時，心疼得不行。一見著她，就恨不能按住她狠揍一頓。被蕭重九騙身騙心也就罷了，多大點事兒啊。可把師門“重建”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忍不了，實在忍不了！

    “回頭找我單獨訓(xùn)話。”

    重逢的喜悅，別后的思念，這些年積郁的委屈、愧疚、悲傷都還沒壓下去，就先被恫嚇了，舞霓眼淚一憋，先打了個淚嗝。

    樂韶歌走到師長們面前——早些年她曾委屈，師父甩手不干，留她一個小丫頭片子伺候門上一群難伺候的師叔師祖太師祖。重生后也曾腹誹他們當(dāng)師門劫難時無所作為，她演練個武陣他們倒會吹胡子瞪眼。然而此刻見昔日長輩凋零殆盡，只寥寥四五幸存，不由悲從中來。

    既有靈魂結(jié)契的共命之鳥在，眼前之人必是貨真價實。但她“死去”七年之后，局勢已然劇變。對于她是否有能力統(tǒng)領(lǐng)眼下的師門，師長們都不敢斷言。九歌門磨難至此，縱使是眼下蕭條的平穩(wěn)，卻也好過無謀的動亂。

    師長們一時都不知該不該認(rèn)可。

    門下弟子們也大都心神無主——對這位于劫難來臨前死在外境的昔日掌門，他們內(nèi)心的感受相當(dāng)復(fù)雜。便如他們對蕭重九，既不能不遷怒他招來災(zāi)難，亦不能不感念他施手援救；既不能不反感他扶持傀儡，又不能不承認(rèn)他是天音九韶最后的傳人，是三教共推的盟主。

    樂韶歌卻也無意逼迫他們給予認(rèn)證，她只點頭行禮，便在弟子們的注視下，進入了弦歌祠。

    弦歌祠內(nèi)先賢堂，需以特殊密令開啟。先賢堂內(nèi)神主祠，獨掌門一人可進入。

    而她是九歌門最后一位正傳掌門。

    ——沉寂多年之后，神主祠再次開啟。

    踏入神主祠后，手心銀針有所感應(yīng)，樂韶歌于是伸手出來。

    黑暗中有一團光亮起了，而后是第二團、第三團……那光芒化作星辰，飛上穹頂星圖。

    ——九曜歸位。

    圖中星辰一顆顆漸次點亮，羅天列陣，流轉(zhuǎn)不息。陣中明光洞下，同神主祠中所供奉歷代師祖的神識、降神令相呼應(yīng)。

    所有的降神令在一瞬之間同時發(fā)動了。

    虛空之中，列位師祖漸次現(xiàn)身，分列兩側(cè)。待正中央之人現(xiàn)身之后，便有恢弘韶音傳來。

    “——說出你的決意吧。”那聲音道。

    前八根銀針的主人，俱為蒼生福祉許下了心愿。或是救苦救難，或是施教化民，或是鏟兇除惡，或是調(diào)解爭端……唯有一人許愿權(quán)勢富貴，卻也以權(quán)勢富貴去行仁政、救貧苦了。

    就只有最后一根銀針，落入了瀚海。

    瀚海之主是滅世的兵器，是這宇宙唯一必須鏟除的邪惡。

    可是，他亦是蒼生之一。

    這滅世之兵的祈愿，亦是蒼生的祈愿。

    歷來向天祈福，必有與所祈之福相對應(yīng)的考驗。不知祖師究竟許下怎樣宏愿，上天才會降下這般考驗。又為何，偏偏讓這考驗落在她的身上。

    可她依舊感念上天令他化生為人，將他送到她的身邊。令她在做下決意之前，知曉了將要被誅殺的，究竟是怎樣孤獨溫柔的人。

    若能如蕭重九一般，當(dāng)一個無情無義的獨夫，自信他所殺戮者無不是邪惡當(dāng)誅之人，世人大概確實會輕松許多吧。但就算是黑白兩分的最簡化的宇宙里，依舊會有光影相交之處。依舊會讓最不愿做下決意之人，去做最終的決意。

    她終是做下決意。

    “愿以此身救末世，護蒼生。”

    就此，紅塵劫滿。

    第96章

    “縱使身隕道消, 永劫輪回，再不得逍遙超脫，也無悔嗎？”

    樂韶歌道：“護世之愿，永劫無悔。”

    就此, 紅塵劫滿。

    踏入大成境界的時刻, 并不見有天地異象。只覺識海澄澈通達, 如涓流歸海般, 剎那間便匯入三千大千世界。她的本我沉浸其中, 自宇宙的本源中看取萬象之生滅, 而后自那萬象生滅中, 聽見了飄渺的歌。

    她循著那歌聲前行, 終于在某一個瞬間, 于無形萬象之中, 看到了那靜緩流淌著的靈愿之河——那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無數(shù)人的善念所凝聚而成的護世之源，在回應(yīng)她的本愿。

    當(dāng)她終于懂得自己抵達了何處, 無數(shù)人的聲音和面容漸次浮現(xiàn)了。她自那無聲、無形之中聞見了他們的故事。他們中有人悲壯，有人平凡, 有人歷盡磨難而初心不改, 有人半生迷途終大徹大悟，有人深思熟慮，有人瞬間抉擇……唯一共同的便是那顆想要守護什么的心。

    當(dāng)中有她敬仰的長輩，有她親近的友朋，有一面之緣的路人，更有無數(sh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現(xiàn)在，她已知曉了他們所有人的故事，記住了他們所有人的姓名。

    淚水隨之滴落了。

    四境分裂之前，香音部眾司掌天機。

    然而漫長的戰(zhàn)亂打破了“天機”的神話——傳說中“司掌天機”的香音部眾, 既無法預(yù)測最終的勝者，也不能預(yù)知戰(zhàn)事的動向，甚至連斧鉞加身的災(zāi)禍也未得預(yù)警，如何能令人信服？

    再無人記得香音部眾“司掌天機”的使命。

    天性平和、不喜爭斗，卻被迫卷入永無止境的戰(zhàn)爭，多方周旋奔走無果，苦難似乎永無終結(jié)之日。絕望中看不到希望，香音部眾終于再也無法忍受，做出了舉族遁世的決定。

    他們攜帶著故土，自天上天墜落到地面上。設(shè)置結(jié)界，全境歸隱。

    然而，就在墜落凡塵的第一日，香音界的末代司星、也是九歌門的祖師樂正子得到了“天機夢”。那是一個攸關(guān)千載的預(yù)言——封印天魔的結(jié)界已然松動，天魔即將蘇醒，它蘇醒之日，末世將臨。

    這是數(shù)千年來唯一一個“天機夢”，樂正子雖直覺它應(yīng)當(dāng)是真，卻猶然不能盡信。

    于是安頓好部眾之后，他離開香音界，開始了第一次六界巡游。

    ——他帶回了神識之玉，證實了天魔神識的存在。同時也證實了上古典籍所載，證實了他的天機夢。

    那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最終香音界部眾們還是做出了妥協(xié)——為對抗千年之后的劫難，他們愿意放棄來之不易的隱逸，重回紛擾亂世。

    在香音界師祖?zhèn)兊谋甲咧拢忑埛〞亻_，四境掌權(quán)者們終于再一次齊聚一堂，商討如何應(yīng)對滅世災(zāi)劫。

    然而現(xiàn)實再一次無情的打碎了師祖?zhèn)兊幕孟搿?/br>
    天龍法會變成了遠比戰(zhàn)場更卑劣蠻橫的爭斗之地，天龍、戰(zhàn)云兩界開出了同一個條件——幽冥、香音二界即刻回歸，交出一切權(quán)柄，尊奉、聽命于盟主，并且必須奉自己為盟主，討伐不臣之眾。

    幽冥界冷笑旁觀。

    香音界師祖?zhèn)兺俗尅⒄{(diào)解、協(xié)商，最后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這些目光短淺的上位者，是絕不會因遠在千年之后的劫難而有絲毫長進的。若一位姑息退讓，只怕在天劫到來前，香音界已先蕩然無存了。

    第一屆天龍法會，沒有改變?nèi)魏问隆?/br>
    師祖?zhèn)兎祷孛鼐持螅俅渭訌娏穗[世結(jié)界，將香音界重新藏匿起來。

    他們都隱約意識到，四境人心已散。縱使有朝一日天龍、戰(zhàn)云兩屆分定勝負(fù)，那個傾四境之力所造就、集八部正法于一身的救世“天尊”，也很可能不會出現(xiàn)了。

    可，救世之重，卻必須得有人擔(dān)負(fù)起來。

    然而，能擔(dān)起這重?fù)?dān)的強者忙于爭權(quán)，難道要靠弱者奔走自救嗎？

    ……為什么不能？

    四境之內(nèi)，香音部眾從來都不是善戰(zhàn)之部，八部正法之中，天音九韶也并無克敵制勝之威。然而要鑄就救世的“天尊”，香音界所傳承的九韶音卻是必不可少。

    因為其余六部正法俱都剛猛精進，幽冥界所傳秘功為追求極致威力甚至不惜損傷rou身與智識。這六部同樣至剛至猛的功法，按說是不能存于一身的。唯有以九韶樂相調(diào)和，才能相安無事，甚至取長補短、互通有無。

    然而，天音九韶所輔佐者，卻未必一定得是八部正法。

    若能融合紅塵之中一切救世之愿、奮戰(zhàn)之力，萬類同心，眾志成城，普天之下蕓蕓眾生也未必不能自救。

    然而蒼生“愿力”卻不比天地靈氣那般是無主之物，無處不在、普天共適。

    欲采集愿力，勢必深入紅塵。欲使用愿力，勢必要承受無數(shù)人的思想與感情。

    且此法無前車可鑒。縱然盡一切人力，最終究竟能否功成，亦要看天運是否肯成就。

    樂正子第二次游歷六界，編采人間舞樂，融合天音九韶功法，創(chuàng)立了根植于紅塵的全新的《九韶樂》。

    人間亦有救苦救難之輩、普渡眾生之愿。其梵本回傳至香音秘境，反哺了琉璃凈海所傳心法。凈海高僧們也終于尋到了人間愿力所歸之處——是為寂滅之境，尋到了溝通婆娑世界同寂滅之境的方法。

    蕓蕓眾生的救世之道，終于現(xiàn)出雛形。

    于是，樂正子散出九根銀針，向天借福，創(chuàng)立了九歌門。許下千年救世之愿，愿代代求索，代代傳承，直至功成之日。

    千年以來，救世之愿在九歌門中代代傳承不絕。九歌門門下長老們的足跡踏遍四境六界，修補、驗證自己的救世之道，亦尋求志同道合之人，將此道廣為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