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華夫人是了解楊堅(jiān)的，知道他不喜推脫，狡辯，便也只是低頭認(rèn)錯，如若不然，后果會更嚴(yán)重。

    果然，楊堅(jiān)眼底陰鷙散開，不再責(zé)罵，宣華夫人正欲松口氣，只聽見愈發(fā)生氣的聲音道：“你們這些女人，除了容華夫人與舒妃，一律停俸一個月，都給朕滾回去，面壁思過，無事不得外出，違者，杖責(zé)二十。”

    宣華夫人跌坐在地，看著鳳榻上的女子，心底一陣咒罵，眼神充滿毒辣與厭惡，她將所有的恥辱歸結(jié)于獨(dú)孤伽羅。

    片刻后，呂太后開口道：“罷了，都回去吧，從明日起，你們抄寫佛經(jīng)喂皇后祈福，可都聽明白了？”

    一眾嬪妃皆俯首到：“臣妾謹(jǐn)記。”

    呂太后滿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揮手道：“浣竹，帶她們下去吧。”

    聞言，浣竹領(lǐng)著眾飛走向殿門，不久，又回到殿內(nèi)，恭敬的立于呂太后身側(cè)。

    良久，呂太后撫了撫額頭，起身道：“哀家乏了，該會攬雪宮休息了，時(shí)辰也不早了，皇上也回三清殿歇息吧，皇后便由她的侍婢暮秋仔細(xì)照料，太醫(yī)也在偏殿，皇上可以放心了。”

    楊堅(jiān)先是愣了愣，隨后點(diǎn)頭道：“兒臣明白。”

    呂太后扶著浣竹的手出了鳳棲宮，片刻，楊堅(jiān)也乘著肩輦回了三清殿。

    殿內(nèi)，火紅的燭光輕輕搖曳，一陣?yán)滹L(fēng)悄然潛進(jìn)，紅色紗幔飄拂，寂靜一片。

    黑暗中，一抹月白色身影由窗口躍入殿內(nèi)，借著燭光，終是在鳳榻上看到了她。

    目光微微停滯，暼及纏繞于她心口處，染的淺紅的白紗，心頭募地一緊，終是忍不住伸手撫上她蒼白的面容，不斷的輕撫。狹長的雙眸滿是疼惜，手輕輕的滑到她緊縮的柳眉處，指腹一陣灼熱。

    他取下腰間龍騰紫云紋的錦囊，取出一片白色花瓣，捻放于女子朱唇之中。

    溫柔似水的眼神多了幾分暴戾，握拳的雙手，青筋突起，該死的楊堅(jiān)。

    突然，榻上女子嚶嚀一聲，他低了低頭，俯在她唇邊，只聽見她不斷的用略微嘶啞的聲音喚著“臨淵”二字。

    笑意爬上兩眸，思緒紛飛，回到她十四歲那年。

    昔日，衛(wèi)國皇五十大壽，恰逢父皇病重，作為最受寵愛的皇子，毫無意外的被封為景召使者，前往衛(wèi)國恭賀。

    闔宮夜宴，他以微恙為辭，早早離開，在微冷的月光下，尋的一處好地，飲著衛(wèi)國名釀“醉桃花”，因著衛(wèi)國地處極寒之界，百花難以生長，而這“醉桃花”乃以桃花制成。

    即便是用千金也難購得一丁點(diǎn)，其滋味醇厚，蘊(yùn)味悠長，曾在各國轟動一時(shí)，而隨著衛(wèi)國皇后的長逝，世間兩件珍寶名曲《情心》，名酒“醉桃花”也一并被埋葬于黃土，如今，世上最后五壇“醉桃花”悉被拿出置辦五十大壽，可見，自是花了不少心思。

    君臨淵躺在一條不知名的河邊，靜靜的看著夜空，偶爾，啜酒數(shù)口。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簫聲，婉轉(zhuǎn)悠長，時(shí)而凄涼，時(shí)而歡樂，帶著撕心裂肺，帶著無可奈何，他緩緩閉上眼，指腹輕輕觸動暖玉酒壺，雙眉時(shí)而緊蹙，時(shí)而彎成月牙。

    一曲罷了，君臨淵抬起雙眸看向架在橋上的白玉橋，只那一眼，便足以讓他傾心。

    一身紫貂大氅，一支綴如意絲絳的碧玉簫，一傾國傾城女子，長存于他畢生記憶之中。

    他的眼神中閃爍著光芒，靈魂跌進(jìn)她飽含笑意的美眸，成長至今，第一次看見如此明媚清澈的眸子，深深地烙在心頭。

    翻身躍起，立于她身前。

    只見女子微微一怔，旋即笑靨如花地道：“景召大皇子真是好興致，離了夜宴，獨(dú)自在這蒹葭池邊飲酒，就不怕本公主向父皇告知你微恙是假？”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腕上的瑪瑙鐲子，眼神一片肅清。

    君臨淵笑了笑，“本皇子相信公主不會如此。”

    “為何如此相信，就不怕失望嗎？”

    他輕啜美酒一口，道：“名震天下的衛(wèi)國大公主豈會是這種人？”

    女子撫了撫鬢邊的孔雀藍(lán)流蘇，揚(yáng)起巴掌大小的姣好面容道：“傳聞景召大皇子灑脫不羈，溫文爾雅，聰明睿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公主謬贊了，論起才智，本皇子是極拜服公主的，相比之下，君某不值一提。”

    她握住他白皙，寬厚的手掌，笑吟吟到：“既是拜服，便陪本公主大醉一場如何？”

    “公主盛情，那君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女子松開手，作勢邀請，豪爽地道：“大皇子，請。”

    指尖殘留著她的余溫，不禁失神，而后又溫和一笑，跟在女子身側(cè)。

    冷清的月光下，一白一紫，緩緩移動。

    星斗燦爛，水清路明，月亮照映在泛著漣漪的清泉中，仿佛正在婆娑起舞。

    扶搖亭內(nèi)，君臨淵與獨(dú)孤伽羅相對而坐，乳白色暖玉石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酒壇子與酒杯，皆是陳年美釀，濃郁的酒香飄散再空氣中，沁人心脾。

    獨(dú)孤伽羅將手中緊握的碧玉長簫輕放于石桌之上，訕笑道：“既是飲酒，便不必拘泥于禮節(jié)，盡興為上。”狹長的美眸微顫，似是在詢問意見，卻又帶著些許蠱惑。

    君臨淵看的出神，目光微滯，很快又恢復(fù)了灑脫不羈的樣子，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伸手拿了一壇二十年的女兒紅，掀開蓋子，順勢仰頭，美酒悉數(shù)吞進(jìn)肚里，甚是豪邁奔放，見此，獨(dú)孤伽羅眼底滿是笑意。

    良久，數(shù)壇陳釀已空，君臨淵卻是依舊毫無醉意。

    獨(dú)孤伽羅微微思量后問道：“本公主見大皇子飲酒大有千杯不倒之范，敢問大皇子可是時(shí)時(shí)飲酒？”

    “是，酒乃至寶，用以解憂，用以解愁，用以陶冶心性，亦或其他。”語氣是極輕快的，可眼底卻是掩不住的的落寞，君臨淵握了握酒壇，旋即話鋒一轉(zhuǎn)，問道：“天下人皆說景召大皇子君臨淵性情和善，機(jī)智靈敏，有帝王風(fēng)范，不知公主如何看待？”

    獨(dú)孤伽羅垂著頭，用素手摩挲著酒杯，漫不經(jīng)心的道：“大皇子乃景召皇最愛女子洛妃所生，洛妃雖死，但景召皇對大皇子的寵愛不減反增，有意將皇位傳于大皇子，但皇后一黨反對立你為太子。

    是以，景召皇將立太子之事擱置下來，不過，心里還是屬意你的，本公主認(rèn)為，景召皇位非你莫屬，即便皇后一黨再如何阻攔，也還是你的，可惜你無意于皇位，只因你恨景召皇……罷了，不說這些了，此乃景召國事，非本公主能議論的，不過本公主要送一句話給大皇子。”

    “請說。”

    “不要被仇恨蒙蔽，即便是恨，也該是恨對人才是，你該恨的不是景召皇，而是皇后左淺幽。”獨(dú)孤伽羅低頭一笑，優(yōu)雅的起身揮袖立于君臨淵身側(cè)，緩緩俯身靠近君臨淵耳邊，道：“大皇子，本公主看見你的野心了，君臨天下啊……”

    君臨淵笑而不語，不理會獨(dú)孤伽羅的玩笑之言，只是緊緊的握著手中的酒杯，思索著獨(dú)孤伽羅方才的話語。其實(shí)，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恨錯了人，但是一直耿耿于懷父皇沒有處置左淺幽，所以，連父皇一起恨上了，現(xiàn)在，卻是釋懷了許多。

    頃刻后，君臨淵正欲感謝獨(dú)孤伽羅的開解，卻見她一把奪下他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莞爾笑道：“凡醉有所宜：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潔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以后還是少飲酒吧，醉酒誤事傷身，莫為一時(shí)貪歡解脫，忘了你的責(zé)任。”

    空氣冷冽，壽皇殿里還未停止的樂聲通過浮動的空氣傳入耳中。

    君臨淵緩過神時(shí)，扶搖亭里只剩他一人，尚存余溫的美酒冒出白霧融入空氣中，狼藉的暖玉石桌上躺著一枚戒指，他伸手握入掌心，冰冷的溫度直達(dá)心底。

    微弱的光線里，只剩下白衣男子，在雪地里留下一行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數(shù)日后，君臨淵接到急詔回國，那日，天氣異常惡劣，飛沙走礫，白雪飛舞，刺骨的寒風(fēng)讓人難以睜眼。

    他依舊是一身白衣錦袍，坐在豪華的馬車?yán)铮艚^一切，沒有冷風(fēng)，也沒有白雪。卻終是忍不住挑開了轎簾，看向城樓時(shí)，那披紫貂大氅的女子落入他的眼底，從此，不曾忘記。

    宮商月夜，高亭煮酒，緣起緣滅，坎坷一生。

    沉悶的敲哼聲將君臨淵拉回現(xiàn)實(shí)，輕柔的腳步聲傳入耳中。

    他在她眉心處落下一吻，深沉眷念，溫柔繾綣，漫長如一世。

    月白色錦衣男子躍過窗口消失在黑暗里，火紅的燭光依舊搖曳。

    斗轉(zhuǎn)星移，長夜驟逝，陽光稀稀落落的灑在地上。

    鳳棲宮內(nèi)，呂太后在坐鳳榻邊為獨(dú)孤伽羅擦拭雙手，眸中帶著些許探究。  突然，高燒不退的獨(dú)孤伽羅開始喃語。

    “不要，母后，不……不要……不可以”。

    呂太后先是一怔，旋即握了握獨(dú)孤伽羅的手，哽咽道：“是母后的錯，不要怪母后，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