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子夜過,天將明
倘若獨孤善揣測得沒錯,北征的事果真有武元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隱蔽周全,心機(jī)之陰狠毒辣,著實令人膽寒。 即便楊堅心胸寬廣,誠心護(hù)著伽羅,在武元帝那般陰狠心機(jī)下,伽羅又能走多遠(yuǎn)? 甚至于楊堅不知武元帝的陰狠,在武元帝暗里攪亂風(fēng)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誠愛戀,又能延續(xù)多久? 前路之艱險叵測,令獨孤善不寒而栗。 但楊堅的赤誠,伽羅的迎難而上,又令獨孤善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寶藏的阿耆后裔,獨孤善當(dāng)然想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女兒跟前,令她得償所愿,與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廝守。 心中揣測推斷,猶豫不定,回過神時,外頭天光早已大亮。 獨孤善一夜未睡,拿涼水洗了臉,精神恢復(fù)不少。 昨日來得倉促,雖已謝恩,到底倉促。此刻又有伽羅的事?lián)皆诶镱^,獨孤善梳洗過后,簡單用了李昺命人送來的飯食,正要去紫荊閣拜見,卻見清寒晨風(fēng)中,楊堅踏著剛挪到白鹿館的紅色日影,往這邊走來。 他穿的是家常玄色衣裳,烏金冠束在頂心,昂首闊步,挺拔端貴。 獨孤善忙到門口跪迎,被楊堅單手扶起。 比起昨日的冷淡尷尬,這態(tài)度簡直可稱為和善,獨孤善姿態(tài)恭敬,請楊堅入內(nèi)。 獨孤善與楊堅談了將近一個時辰, 才開門出來。 而后, 徑直去往冼氏住處。 伽羅這會兒已用完了早飯, 去父親那里時聽說楊堅在里面,遂折道而回, 往韓伯岳那里瞧了瞧,見他只是悶頭坐著,遂帶著他四處走動散心,而后往冼氏這里來。 客舍專供往來貴客所用, 雖不算寬敞,筆墨紙硯卻都是齊備。伽羅怕韓伯岳獨自覺得孤苦, 加之心里有事,亦取了紙箋鋪好, 坐在韓伯岳對面, 各自習(xí)字。 外間里冼氏和華裳圍坐在熏籠旁,正給衣裳熏香。 待楊堅親至,館中仆婦稟報,冼氏也沒打攪兩個孩子, 同華裳匆忙迎出去,便見楊堅和獨孤善一前一后地站著, 各自神色肅然。 她請入屋中奉茶, 就聽楊堅道:“伽羅呢?” “正在里間,同韓小公子習(xí)字。”冼氏回答。 楊堅聞言, 目光便往內(nèi)間瞧過去,被錦繡簾帳遮住視線。 客舍與寢居畢竟不同, 除了最里面盥洗睡臥之處,別處都是相似陳設(shè),無需過于避嫌。他目光停駐片刻,起身踱步過去,掀開簾子一瞧,就見伽羅和韓伯岳對坐在南窗下,正專心寫字。 兩人都是側(cè)臉對著他,認(rèn)真專注,并未察覺動靜。 伽羅半個身子都藏在案后,唯見錦衣嬌艷,高挽的青絲間珠釵垂落,嫣紅欲滴的珠子襯在耳畔,格外秀致。她的對面韓伯岳也是緊抿著唇,對照書帖,一筆一劃緩緩臨摹,神態(tài)中少了前幾日的悲苦。 楊堅沒出聲,看了片刻,便悄然掩上簾帳,旋即回到桌畔,道:“去紫荊閣細(xì)說。” 這自然是要說關(guān)乎伽羅的事情了。 冼氏同獨孤善對視一眼,見那位眉頭雖皺,卻輕點了點頭。 看來,獨孤善并未執(zhí)意反對。 到得紫荊閣,聽楊堅和獨孤善說了前情,冼氏才明白,獨孤善雖未反對,卻終究心存憂慮,并未立時答允,反將話題從伽羅引到戎樓。 他被困石羊城大半年,雖被囚禁,同鷹佐虛與委蛇時,也稍能窺出鷹佐的處境,繼而推測北涼王的心思鷹佐驍勇好戰(zhàn)、貪財好色的性子承自北涼王,在云中城未能討得太多好處,遂死扣著太上皇和擄走的朝臣,打算狠賺一筆。甚至他還同獨孤善提起,倘若獨孤善將長命鎖及所藏寶藏拱手相送,他能立時放太上皇歸去,助傅家再振旗鼓,位極人臣。作為報答,大隋每年以銀兩布匹納貢即可。 這些話獨孤善當(dāng)然不會和盤托出,但鷹佐的貪婪和隱秘野心,卻已昭彰。 那是一群盤踞在虎陽關(guān)外的餓狼,隨時可能鐵蹄南下,侵?jǐn)_擄掠。蒙旭縱然勇猛善戰(zhàn),如今國力尚且疲弱,卻也經(jīng)不起后患無窮的戰(zhàn)事。 與南陳結(jié)盟,前后挾制震懾北涼,令其不敢輕動,便成了一條各得惠利的法子。 獨孤善雖對楊堅知之不深,從冼氏轉(zhuǎn)述和云中城、隋州戰(zhàn)事中,也能稍窺他的性情即便有著跟武元帝一樣冷肅沉穩(wěn)的性情,胸懷抱負(fù)卻截然不同。且伽羅已將長命鎖托付給楊堅,獨孤善自然盼望楊堅能成為明君,不辜負(fù)南風(fēng)一族百年守護(hù)。 哪怕戎樓不是伽羅的外祖父,獨孤善也原嘗試,自請皇命,前往游說。 他愿意牽線結(jié)盟,為國分憂,楊堅求之不得,遂暫時不提伽羅婚事,只商議南陳的事。 …… 此刻再提起結(jié)盟的事,在場三人都有此意,很快便商議定了 由冼氏先修書,獨孤善親自攜書前往南陳拜望戎樓,楊堅回京后盡快稟明太上皇,若得太上皇允準(zhǔn),由禮部、鴻臚寺安排人手,親自前往南陳商議。若南陳無意,獨孤善可及早遞回消息,若南陳有意結(jié)盟,冼氏篤定能請南陳國相親訪京城,兩國結(jié)盟。 商議罷了,冼氏話鋒一轉(zhuǎn),“而至于伽羅……” 她聲音一頓,獨孤善會意,道:“伽羅年紀(jì)有限,貿(mào)然回京無人照料,怕會處境艱難。殿下用心赤誠,確實出乎微臣所料,微臣自然也盼望有情之人終成眷屬。但請殿下見諒,伽羅此刻,還不能跟隨殿下回京。” 楊堅端坐案旁,端肅如常,“為何?” 獨孤善站起身來,向楊堅拱手道:“微臣府中已被查抄,這是圣意裁決,能留下府中女眷性命,微臣已銘感大恩。伽羅是傅家女兒,血脈牽系,不會變改,回到京中,仍舊會惹太上皇惱怒。微臣的愚見,不若留她在隋州暫住,倘若結(jié)盟的事有了眉目,待南陳國相駕臨時,再攜她回京。” 由南陳國相親自帶到京城,伽羅的身份,自然會與此刻截然不同。 即便仍舊是傅家孫女,但由國相撐腰,京城上下乃至父皇的態(tài)度畢竟會稍有差別,楊堅也愿意伽羅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去,挺直小蠻腰,出入宮廷、行走京城。 只是結(jié)盟之事不知何時才能談成,才將她捉回身邊,難道就此分離? 楊堅沉吟,皺眉道:“你是怕伽羅受委屈?” “不瞞殿下,微臣確實有此顧慮。”獨孤善恭恭敬敬,卻沒半點退讓的意思,“昔日大錯已經(jīng)釀成,微臣愧疚惶恐,唯有效盡犬馬之勞,肝腦涂地,才能報答殿下恩情。倘若太上皇見責(zé),再重的懲罰,微臣也甘愿領(lǐng)受。但伽羅無辜,不該平白被牽累。微臣說句僭越的話,即便有殿下照拂,她此刻回京,怕是仍舊會無端受委屈。” 這無端的委屈,自然是指武元帝先前的恐嚇了。 楊堅臉色不太好看,卻不得不承認(rèn),獨孤善所說的話不是多慮。 他沉吟不語,獨孤善已跪地道:“倘若殿下當(dāng)真有意于伽羅,懇請殿下,能夠為她著想幾分。” 此刻商議事情,并非君臣身份,楊堅神色一動,抬手扶起獨孤善。 眼前這兩人都是伽羅最親近的人,雖有舊事橫亙,從此事看來,他們愿意促成與南陳結(jié)盟的事,也是想將功折罪,稍稍化解當(dāng)日仇怨。固然其中有為朝政考慮之說,歸根結(jié)底,也是想給伽羅尋個助力,讓她能安然進(jìn)入東宮。 楊堅沉默半晌,才緩聲道:“就依你所言。” 獨孤善忙感恩道謝。 楊堅似是自嘲,“是我強人所難,傅大人何必言謝。李昺雖已拔除,隋州恐怕尚有余孽,不可掉以輕心。老夫人和伽羅依舊住在白鹿館中,方便照看,如何?” “白鹿館緊鄰衙署,嚴(yán)密防衛(wèi)之下,必?zé)o不妥。”獨孤善含笑。 事情就此議定。 楊堅定于臘月十三啟程回京,安排行程時,卻是朝行夜宿,連同房遺愛在內(nèi),所有人騎馬回京,盡量不在路上耽擱。 既然如此安排,那擺明就不是跟伽羅同行了。 而李鳳麟和姜氏因隋州初定,不打算回京過年,伽羅必定也不會與他們同行。 韓擒虎和李昺聽到如此安排,相顧詫異。 只是這樣古怪的安排,當(dāng)然不好直問楊堅,待出得廳門,韓擒虎想著李昺是伽羅的表哥,遂悄聲問他是怎么回事。 李昺滿面茫然。 自那回射獵時窺破伽羅的心意,又見伽羅早晚給楊堅包扎傷口,即便夜深也未避諱時,李昺便知道,伽羅應(yīng)是決心不再逃避楊堅。及至獨孤善到來,楊堅親迎親訪,種種跡象,都仿佛是伽羅要跟隨回京的架勢。 他心里終究難過,這幾日雖常往獨孤善那里去,同他說傅老夫人和傅良嗣、傅良雍等人的下落處境,卻半個字都沒敢提伽羅去向的事。 此時滿腹疑惑,同韓擒虎走出不遠(yuǎn),沒忍住,折道往冼氏住處去了。 到了那邊,果然見伽羅和韓伯岳也在那里。 韓伯岳顯然也是剛得到要回京的消息,同伽羅站在廊下,拽著伽羅的衣袖,似在懇請。伽羅則坐在廊下朱欄,身后銀紅披風(fēng)曳地,握著韓伯岳兩只手,似是在哄他。走近了,才聽到她的柔聲寬慰,“……等過陣子,jiejie還是會回京城,到時候再陪你練字好不好?” “可我還是想跟jiejie同去。”韓伯岳低垂著頭,難為情似的。 李昺走路腳步輕,聽得韓伯岳懇求,心里也似期待答案般,頓住腳步。 伽羅卻只拍了拍韓伯岳的小肩膀,“jiejie留在這里是有事。等事情辦完,必回京城去看你,不騙人。” 韓伯岳沉默著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他自幼長在軍營,韓林固然是慈父,終究是武人心思居多,周遭或是年長的軍官,或是十七八歲的新兵,每日cao練完了累得半死,往來粗豪直率,甚少有人似伽羅般,軟語柔聲安慰。他固然性子倔強硬氣,終究才失去父親沒幾天,楊堅端貴威儀難以親近,周遭又是武官侍衛(wèi),幾日相處下來,不自覺對伽羅生了幾分依賴心思。 伽羅瞧著他,察覺其意,低聲道:“是怕去了京城,沒人照顧是不是?” 韓伯岳咬了咬唇,迅速搖頭,過了片刻,又老實道:“爹爹不在,叔叔哥哥們也不在……” “不怕。”伽羅溫聲,“回到京城,皇上會照顧你。他還說,會派人將你姑姑和姑父接回京城,陪著你。其實”她壓低聲音,說小秘密似的,“皇上雖然瞧著有點兇,待人卻很好,不必怕他。” 韓伯岳猶豫抬頭,“真的嗎?” 伽羅擠擠眼睛,篤定點頭。 韓伯岳畢竟已懂事了,看得出她是故意哄他高興,不由一笑,旋即抬目,看到李昺。 伽羅隨他目光回身,見李昺孑然站在院里棗樹下,忙起身道:“表哥過來也不出聲!” “想聽你們說悄悄話,卻被伯岳發(fā)現(xiàn)了。”李昺露出笑容,上前揉了揉韓伯岳的腦袋,道:“傅jiejie雖不能立時回去,我卻跟你同行。到了京城,我?guī)阃婧貌缓茫繓|宮那片校場里有很多厲害兵器,街市上也比這里熱鬧,保管你會喜歡。”說著,專挑京城里有趣的事說給韓伯岳聽。 他自幼長在京城,又性格頑劣,無所不為,這么些年,早將京城各處的有趣去處逛得齊全。對著七歲孩童,李昺最知哪些能吸引人,將諸般精致奇巧的金木玩具說給他聽,漸漸勾起神往,最終令韓伯岳面色轉(zhuǎn)晴。 對未知好奇期待取代了忐忑,甚至連喪父的悲痛都解了不少,韓伯岳最終恢復(fù)了初見時的皮猴模樣,立在廊下,兩只眼睛咕嚕嚕地轉(zhuǎn),“這些都是真的?” “當(dāng)然,不信問你傅jiejie。” 韓伯岳遂看向伽羅,見她點頭,這才肯信,一掃來時的猶豫,爽快走了。 李昺這才問起伽羅的打算,伽羅如實說了,又請他回京多照顧韓伯岳。 “他那兒不必?fù)?dān)心。”李昺對朝堂的事比伽羅清楚許多,“韓林將軍是殿下掃平隋州隱患的關(guān)鍵,若不是他決意投靠,殿下未必能放心安排。更別說小相嶺上,殿下是靠著韓林帶兵堅守,才能得到黃將軍搬兵來援,這份功勞,實在不小。” 伽羅有些好奇,“功勞到底多大?” “李昺被俘,隋州得以安定,那些心存不軌的人,沒了兵權(quán)倚仗,自然會有忌憚。韓林所做的,不止是忠君事主,以少敵多守護(hù)殿下性命,更是為太上皇和殿下掃除許多隱患。他的這份赤膽忠心,堪為文武百官的表率。” “所以?” “倘若韓林將軍在世,這份功勞足以給他掙個爵位,雖不能位列公侯,也能居于伯位。唯有如此封賞,方能彰顯太上皇賞善懲惡之心,令百官以其為楷模,效忠太上皇。”李昺緩緩道。 伽羅微訝,旋即道:“那么如今呢?” “活人封賞尚且如此,韓將軍已戰(zhàn)死,追封起來,太上皇哪會手軟?” 這話很有道理,伽羅頷首,漾開笑意。 不過心底里還是記掛韓伯岳,“即便追封,也是做給百官看,未必有人能照顧伯岳所思所想,表哥有空時,還是該留心些,叫他及早從喪父的悲痛里站起來。何況”她抿唇笑了笑,打趣道:“蒙jiejie那般性子,到了京城,必定也會想逛遍各處。” 李昺不解其意,聽到房遺愛的名字,卻下意識的苦惱皺眉。 伽羅一笑,“蒙大哥既已將她托付給你,難道你還能賴掉?屆時帶著伯岳一道走走,兩相便宜。” “她啊……”李昺嘆了聲,搖搖腦袋,似是頗為頭疼。 諸事既定,自楊玄感至東宮侍衛(wèi),很快整裝待發(fā)。 離別前夜,伽羅用過晚飯后回屋歇著,想著楊堅明日即將回京,雖明白獨孤善的安排是為她好,心里終究悶悶的。 自那晚從李鳳麟府上赴宴回來,楊堅送她回屋后,因楊堅瑣事繁忙,伽羅又常在冼氏和獨孤善那里待著,兩人竟再未單獨說過話。 甚至今晚楊堅特意設(shè)宴,專請冼氏、獨孤善和她時,因有長輩在場,楊堅行事便留意分寸,只提了與南陳結(jié)盟的事,旁的只字未提。 席上的氛圍也算不上多好楊堅本就是冷肅的性子,在她跟前或是含笑或是耍賴,在外人跟前,卻還是慣常的不茍言笑。加之有舊事橫亙,即便楊堅有意不計較,想立刻親近起來,卻也是絕不可能的事,那桌小宴,也頗有些為了她而委曲求全的意思。 然而既是心結(jié),終究還得心藥慢慢醫(yī)治,待時日長久,能水到渠成。 那是不能急,也不能強求的事情。 伽羅滿腹心事,一時想著明日的離別,一時想著回京后要走的路,在燭前枯坐了半個時辰也沒見楊堅回屋,只好換衣盥洗,擦干頭發(fā)后,熄燈睡下。 直至戌時將盡,楊堅才上了閣樓。 晚飯將盡時,他便得韓擒虎稟報,說是京城中有急信遞來,需請他定奪。他看過信,帶著韓擒虎出去辦完事,回來已是夜深,底下書房的案頭堆了不少文書,明日起著急趕路,未必有功夫處置,遂挨個批閱畢,一抬頭,早就是月明中天,將近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