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二十七)
芙蓉城中舉辦問刀大會,潁川侯借用了城中一處武館的校場。 校場當中,以黑白石子搭建了一處八卦狀比武臺,兩側用青銅鑄起得工整精美的闌锜上,已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神兵寶器。 地面用青石板重新鋪設,披黑金長毯,一路鋪陳到正堂門前,那處設了紅木臺子,上面擺著一把雕刻盤龍飛鳳的椅子。 大周天子身穿簇新龍袍,端坐于上,身在其中,正如眾星拱月。 清風徐來,掃了掃皇上眉眼間的疲倦。他漫不經心地掃著校場中下跪行禮的所有人,半晌,才道了一聲,“平身。” 待眾人起身,皇上才問道:“聽聞劉齊做了新安排?打算要朕好好看一場表演。” 有陪同巡游的官員俯身回答,“回稟皇上,先前江陵魏氏中有人跟劉知府獻言,說那逐星寶刀雖為名器,但在江湖中仍是論屬凡品。如果皇上對兵器感興趣,各大門派自有珍器法寶,愿獻到御前,彼此之間比試切磋,但請皇上一觀。” “是么?”皇帝略自沉吟片刻,竟好似明白了甚么,恍然一笑道,“江陵魏氏,現在是何人當家?請上前來。” 宦官宣見魏氏家主。 眾人才見有一男子解兵,緩緩踏上臺來,銀緞織金箭衣下的身軀挺拔精悍,有著區別于中原人的威猛,五官深邃而英俊,不過左臉上一道疤痕將他的英俊削去不少,為此顯得更加剛毅,而非俊美了。 他似乎慣來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唇輕抿,唯獨目光雪亮灼人。他斂衽行禮,不卑不亢道:“江陵魏聽風,參見皇上。” 皇帝審視他片刻,“恩”了一聲,道:“你長得可不像你父親。” 魏聽風問:“皇上見過家父?” “見過。”皇帝抬手示意他起身,賜座,方才淡道,“朕登基伊始,正值選賢任能之際,魏長恭機變如神,上至廟堂,下至江湖,三教九流無他不能結交,艱難阻滯無他不能解決,此等賢才,朕豈能不知……直至如今,朕身邊的人臣也沒有幾個能蓋得過他。” 皇帝理了理龍袍,垂下眼簾道:“可惜,朕有三請,他有三拒,朕跟你父親終究少了些君臣的緣分……” 既不能為朝廷所用,這等連皇帝都賞識的“機變如神”就成了魏長恭唯一的罪過。 捫心自問,魏聽風無法平靜地面對這個將他父親逼上死地的君王,有那么一刻,他都想上前質問他當年為甚么要那么做…… 天下那么大,連他這種滿手臟污、一身罪孽的人都能容得下,為甚么容不下一個干干凈凈的魏長恭? 可魏長恭教他“不怨不恨”,他不敢忘,眼下更是牽涉魏家和整個武林,亦不能意氣用事。 皇帝道:“不過你能游說各大門派進獻神兵,可見本事不輸于你父親。” 他話鋒沉厲,絕對談不上溫和,亦不是贊嘆,更像是一種責問了。 見皇帝如此,想必他已明白魏聽風此番行徑,是表忠,亦是示威。 高執、劉齊等人先前不知上過多少奏疏,言明朝堂江湖交惡的利害。 江湖上這些門派世家么,只要沒有反心即可,宜施仁政。何況亦有個中門派向來以忠君為訓,在野與其他各大門派互相掣肘,拱衛王室。 前不久劉齊上書,這其中還真有蠻羌人攪局。 劉齊稟告:魏家宗主說,各大門派世家得知此事后,皆以為“大義當頭,民心所向”,愿借問刀大會之機,向圣上進獻法寶神兵,為得就是教蠻羌外族看到大周上下一體,早日打消挑撥離間的念頭。 魏聽風把事情做到這個份上,反而令他挑不出錯處。 見魏聽風遲遲不作答,皇上笑了笑,“今日的安排,甚得朕心。你說罷,想要甚么賞賜?” 如果他說不想要賞,反而令皇上疑神疑鬼。 魏聽風斟酌再三,忽地想到甚么,道:“草民快要成親了,想請皇上賜禮。” 皇帝認真看了他幾眼,又有些恍惚,“你父親……” 他記起來,魏長恭也跟他說過同樣的話。 魏長恭年輕時曾以能人異士的身份受召入宮,隨伴御,在宮中待過一兩個月,后來又自請離去。 當時,他還是東宮太子,知道宮中來了一位神人,手中總有新奇的東西,嘴里總有新鮮的故事,長得亦是風流倜儻,說話有趣極了。 他的儀駕碰上魏長恭時,他正變戲法,伸手往空中一捉,再張開手時,掌中變出一只金燦燦的黃鸝鳥,正嘰嘰喳喳亂叫,惹得那些宮女太監一陣驚嘆,紛紛鼓掌叫好。 回頭見到太子,宮人們當即噤聲,躬身退到一側,唯獨魏長恭不疾不徐地拎來鳥籠,將黃鸝鳥放進去,而后才上前拜禮。 太子問他,“你那是甚么東西?” 魏長恭道:“小殿下,這是黃鸝。” 他從轎子上下來,望著鳥籠:“是你變化出它的?怎么做到的?我還從未見過誰有這樣的本事。” 魏長恭哈哈笑道:“我在街上隨手學來得,不過是簡單的障眼法,小殿下要想學,我可以教你。” “街上?宮外難道人人都有這樣的本事?” 他說話好生天真,倒教魏長恭一樂,故意逗他,“可不是么!我們會得可多了。剛才那叫變戲法,還有皮影人偶,亦有扎風箏的,這個我會……風箏戲,小殿下聽過嗎?數百人起箏上天,在云上互相角逐,好生精彩,據說有人喜看風箏戲,每天都要望著太陽,久而久之,眼睛都快看瞎了,還是樂此不疲。” “真的么?會看瞎眼睛?” 魏長恭道:“哈哈哈,是真是假誰知道。反正就是講風箏戲好玩兒的。” 太子一聽,頓時來了些精神,道:“那你放給我看!” 魏長恭道:“這恐怕不行,這宮中找不來那么多會玩風箏的人,而且在滿是宮殿的地方,也放不高。……不如我教你玩剛才那招,變黃鸝!” 說著,魏長恭單膝下跪,翻手一展,那只黃鸝鳥就變到太子眼前來。黃鸝用幼嫩的喙啄了啄他的臉頰,太子驚了一跳,魏長恭喜得坐地大笑。 太子看他,慢慢地也笑起來。 往后半個月,魏長恭常來陪他玩兒,只是沒多久他便要離去,再也不來東宮了。 聽說父皇有意請他做官,他不敢接,將此事推卻了。臨走前,魏長恭特意來跟太子辭行,“我要回家成親去!” 他問:“你要走了么?” 魏長恭道:“我不是宮中的人,來過了,也該走了。我從宮外帶進來得那些東西,都放在一個百寶箱中,我派人搬來了,就當是送給小殿下的禮物。” 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見過魏長恭。他登基后的三召三拒,魏長恭回應依舊,“我不是宮中的人,來過了,也該走了”…… 魏聽風今日進獻得所有神兵寶器,也比不過那個百寶箱中任何一件小玩意兒,能令他開心。 等回了神,皇帝想起當年魏長恭辭行時自己還欠他一份賀禮,便朗聲一笑道:“這有何難?” 一表忠,一行賞,交易達成,方才是真正安然無恙地度過此關。 魏聽風謝恩,緩緩松開一口氣。 有皇上行賞,來日成碧過門,也能塞住一些是非之口。 * 府衙當中,劉齊押著一干人進到府堂當中。 梁慎行聞訊趕來。他此次連正經衣裳都沒來得及穿,只著一件藏青色的薄衫,急急忙忙又踉踉蹌蹌地從后堂出來。 他身上的傷還未痊愈,人在短短數天當中仿佛一下瘦脫了相,整個人如同一張金紙,面色蒼白,唯獨一雙眼睛猩紅如血。 他看到那立在不遠處的秦觀朱,步伐一頓,眼瞳倏忽收緊,不禁有些發顫,不過這種顫抖僅僅持續了一瞬,他就將目光挪開。 他看見東良,一時怒火中燒,咬住牙間的憤恨,朝他狠狠踹了一腳。 東良教他踹翻,一聲不吭,又很快爬起來跪到他面前,垂首落淚道:“末將愿以死謝罪。” 梁慎行又接連狠打了幾個并行跪在前的人,“你們呢!他一個人瘋,你們不攔著,陪他一塊找死!” “請侯爺處置。” “打!一人五十棍!”梁慎行下令,又抬頭瞪向那些蠢蠢欲動試圖上前的士兵,“我看誰敢求情!” 這五十棍下去,不死也要躺個半年。劉齊見梁慎行如此,適時上前打個圓場,“梁侯,你傷勢未愈,別動怒了,該打該罰,就交給下官罷。”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他們的命。有劉齊出面處理,也可免去梁慎行包庇之嫌。 梁慎行道:“有勞。” 劉齊揮手將人拉到大堂外受罰,不出片刻,棍身打在皮rou上梆梆的沉悶聲,以及忍受痛苦的嗚咽,響在整個府衙。 一晌靜默后,梁慎行才終于將目光再次凝在秦觀朱身上,“成碧,過來。” * 對不起打擾了,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