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無可替代的存在
“是該留意,你多費(fèi)心。”楊忠頷首,不由瞧了楊堅一眼。 楊堅正目不斜視地夾菜,面無波瀾。 楊忠向段貴妃遞個眼色,段貴妃瞧著楊堅,有些顧忌似的,抿唇輕輕搖頭。 殿內(nèi)片刻安靜,還是楊忠開口了。 “銅石嶺的事上,姜家也有功勞。若要去洛州,他那女婿的力道也得拿來一用。”楊忠停箸,望向楊堅,“明日貴妃會請姜琦入宮,你得空時,過去一趟。” “去做什么?”楊堅終于抬頭,皺眉。 這還用問?楊忠一噎。 段貴妃直覺楊堅面色有異,似跟楊忠置氣似的,不似平常。沒敢插嘴,只垂首不語,旁邊樂平公主欲開口,也被她搖頭阻止。 桌上氣氛一滯,楊忠將楊堅盯了片刻,淡聲道:“建章宮妃位空懸,人丁冷落,終非長久之計。殿下妃的人選,拖來拖去,總該有個定論。” “不是已有人選?”楊堅稍有不悅,“兒臣已跟父皇稟明過。” “她已經(jīng)走了!”楊忠比他還不悅。 那日的事楊堅雖沒提過,但陳宣華的孫女被劫走,又牽扯著銅石嶺的私礦,一來二去,便將來龍去脈大抵摸清——得知獨(dú)孤伽羅主動離開時,楊忠甚至還暗暗松了口氣,連那枚長命鎖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楊堅哪能不知他的心思,聲音更加僵硬,“她為何離開,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聲音,絲毫沒掩飾他的不滿。 楊忠終于耐不住了,筷箸輕拍,“這是什么話?難道是朕安排她離開?” 楊堅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建章宮的事才會離開。兒臣一直想問,那日建章宮中,父皇究竟跟她說過什么?” 楊忠冷嗤,“她難道沒告訴你。” “父皇何等威壓,她怎敢說實(shí)話!”楊堅憋著滿肚子的氣,談到朝堂正經(jīng)事時還能不去想,如今楊忠主動提及,即便極力克制,不滿憤怒卻還是涌到了臉上,“兒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脅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厲的性子,陡然從其樂融融轉(zhuǎn)為針鋒相對,不止段貴妃,就連樂平公主都呆住了。她畢竟敬畏性情陰晴不定的楊忠,這當(dāng)口沒敢說話,只偷偷打量楊堅。 楊堅臉色陰郁,目不轉(zhuǎn)睛,與楊忠對視。 沒有噴薄爆發(fā)的怒氣,但這種冷著臉的對峙,比吵架更讓人難受。 楊忠最終冷哼,扭頭向側(cè),瞧著明黃簾帳下的銅鼎,沉聲道:“朕只有你一個殿下,不容有閃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兩府陪葬。” “父皇!”楊堅大為意外,怎么都沒想到,楊忠竟然會是以兩府性命去威脅伽羅。 難怪她要離開,本就身處弱勢,在建章宮如履薄冰,再碰上這樣無恥的威脅,哪還愿意留在建章宮! 他臉上陡然籠了層寒氣,“父皇即便不喜伽羅,又怎能以傅高兩家的性命威脅……” “閉嘴!”楊忠沉聲打斷,“越來越?jīng)]規(guī)矩!” 楊堅胸膛起伏,強(qiáng)壓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斷定她會妖色惑人?當(dāng)日拿下徐堅,多憑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獨(dú)孤伽羅促成!兒臣知道父皇的意思,無非因她是獨(dú)孤家之女、宇文家外孫,心存芥蒂。但母后從前就教導(dǎo)兒臣恩仇分明,皇上更是性情寬仁!他們必定盼望父皇能成為仁慈明君,而不是為報私仇而亂方寸。” “放肆!”楊忠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當(dāng)然是明君。必會恩怨分明,心胸寬宏。”楊堅盯著他,倔強(qiáng)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著他做明君! 楊忠不怒反笑,“你珍重那獨(dú)孤伽羅是不是?朕問你,倘若有人害死獨(dú)孤伽羅,你當(dāng)如何處置?” “千刀萬剮!”楊堅半點(diǎn)都不猶豫,旋即補(bǔ)充,“但不會牽連旁人。” “朕卻不同。”楊忠臉色陰沉,緩緩道:“朕不止會將兇手千刀萬剮,也要讓他嘗嘗痛失親眷的滋味。朕不牽連獨(dú)孤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幾個孫子,是為朝政大局考慮,但是那獨(dú)孤伽羅——朕明明白白告訴你,絕不能成為朕的兒媳!” “但兒臣只要獨(dú)孤伽羅。”楊堅脊背挺直,分毫不退,聲音卻是異乎尋常的冷靜。 “兒臣縱不能背著旨意強(qiáng)行娶她為妻,卻可以緊閉宮門,不納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羅,兒臣可以等,直到舊日恩怨算清,父皇解開心結(jié)。十年二十年,兒臣都能等。但那個姜琦,隨便父皇怎么恩寵,建章宮的門,兒臣絕不許她踏進(jìn)!父皇若還是執(zhí)意,耽誤的只會是姜琦。” 楊忠氣得一拍桌子,“你敢!” “兒臣說到做到!” 楊忠一時間難以接受伽羅,他可以設(shè)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羅那位叫戎樓的外祖父做籌碼。但陳宣華的那孫女,怎么樣嘉獎都行,卻休想再進(jìn)建章宮!當(dāng)日銅石嶺上,若非陳宣華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lián)胶推溟g,伽羅也未必能順利逃脫。 縱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勞苦功高,理應(yīng)重用嘉獎。 但這個芥蒂,卻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倆劍拔弩張,彼此都不肯退讓 。 楊忠花白的胡須微顫,拿這個脾氣跟臭石頭似的兒子沒轍。這些天楊堅雖在政事上穩(wěn)重如舊,但私底下頗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兒子,滿腔怒氣發(fā)泄不出來,楊忠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訴你,建章宮的門,那獨(dú)孤伽羅也休想踏進(jìn)!” 說罷,甩袖起身,沉著臉到內(nèi)間去了。 楊堅將話挑明,沒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貴妃滿臉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見父子倆不歡而散,同樂平公主交換個眼神,她自去內(nèi)間勸說楊忠,樂平公主丟下碗箸,追著楊堅出殿。 秋末的皇宮, 冷風(fēng)蕭瑟, 今日濃云堆積天氣陰沉, 格外清冷。 楊堅出來得匆忙,忘了帶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風(fēng), 出殿門時尚未發(fā)覺,快步走下丹陛,才察覺迎面撲來的風(fēng)冷冽如刀,撕開衣裳直往身上鉆。他倒不懼這點(diǎn)寒意, 攏著滿袖寒風(fēng),逆風(fēng)疾步, 任由寒風(fēng)浸透全身。 觸目所及,殿宇飛翹, 恢弘莊重, 半舊的金磚鋪向遠(yuǎn)處,暗沉蕭然。 裴矩匆忙跟著,忽聽后面有清脆女音,回頭一瞧, 樂平公主正小跑跟了出來。 她是隨段貴妃一道從儀秋宮過來的,身邊沒帶隨從, 這般撲入深秋冷風(fēng)里, 形單影只。 裴矩猶豫了下,見楊堅大步走遠(yuǎn), 回頭一瞧,樂平公主已經(jīng)跑近跟前。她倒是記得裹了披風(fēng), 然而秋風(fēng)肅殺,這般小跑過來,臉頰也吹得泛紅。 見裴矩呆站在那里,樂平公主發(fā)急,“愣著做什么,追啊!” 裴矩應(yīng)命,知道楊堅盛怒時不愿有人打攪,反倒更擔(dān)心倉促追出來的樂平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腳步,亦步亦趨的跟在樂平公主身旁。 出了銀光門,楊堅腿長步疾,身影早已不見。 裴矩只瞧見楊堅出門時黑著臉,步如旋風(fēng),見公主追得緊,不由疑惑道:“殿下這是……” “皇上跟父皇吵架了!”樂平公主倒沒隱瞞裴矩,“為的就是那個獨(dú)孤伽羅。對了——父皇說她已經(jīng)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顧不得公主的端莊儀態(tài),跑得氣喘吁吁,臉蛋泛紅,覷著裴矩,頗含好奇。 裴矩只好道:“重陽那日,殿下帶著傅姑娘去登高游玩。結(jié)果傅姑娘借著去佛寺上香的機(jī)會,偷偷走了,至今也沒找到下落。” “走了?”樂平公主大感意外,不由放緩腳步,“她居然走了?” 裴矩點(diǎn)了點(diǎn)頭,“殿下待傅姑娘確實(shí)上心,連性子都改了不少,那日登高還射獵為戲,卑職多年沒見過了。傅姑娘突然離開,殿下近來為此事心緒欠佳,又有朝堂上那些事壓著,怕是一時未能捏好分寸。公主,回頭皇上跟前,還得請公主多分辯開解。” “那還用說。哪回皇上惹父皇生氣,我不幫他說話?”樂平公主琢磨了片刻,依舊覺得不敢置信,“皇上待那獨(dú)孤伽羅格外禮遇優(yōu)待,連父皇跟前都頂撞了好幾回,她竟然真舍得走?為何?” 裴矩?fù)u頭,“不知是何緣故。” 樂平公主滿心詫異不解,只喃喃道:“還真是個白眼狼。” 嘀咕罷了,到底擔(dān)心楊堅,同裴矩加快腳步到了建章宮,從監(jiān)門衛(wèi)處得知楊堅已然歸來,不免松了口氣。匆匆趕到昭文殿前,那邊侍衛(wèi)卻說,殿下并未來過。 裴矩詫異,樂平公主卻已朝建章宮而去。 ——麟德殿里的父子沖突,皆是為了獨(dú)孤伽羅,皇上氣沖沖的出來,多半是去了建章宮。 到得那里,果然門扇半敞,里頭侍女嬤嬤齊齊跪在秋風(fēng)里,未敢起身。 見了樂平公主,也不必再麻煩,就勢俯身,恭迎殿下。 樂平公主道了聲免禮,瞧著那緊閉的殿門,向那管事嬤嬤道:“皇上可在殿里?” “回稟公主殿下,殿下殿下就在里面。” 樂平公主又問,“獨(dú)孤伽羅不是走了?你們還在這里作甚?” “正殿雖無人居住,阿白卻還養(yǎng)在這里,殿下留奴婢等精心照看,偶爾會過來。” 這些侍女嬤嬤留著照看那只拂秣狗,那只阿白難道還住在正殿? 虧皇上想得出來! 樂平公主簡直目瞪口呆。 上了臺階,沒聽見里面有動靜,輕扣了扣門扇,里面依舊沒動靜。樂平公主雖經(jīng)挫折,卻也是自幼嬌貴,從沒這樣追過誰,被冷風(fēng)吹得鼻頭臉蛋通紅,吸氣時冷風(fēng)卷著針?biāo)频淖屓穗y受。 一路小跑,身上熱脖頸涼,她捧著雙手哈氣,“皇上是我!再不開門,該凍死在門外了。” 話音未落,門扇猛然被撞擊輕響,旋即開了半扇,地上一只瓷杯咕嚕嚕滾走。 樂平公主縮了縮肩膀,探頭往里一瞧,殿內(nèi)收拾得齊整,簾帳垂落,仿佛還有人居住。那方檀木桌上,阿白癱著滿身柔軟的白毛,伸開爪子趴在那里,腦袋耷拉。旁邊椅上坐著楊堅,身姿挺直,輪廓冷硬,神情沉肅,盯著阿白,兩根指頭夾著塊紅酥似的糕點(diǎn),落在阿白嘴邊,竟然在喂狗! 他連個眼角余光都沒分給她,整個人緊繃,卻不見往常的冷厲威壓。 這是在……睹物思人? 樂平公主瞧了片刻,頗為詫異。 已有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皇上了。幼時的事雖然淡忘了些,但母后還在的時候,皇上格外頑劣,因母后養(yǎng)了幾只貓在身邊,常拎著貓嚇唬她。后來他還曾養(yǎng)過一只小獒犬,說等它長大了帶出去射獵,必定威風(fēng)無比。她膽子小,每回去他那里,都要叫裴矩牽走獒犬,才敢進(jìn)去。 后來母后過世,府中遭變,她就再也沒見皇上親近過小動物。 冰冷的鐵扇、漆黑的長劍、滿架的兵書,幾乎成了他的全部。 樂平公主眼瞧著他日漸冷厲鋒銳,從淮南縛著羽翼的王府世子,到今日震懾朝臣敵軍的建章宮殿下。朝堂上的鐵腕將梁睿逼得步步退讓,昭文殿里的對峙讓父皇無可奈何,樂平公主以為他早已鑄了滿身冷硬鐵甲,盛怒而歸,必會訓(xùn)誡屬官,或者拿繁重的政事消解怒氣,卻未料他竟然會在這里,一人一狗相對,那挺拔姿態(tài)中,隱然失落。 面前還是柔軟可愛的拂秣狗,半點(diǎn)不及當(dāng)年威風(fēng)凜凜的獒犬。 ——看來皇上對獨(dú)孤伽羅,是真的上了心。 樂平公主試著叫了聲皇上,沒見楊堅應(yīng)聲,走進(jìn)殿里去,還未到桌前,鼻中酸癢難受,捧著嘴巴,便打個噴嚏。 楊堅這才看過來,滿身緊繃稍稍松懈,皺眉道:“受寒了?” “嗯!”樂平公主頷首。 “裴矩不是跟著你?不知道照顧!” “皇上腦后還長著眼睛呢?”樂平公主微笑,裹緊了披風(fēng),不以為意,“召個侍醫(yī)過來便是,皇上腳下生風(fēng),惹怒父皇不說,還不管不顧地往外沖,害得我冒著寒風(fēng)來追,關(guān)裴矩何事。” 楊堅也沒辯解,揚(yáng)聲叫裴矩入內(nèi),吩咐他去請侍醫(yī)。 樂平公主卻已坐到了桌前,將阿白逗了片刻,瞧見旁邊一段絹畫,順手取來展開一瞧,上頭紫藤盛放,小狗午憩,十分有趣。 她瞧了會兒,心中洞然,“這是獨(dú)孤伽羅畫的?” “嗯。”楊堅劈手奪過,扔在旁邊案臺上,半點(diǎn)沒提伽羅信里送狗的托付。 樂平公主撇撇嘴,“也沒見多好看,那么寶貝!”她的鼻頭臉蛋還紅紅的,因殿里尚未攏火盆,渾身熱氣一退,便覺冷森森的,不自覺抖了抖。 楊堅怕她著涼,瞧著衣柜并未上鎖,尋了件厚披風(fēng)給她,“先裹著,待會有了暖轎再回。” 樂平公主依言披了,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道:“皇上,你打算總這樣跟父皇吵嗎?” 楊堅覷她一眼,沒說話。 朝堂上舉步維艱,他當(dāng)然不愿跟楊忠吵。但楊忠那陰沉的性子,有諸般冗雜朝務(wù)壓在身上,若心平氣和的說,他未必會當(dāng)回事情,仍舊一意孤行,將那姜琦塞進(jìn)建章宮。必得爭鋒相對幾回,才能認(rèn)真去斟酌。 只是這些話,畢竟不能告訴旁人。 樂平公主見他不語,軟著聲音探問,“聽父皇的意思,殿下妃的人選,皇上是想要獨(dú)孤伽羅?”見楊堅沒否認(rèn),她頗泄氣的道:“難怪父皇震怒。” “你也覺得不行?” “我說不清。最初知道皇上照拂獨(dú)孤伽羅的時候,確實(shí)有點(diǎn)不高興,但既然皇上要對她好,獨(dú)孤伽羅沒得罪過我,心地也不錯,我沒必要跟她為難。皇上說得也有道理,獨(dú)孤家、宇文家的事,別說獨(dú)孤伽羅,就連獨(dú)孤信都不曾參與,不能遷怒她。但也僅此而已——”樂平公主將拂秣狗抱入懷里,“我可以對她好,但要她做皇嫂,皇上別惱,我不樂意。” 楊堅覷著她,不辨喜怒,“為何?” “她若成了皇嫂,獨(dú)孤信就是皇上的岳父,獨(dú)孤如愿就更高了一輩。雖說君臣有別,到了咱們跟前,他們都得跪著行禮,但跟仇家有了這層關(guān)系,畢竟……心里不舒服。” 楊堅沉目不語。 這事情他何嘗沒想過?在理清心意,決定將伽羅留在身邊之前,他有許多個日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翻覆猶豫、斟酌煎熬。 母后被害的時候,他已十三歲,永遠(yuǎn)記得當(dāng)時的刻骨憤恨,恨不能將獨(dú)孤如愿和梁睿挫骨揚(yáng)灰。皇上被害的時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將宇文家上下盡數(shù)送入牢獄,繩之以法。 讓他對著獨(dú)孤如愿、高探微盡晚輩之禮,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殺害母后皇上的罪魁禍?zhǔn)祝瑳Q不可饒恕!待時機(jī)成熟,哪怕伽羅再怎么求情,他也絕不會阻攔父皇處置他們。 甚至連獨(dú)孤信,若非伽羅的關(guān)系,他也不愿有牽扯。 要跨過心里那道坎有多艱難,他比誰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這么一個獨(dú)孤伽羅,深藏心底,無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