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健番外】被困在時光里的孩子(上)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地震只是一串冰冷的數字。 而對于方行健來說,地震即是人生。 失去父母的那一年,他只有三歲,meimei更小,甚至沒有斷奶。 據親戚們說,他和meimei是從死人堆里被刨出來的。 而方行健對一九七六年的記憶,也只有這一句“據說“而已。 因為那個年齡的孩子,根本就不具備形成完整記憶的能力。 他不記得瓦礫坍塌的聲音、人群絕望哭嚎的聲音,所以在其后的好幾年里,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到底將會發生哪些改變。他也沒有父母的身體由溫熱變得冰涼的觸覺記憶,因此愛的溫暖與疼痛也一并被剝奪。 從七六年一直到讀小學,他都住在二舅家里。 吃飯,睡覺,在后院發呆看云,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了。 他從沒找二舅和二舅媽要過糖葫蘆、米花糖、玻璃球和洋火槍,他們都夸他懂事。 一開始,方行健自己也以為他是他們口中“懂事的孩子”。 他確實對那些零食和玩具沒有太大興趣,每天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好想到云上去看看”。 直到六歲那一年,他和住在隔壁的剛子打架——是剛子先招欠的,那個小胖墩笑話他沒錢買冰棍吃,故意在他面前一邊呲牙咧嘴,一邊嗦溜,一邊伸長舌頭舔。剛子比他大幾個月,正趕上換牙期,門牙那里一片黑洞洞的,說話都漏風。 方行健沒忍住笑出了聲,剛子便把換牙的羞恥感和其他孩子笑話他“缺牙老太婆“的仇恨一并算在他頭上,一爪子撓了過來。 方行健一開始只是防御,后來不知怎的真就和他打起來了,結果沒打幾下剛子就哭了。 “你,你給我等著……我…….我要找我爸我媽去!” 望著他的背影,方行健才真正意識到—— “原來我沒有爸媽啊。“ 所以他也并不是真的懂事,只是沒有選擇罷了。 假裝不想要假裝久了,也就真的不想要了。好像也沒有那么難,對吧? 只可惜,僅僅懂事是沒有用的。 畢竟再懂事,他和meimei也不可能靠喝西北風活著。 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二舅家不想給他出這筆學費,也出不起,他就被送到了大姑家里。原本養在大姑家里的meimei則被轉到二姑姥姥家里。 因為這番拉扯,方行健在開學快兩個月之后才插班進去。 也幸虧他腦子好使,到了學期末就基本全跟上了,甚至考了個“雙百”,雖然班里起碼十個人都是“雙百”。 但大姑一家還是很高興,畢竟老方家就沒幾個學習好的。他這才得以在大姑家完完整整地待了六年,一直到小學畢業。 方行健一直是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好學生,成績在班里數一數二,還活潑開朗,樂于助人。剛開始上學的時候,還有不少人管他叫“野孩子”,等升上三四年級大家都懂事了,也就沒人這么叫了,甚至還有個男孩后來私底下向他道歉。 但是這世間所有的經歷和言語都會留下痕跡。 方行健會在課間的時候給同桌講題,或者偶爾會加入其他男孩子的小游戲。掰手腕、拔根、紙飛機、跳大繩…….那些八十年代流行的游戲,他多多少少都玩過。 可是在放學后或者周末,他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誰也找不到他。 在寫作業、幫大姑家做家務之外的大把時間里,他都在樹上。 一開始是三四米高的桃樹,后來他開始爬十幾米的白樺。 爬樹的男孩子不少,但很少有人會爬白樺,因為不僅不值得(沒有可食用的果實),還很危險。 白樺的樹皮光滑得像白紙,沒有足夠的摩擦力,稍不留神就會滑下去,甚至直接摔死。 但很神奇的,他幾乎從沒感覺到害怕。因為只有在樹頂撫摸著葉子邊緣鋸齒的時候,他的世界才無比遼闊。好像摘下一片葉子,瞇起眼睛對著太陽的方向輕輕一劃,就可以割開一朵云。他想在冬至的那一天埋葬在白云之下,這樣到了來年春天就可以長成一顆扁平而狹長的翅果,隨風降落。 后來,方行健有了新的朋友——他在白樺樹的樹頂發現了一個鳥窩,里面有三四只褐色的小鳥。正欲湊過去仔細觀察時,一只稍微大一點的小鳥“嗖“地一下俯沖下來,嘰嘰喳喳地威脅他。蹦跶了一會兒,小鳥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忽然安靜下來,停靠在方行健的指尖。 他這才看清她的全貌——身長大約十二三厘米,通體銅藍,只有下尾羽處有幾縷黑色。小鳥圓頭圓腦,毛絨絨的,腮幫子還稍微有些鼓起,像一只剛從染缸里撈出來炸了毛的小雞。 方行健輕笑出聲,又看向巢中灰撲撲的,半閉著眼睛的雛鳥,心想:真難以想象有一天你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自那一天之后,方行健不再在一棵棵白樺樹之間漂泊,他有了自己的棲息地。巢中的成鳥習慣了他的造訪,也就不再大驚小怪。大部分時候都眼皮也不抬一下地繼續哺喂幼鳥,偶爾心情好了才啄啄他的手指和他打招呼。 但方行健并不介意成鳥的冷淡,反正他總能給自己找樂子。 一開始是唧唧啾啾地模仿雛鳥的叫聲,后來則開始給它們的叫聲做翻譯。 “mama我餓了。“ “媽,這個蟲子好難吃我要吃那個!“ “媽,憑什么哥哥比我吃得多?“ “mama,太陽下山啦,你怎么還不回家?“ …… 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 這一天,方行健像往常一樣一放學就撒丫子往白樺樹那邊跑,像猴子一樣靈活地爬到頂端,卻發現窩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幾根凌亂的羽毛。 他愣住了。 他試圖環顧四周,模仿著小鳥唧唧啾啾的呼喚聲。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連一絲風也沒有,一切都像靜止了似的。他的呼喚匯入無邊的靜寂,就連樹葉也沒有回音。 過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從他的發梢溜走,他才明白過來,默默地下了樹,垂著頭在白樺樹下癱坐在地。 “方行健,你是……哭了嗎?” 他猛然一驚,抬頭看去,一滴咸咸的淚水滑入嘴角。 這一切沒有征兆,因為從七六年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哭過。 并非刻意壓抑悲傷,而是一種被打磨之后的麻木,就好像整個人被罩了起來,與外界的所有事物都隔了一層,什么都是鈍鈍的。 可這一切又似乎是有征兆的,因為這也是七六年之后,他第一次開口叫“mama”。 == 祝大家除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