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敬啟,致親愛的阿堅
旁邊蘇威緊握著拳頭,不敢看楊堅從未有過的震怒神情——倘若她能勸阻伽羅,或者將伽羅的異常告訴殿下,倘若她沒被彭程干擾,自神幔下救回伽羅,倘若…… 然而不會有倘若,獨孤伽羅走了,如她所猜測、擔心的那樣,只留下暴怒失望的楊堅。 她緩緩跪地,想說是屬下失職,喉嚨卻是干澀,吐字艱難。 楊堅仿若未聞,赤紅的雙目盯著那襲披風,于震怒中尋到些許理智,啞聲道:“她走了多久?” 姜琦驚恐之下,聲音微微顫抖,“沒有太久……” 楊堅猛然收拳轉身,大步出了客棧。 問都不必問了,獨孤伽羅那樣會隱藏,沒在姜琦這里留下痕跡,即便問伙計她的去向,必定也是假的! 客棧門口三匹健馬猶自喘氣,楊堅黑鷹般飛撲上馬,不發(fā)一語,竄出街市。 裴矩不放心,叫蘇威護送姜琦回去,當即追過去,縱馬緊隨。 鎮(zhèn)子不大,騎馬疾馳片刻,便已橫穿。 楊堅在官道上疾馳,已是后晌,踏青完的人們陸續(xù)回家,三三兩兩的相伴同行。他的目光如同獵鷹,搜尋兩側可能留下的痕跡,沒有一絲一毫的收獲。回想伽羅可能逃往哪里,卻是頭緒紛亂。 她煞費苦心地去了銅石嶺,必定是想在承壽寺脫身,會不會還去那里? 楊堅縱馬疾追,卻終在一處岔路口駐足。 怎么可能再回銅石嶺?她考慮的那樣周全,哪會想不到,在承壽寺突生變故后他會安排人手盯著?她既然有意離開,就不可能自投羅網(wǎng)。 渾身的力氣像是被陡然抽離,連同那股怒氣也被風掠走。 楊堅松了韁繩,在健馬緩緩止步后,茫然四顧。 青山碧水,紅葉灼燒,目光所及,都是登高后笑語還家的人。 可他,歡欣而來,卻只能孑然回去。 伸手入懷,觸及溫熱的玉佩——那是母后的遺物,當年佛寺救下伽羅時,落入她手中,后來又被他以故人已死的借口騙回來。原打算今日登高,將此玉佩送給她,以示決心,她卻不告而別,突然離開,沒留半點痕跡。 是因果循環(huán)嗎?他騙過她一次,所以今日,她也狠狠騙回來。 楊堅立在馬上,看著紅日一點點西傾。 郊野的風愈來愈冷,颯颯地卷起滿地黃葉,飄入道旁的農田桑陌,水渠樹林。 不遠處裴矩駐馬,瞧見那微微塌陷的脊背,不忍上去打攪。 跟隨在楊堅身邊十幾年,他們是最可靠的君臣,也是最知己知彼的朋友。幼時頑劣桀驁的皇家驕子,在母后亡故、兄長被害后徹底轉了性情,變得沉郁冷肅。 從獨孤伽羅住進建章宮開始,楊堅眼底的寒冰才漸漸融化,性情稍稍回轉——會出神、會打趣、會護短、會帶上溫和笑意,甚至今日游山,還破天荒地在侍衛(wèi)跟前一展射獵身手,恢復幾許昔日的意氣風發(fā)。 然而此刻,他孤身站在官道上,素來挺拔的脊背微微塌陷。 他遠遠看著,不敢攪擾,許久之后,才見馬背上的人重拾韁繩。 墨色的衣袍被秋風翻起,楊堅騎馬回身,緩緩行來,臉上除了沉肅,再無他物。 經(jīng)過裴矩身邊時,他才沉聲道:“銅石嶺的事,你去處理。” 說罷,抖動韁繩,飛馳離去。 楊堅回到建章宮,已是暮色四合。 裴矩等人都還沒回來,左右春坊的所有官員皆得休沐,唯有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勤勤懇懇、盡忠職守。他神色端肅如舊,不見半點水波,騎馬進去,直至寬敞的甬道將盡,才恍然回神,棄馬步行,漸至建章宮外。 甬道兩側,侍女嬤嬤正在點燈籠,昏暗微弱,在暮色中沒半分光亮。 他罔顧跪地行禮的眾人,抬步進入里面,兩側偏殿里燈火通明,侍女忙著將幾盆菊花搬往廊下,見了他,齊齊跪地。 楊堅盯著門扇緊掩的正殿,聲音略微僵硬,“華裳呢?” “回稟殿下,華裳今日外出采買東西,尚未歸來。” 當然是不回來了,楊堅自嘲,冷著臉動了動唇角。獨孤伽羅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脫,華裳無足輕重,出去買東西時溜走,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那間正殿是伽羅日常起居所用,因從前有長命鎖,便立了個小小的規(guī)矩——沒有她和華裳在,旁人不得輕易入內。 所以此刻門扇緊掩,也未掌燈。 楊堅步上臺階,推門入內,里頭桌椅茶具整整齊齊,一如往常。 他也不必點燈,在暮色昏暗的屋中站了片刻,掃過屋中陳設,不見半點異常。甚至他先前命家令寺送來的那些首飾,也都完好無損的封在錦盒中,整整齊齊擺在博古架。 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手指掃過桌案,像是殘留她的氣息。目光落在那金碧輝煌的燈架上,仿佛還能看到她盈盈立在旁邊,燈火輝映下嬌美如玉,偏頭淺笑,遞來一杯熱茶。 腳邊有東西在拱他,楊堅低頭,看到那只叫阿白的拂秣狗蹲在那里,低低嗚了一聲。 楊堅躬身,伸掌去捉它,阿白比從前長大了不少,一只手幾乎握不住,只能伸了雙臂,將它捧起。柔軟的白毛觸手溫暖,那雙眼睛里最初的畏懼無辜盡數(shù)褪去,代之以機靈大膽,甚至還伸了舌頭,他的手背。 ——像極了她的變化。 驀然想起伽羅畫的那副紫藤下阿白午睡的圖畫,楊堅轉而入內,在她慣常讀書作畫所用的長案上,看到那副絹畫。 案上筆墨紙硯和書籍都已不見,唯有那副圖畫顯眼,于昏暗天光中,孤零零的壓在鎮(zhèn)紙下。 楊堅快步上前,將阿白丟在案上,看到鎮(zhèn)紙下還有一封書信,墨山堂的松花信封,火漆封著,旁邊是她秀氣的蠅頭小楷—— 殿下殿下親啟。 京城東南邊, 胡漢雜居, 商鋪林立。因各地往來的商人多就近居住, 販賣南北各地珍藏奇貨,生意頗為興隆。平常雖少有高門貴女來挑選首飾衣裳, 卻常有公候府中的買辦往來,趕著馬車,買走種種日用陳設的貨物。 永平街起頭的便是一家兩層閣樓,里頭專賣從北邊販來的皮毛, 門面寬敞,內里豪奢。 伽羅趕著天黑前, 夾雜在登高回城的人群里,從東邊進城, 騎馬行至此處, 瞧清了上頭的牌匾,這才翻身下馬。 這一帶沒有歌坊酒肆,商鋪門關得早,伙計正在上門板。 見了伽羅, 那伙計便笑瞇瞇的招呼,“這位姑娘, 店里已打烊啦, 您明兒再來?” “我找你們東家。”伽羅遞上一枚商徽。 旁邊大伙計接過來一瞧,臉上頓時笑開了花, “原來是貴客,您請進, 請進。”哈著腰請伽羅進門,讓旁的人繼續(xù)上門板,卻帶著伽羅穿過后頭的門洞,進了店后面的院落。這院子頗為雜亂,四面皆是房屋,應是當了庫房和伙計住處,院里也堆著不少箱子。 穿過后頭的綠漆門扇,眼前豁然一亮,滿目森森翠竹掩映下,兩層的閣樓雕飾精美,旁邊還有個水池,臨水建了戲臺,頗為寬敞。院里燈火通明,幾名仆婦正往屋里搬水,那伙計叫住其中一名,“楊姑姑呢?” “在里面呢。”那仆婦當即進去,請出個四十余歲的婦人來。 那婦人滿身綾羅,長得也富態(tài),匆匆出來,一眼就瞧見了伽羅。 那伙計忙道:“楊姑姑,這位姑娘要找東家,手里拿著這個。”說著,遞上商徽。 楊姑姑接過,瞧了一眼,當即道:“姑娘里面請!”說著,揮退仆婦伙計,陪著伽羅進了那閣樓。里頭亮如白晝,伽羅一眼就瞧見了滿面焦急,來回踱步的譚氏,和旁邊同樣焦急的華裳。 “外祖母!華裳!”她一把掀開帷帽,長長松了口氣。 譚氏滿臉焦急霎時轉為欣喜,同華裳一道迎過來,“伽羅!你不是……快快,先喝口水。”她自將桌上的熱茶遞給伽羅,“承壽寺那邊的事兒報過來,真是嚇死我了!” 伽羅喝了半杯茶,莞爾一笑,“我也沒想到會有那變故,醒來的時候在一處客棧,旁邊還有姜相的孫女姜琦,也不知里頭有什么緣故。好在平安無事,不敢再回承壽寺去,買了馬換了衣裳回城,打聽了好幾回才找到這里。” “那位呢?沒察覺吧?”譚氏不放心。 伽羅笑容微收,“他找不到這里。” 路是她選的,再談遺憾留戀也無濟于事,伽羅竭力拋開那些念頭,道:“晌午時吃的不多,走了那么遠的路,又受驚又騎馬,進城后又打探了半天,外祖母——我餓了。” 譚氏一笑,當即請楊姑姑安排,張羅了晚飯。 飯畢,夜色漸深,伽羅滿身疲憊,早早便去沐浴。 浸入溫暖的熱水中,滿身疲憊為之一松,這才覺得整日勞頓,骨頭架子都要散了似的。伽羅闔目出神,華裳也不打攪,默然給她沐發(fā)擦洗,而后拿了干燥柔軟的毛巾,一點點擦去頭發(fā)上的水珠,幾遍過后,濕漉漉的頭發(fā)便漸漸干了些。 伽羅渾身舒泰,腦海里念頭雜亂,忽然嘆息了一聲。 華裳動作微頓,“姑娘怎么了?” “華裳——”伽羅側頭,柔順烏亮的頭發(fā)滑落在桶外,“建章宮里,都收拾好了吧?” 華裳頷首,溫聲道:“姑娘放心。那幅畫和信都放在了案上,沒有旁的東西擋著,很顯眼。” “那就好。”伽羅重新闔上眼睛。 楊堅此時應當回建章宮了,他會不會震怒?看到那封信后,能不能消些氣?她不知道,也顧不到那么多了。既然不告而別,就是打著切斷過往的念頭,今日踏出建章宮,那座建章宮就徹底跟她沒關系了,甚至楊堅,都很難再有交集。 不管他會否震怒,假以時日,終會漸漸平息。畢竟,她跟楊堅的緣分,唯有建章宮的這數(shù)月而已。待怒氣平息,他總能將精力放在朝政上,父子齊心,安穩(wěn)江山天下,再慢慢淡忘她這個曾闖入建章宮的不速之客——亦或者記得——畢竟那長命鎖的財富珍寶,都已托付給了他。 只是表哥那里,她做得太理虧了。 “給表哥的那封信,托付好了嗎?”伽羅聲音中盡是疲憊。 華裳道:“已經(jīng)找了人,一個月后,送到杜家去。” 伽羅頷首,沒再言語。 華裳默了片刻,到底沒忍住,道:“姑娘跟殿下殿下的事,姑娘自有考量,不必我多嘴。但虞將軍那里……姑娘自從進了建章宮,他就竭力照拂,這樣不辭而別,恐怕真是要令人傷心,也擔心姑娘的處境。不如早些送信給他,好叫他安心?” “沒有辦法。”伽羅嘆息,“我這一走,殿下必定會找表哥逼問下落。若是我道別過了,告訴他去處,你讓他說,還是不說?” 說了,就是對不起她。 不說,則是有負殿下。 她已經(jīng)騙了楊堅,總不能再將虞世基推入兩難的境地。 只是楊堅……萬般念頭梳理不清,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夢里像是又回到了別苑外的滿目流螢,倏而又是銅石嶺的遙遠背影,蕪雜凌亂。 昭文殿里,楊堅對著那封信枯坐到了黎明。 榻邊的燭火已經(jīng)微弱,層層蠟淚堆疊,輕晃將熄。推窗望外,秋日晨風冷冽,卷著細針一般撲入脖頸領口,冰涼入骨。整個建章宮都還在沉睡,昭文殿里靜寂無聲,唯有門外值守的侍衛(wèi)精神抖擻,臉上凍得通紅。 天邊已然泛起魚肚白,深秋木葉凋零,隔著樹杈望向遠處,只能看到層疊的屋檐。 楊堅肅容沉默,在窗邊站了半天,回身到桌畔,重新拾起那封信。 娟秀整齊的蠅頭小楷,雅致的松花信箋,翻來覆去,已看了不下十遍,他幾乎能一字一句地背誦出來。 信的內容并不長,先是為突然不告而別致歉,并沒多少誠意。而后提起那枚長命鎖,希望他將來能成為明君,不辜負典籍寶藏。之后謝他半年來的照拂幫助,尤其獨孤信的事,她銘感于心,相信以殿下的心胸,不會為難他。再往后,則托付了那只拂秣狗,請他將阿白和絹畫轉交樂平公主。 信的末尾,筆跡略顯沉重滯澀,想必她寫的時候也是心緒起伏。 她說,那夜的滿目流螢,是她所見最美的風景。但泡影易碎,風霜之下難得長久,逆風執(zhí)炬更易燒手,所以慎重思量后,決定離開。辜負盛情美意,請楊堅見諒。愿他能與楊忠父子同心,再無嫌隙,撥亂反正,還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澤廣被。 ——她的信箋十分整潔,沒半點涂抹痕跡,若非文采斐然,絕難一氣呵成。恐怕是擬了稿子,再謄抄過來。不知那滯澀筆跡時,是何種心情? 楊堅通篇看過,將那句逆風執(zhí)炬更易燒手的話品咂。 所翻閱過的典籍兵書中均沒見過這樣的話,雖意思明白,卻不知出處緣故,想必同那泡影一樣,是出自佛經(jīng)。 生氣嗎?當然是的!她將他騙得團團轉,騙他去銅石嶺登高,給她逃跑鋪路,當著眾人的面不告而別,只留下這封信,不痛不癢。昔年的陰霾不算,自回京入主建章宮,除了梁睿偶爾放肆,京城上下,還沒人敢對他這般大膽欺瞞!他也從未像昨日那樣,盛怒之下理智盡失,瘋了似的追出去,卻只能孑然立在夕陽官道上,全無平常端貴殿下的模樣。 換了旁人,早已重罪處置! 但獨孤伽羅…… 最后那段父子同心、再無嫌隙的話雖寫得簡略,卻能透露她離開的真實意圖。 楊堅陰沉著臉,將信箋重新裝入封套中,走向旁邊的檀木柜,從中取出個銅鑄的匣子,將信撫平放進去,拿長命鎖壓住,而后闔上,重歸其位。 目光一偏,看到那只盈盈欲飛的蝴蝶,被透窗而入的風吹動。 他劈手取過,冷然瞪了半天,終究沒扔,塞進柜中,一道鎖住。 慣用的漆黑長劍就在門邊架上,楊堅抓入掌中,走至殿外,迎風練劍。 滿腔憤懣都隨長劍噴薄而出,門前一方奇石,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劍氣侵襲,終于在這個清冷寒肅的早晨,攔腰斬斷,轟然倒塌。后面值夜的侍衛(wèi)見了心驚,微不可察地往后面挪步,躲過肅殺凌厲的劍氣。 門前被掃蕩得滿目狼藉,楊堅胸臆中的悶氣,隨著錚然沒入青石板中的長劍,稍稍消解。他冷著臉回屋,如常盥洗用飯,再去上朝。 朝堂上倒頗平靜,許是昨日百官登高心緒甚佳,也沒拿瑣事來煩楊忠。 梁睿破天荒的告了假,說是昨日登高受寒,需靜養(yǎng)兩日。 他那里沒動靜,楊忠也難得清靜,散朝后自去歇息,楊堅自回建章宮。 到得嘉德殿外,瞧見那位精通佛典的賓客,終究沒忍住,冷著臉問逆風執(zhí)炬是何典故。那賓客面露詫異,卻還是恭敬回答,說這是出自《四十二章經(jīng)》,原話是“愛欲于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