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菩薩都知道
岳華應命,抱劍走至伽羅身邊。伽羅暫且告退,正欲同岳華離開,卻見裴綺忽然起身。 “這附近還有佛寺嗎?”她瞧著伽羅,神情中稍帶點意外驚喜。 伽羅只好頷首,“有座古寺,只是香火不盛——姜jiejie有意同去嗎?” “正巧,我也想去進香,求個簽回去。難得出來一趟,不如咱們同行,正好做伴過去,散心賞景。這兒沒有旁人打攪,應當很好。”裴綺含笑走過來,看向祖父姜瞻,意似征詢。 姜瞻并未阻止,只道:“山路難行,多帶幾人。” 裴綺應命。 席間除了姜瞻,另坐著楊堅這尊大佛,裴綺不能怠慢無禮,遂向楊堅施禮,裙角在山風中搖曳。她自幼養在高門,彼時姜瞻的權勢雖不及如今顯赫,在朝堂中也有一席之地。書香翰墨的府邸家教甚好,她生得體態端莊,又沒少跟高門貴女、皇親國戚往來,這般盈盈行禮,姿態儀容,著實無可挑剔。 楊堅端坐正中,當著姜瞻父子的面總不能無動于衷,只稍稍點頭,便垂了眼皮,去取盤中糕點來吃。 裴綺也不介意,回身囑咐meimei們歇會兒,不可胡鬧,便叫了兩個仆婦丫鬟跟著。 伽羅很樂意跟她同行,好叫楊堅不起疑心,遂結伴前往。 這一帶道路還算平整,秋日高爽天空下,滿目朗然景致,令人心曠神怡。兩人觀玩山間風景,談及附近景致、近來京中趣聞,旁的關乎楊堅的事情一概不提,氛圍倒也算融洽。 伽羅跟裴綺自相識至今,見面唯有三次。頭一回是建章宮的一道洞門外,寧遠公主風風火火的去找楊堅時撞見她,是裴綺出言解圍,帶走寧遠公主,令伽羅頗為感激。第二回 見面是儀秋宮,兩人沒半點接觸。第三回則是建章宮的清思園,才算是說了幾句話。 伽羅對于裴綺的印象并不壞,至少比起長姐傅姮,裴綺的舉止更像是個寬柔體貼的長姐。即便知道裴綺盯著建章宮皇后的位置,但就她目下的言行舉止,伽羅并不覺得反感。 是以這一路走得還算愉快。 到得承壽寺,里頭知事僧合掌行禮,引二人往大雄寶殿去。 裴綺真是來求簽的,進香過后,專門求了支簽,在仆婦丫鬟的陪伴下去尋方丈解簽,請伽羅和岳華殿外稍等她片刻。 伽羅自無不允,點了香跪在佛前,抬頭瞧著莊重慈悲的佛像。閉上眼睛,在心里虔誠的許愿—— 愿楊堅身體康健,萬事安好。 愿楊堅穩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楊堅尋得所愛,余生圓滿。 心里像是有些酸澀隱痛,想著他的身影面容,卻又覺得歡喜。 伽羅跪地叩首,緩緩起身進香。 出了大雄寶殿,站在佛殿前,周遭縈繞淡淡檀香,庭中槭樹悅目,遠處山巒起伏,可以看到楊堅所在的那片空地,隔閡一道山坳,人影綽綽。他端坐著的姿態卻仿佛近在眼前——沉肅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明明跟姜瞻談著國事,看著她,卻總會添一絲柔和。在她提出要單獨進香時,甚至帶了擔憂,除了安排岳華陪同,還讓劉錚帶人遠遠跟著。 他察覺了嗎?伽羅不知道。但這是難得的時機,不可廢棄。 別離在即,心中有愧疚歉然,有失落留戀,甚至覺得遺憾。那是種從未有過的滋味,險些讓她生出些動搖。甚至連腳步都沉重起來,像是帶著鐐銬,承載了半年來滿滿的記憶,承載著對楊堅的感激、虧欠。 原來轉身離去,并不如想象中那樣輕而易舉。 但路就在跟前,絕沒有猶豫退縮的道理。 伽羅雙手在袖中握緊,將那繚繞的煙霧盯了片刻,平復心緒,繼而看向身側的岳華,“岳jiejie,我有些疑惑想單獨問問寺里高僧,勞你在此等候片刻。” “我陪姑娘同去吧,殿下吩咐了,需護著姑娘安危。” “這么小的佛寺,能有什么危險的事。”伽羅一笑,對著岳華稍待審視懷疑的目光,不閃不避,“放心,我說過,不會做有負殿下的事。” 岳華沉默。 當了數年侍衛,孤身走過北涼到京城的千里路途,她素來警覺敏銳,伽羅今日的些許異狀并不能瞞過她的眼睛。何況一路走來,原本無事,到了這承壽寺中,不知為何,她總有種感覺,仿佛有人在暗中窺視,欲圖不軌。 但伽羅的要求實在難以反駁,何況楊堅的命令只是保護而不是監視,岳華也不至于寸步不離地盯著,徒增罅隙。 她猶豫片刻,終究收回目光,朝伽羅抱拳,“殿下還在等姑娘回去,還請盡量別耽擱。” 伽羅頷首,自入殿內,繞過那尊莊嚴慈悲的佛像,往后殿去尋僧人。 殿外,岳華瞧著伽羅隱入佛像之后,按捺住了追上去的沖動。 這佛寺處得偏僻,少有人至,今日京城眾人皆撲向名山名寺,更是冷清,除了伽羅一行,不見半個香客。她抱劍站在殿前,覺得伽羅應當在謀劃什么,沒有真憑實據,終究不敢插手阻止。快步走過庭院,看到不遠處劉錚帶了三名侍衛站在那里,稍稍放心。 正要收回目光,瞧見劉錚身后漸漸走過來的人時,臉色猛然一沉。 裴蘊?他怎會在這里? 裴蘊因投靠了楊堅,在扳倒宇文堅的事情里功勞不小,雖因玩忽職守等罪受了責罰,降級貶為鴻臚寺少卿,罰了不少俸祿,總算保住了官位。他的全數職責皆在鴻臚寺中,孤身跑來承壽寺做什么?還只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 他在北上議和途中就鬼鬼祟祟的盯著獨孤伽羅,會不會跟今日獨孤伽羅的異常有關? 岳華這樣想著,不由盯緊裴蘊,寶劍改握手中。 那邊裴蘊同劉錚打個招呼,悶頭入內,似有心事。行至大雄寶殿門前,猛抬頭瞧見冷然站著的岳華,不由一怔。 “你怎么在此?”裴蘊最先開口。 岳華也不行禮,居高臨下的盯著他,嘴角掀起嘲諷的笑,“我還想問,你怎么在此。” 裴蘊不答,正想越過她進殿,忽聽里面傳來一聲極低促的驚呼。 未待裴蘊反應過來,岳華已如離弦之箭竄出,沖入殿中。 作者有話要說:#落難少女伽羅的隱秘日記# 佛前許下三個愿望—— 愿楊堅身體康健,萬事安好。 愿楊堅穩定朝政,得遂志向。 愿楊堅尋得所愛,余生圓滿。 大雄寶殿內, 知事僧像是被人打暈, 匍匐在地。殿后的朱漆錯金門扇猶自劇烈晃動, 而環顧四周,除了彌勒佛像座下的神幔隨風微動, 不見半個人影。 岳華微驚,叫了聲獨孤姑娘,無人應答。 便在此時,跟隨裴綺進香的那仆婦帶著哭音匆匆跑了過來, “救命!救命!快救我家姑娘——”她一瞧見岳華,當即跪在了地上, “求大人救救我家姑娘性命,她被賊人擄走了!” “怎么回事?”岳華厲聲。 “我家姑娘正在解簽, 忽然沖出幾個人, 打翻了方丈和丫鬟,捉著她就跑了。請……” 她的話尚未說完,岳華猛然面色一變,口中發出一聲唿哨, 旋即問道:“哪個方向?” “那邊——”仆婦驚慌失措,臉色都變了, 指著山后的方向, “那邊。” 岳華聞言,當即飛身追出去, 劉錚率眾侍衛匆匆趕來,亦隨她追出。 那仆婦猶自癱在地上, 腳步最慢的裴蘊趕過來,得知是有人擄掠宇文宰相千金,而宇文宰相和皇上就在附近,當即帶她匆匆出了承壽寺,碰見后面匆匆趕來的侍衛,說明情由。 …… 此時的伽羅正被藏在彌勒座下的神幔中,人事不知。 她的計劃原本很好,這銅石嶺也是外祖母推敲后定下,托蘇威寄信給她的——若去旁處登山,人多眼雜,楊堅必定會多派人手跟著,多有不便。而承壽寺今日冷清,又有譚氏認識的故人,最宜行事。 她設法單獨來寺中進香,借著找高僧解惑的由頭支開岳華,然后按著外祖母的安排,找到那位頸下有道疤痕的僧人,暗中藏起。寺里有譚氏預先安排的人,會穿著跟她相似的衣裳,騎馬從后山逃走。等岳華察覺不對追過去時,僧人自會說出她要轉告楊堅的話。 屆時,哪怕楊堅不肯放人,有那么多侍衛盯著,必定也會被替身誤導,追下山去。她再換身不起眼的衣裳,由外祖母安排的人從容護送下山,再去與譚氏相會,逃離京城。 誰知道她到了殿后,還未跟那知事僧提起要找的人,便有個身形高大外貌兇惡的僧人大步沖過來,不待伽羅驚呼,便將她打昏。那人隨即打昏了知事僧,將伽羅拖入神幔下,由同伴假裝劫匪,往外逃竄。 岳華聽到的那聲驚呼,并非源自伽羅,而是那位知事僧。 那面貌兇惡的僧人趁著侍衛前后不接的間隙,扛著伽羅,隱入角落的一扇門后。 待后一波侍衛趕來搜查佛寺時,除了裴綺身邊昏倒的仆婦丫鬟,半點都沒有伽羅和裴綺的蹤跡。 惡僧扛著伽羅,怕她醒轉,給吸了兩口迷.藥,而后經一條密道出了承壽寺。半個時辰后,至一處隱蔽石室,才將她放在地上,與同樣昏迷的裴綺并排。 石室之內,蒙青端坐虎皮椅中,瞧著地上并排的兩位美人,滿意點頭。旋即,起身出了石室,在石頭砌成的密道中繞了一陣,推開虛掩的門扇,外頭陽光刺目。 這里是銅石嶺向東十數里的梅花峰,因山中有成片的梅花而得名。其間不止有梅林,還有綿延數里的紅楓銀杏,這時節里紅黃交替,明艷無比。 宇文述父子此刻就在山腰別苑中賞景。 來梅花峰登高的人固然不少,但能踏入這座別苑的,卻只有宇文家人。 蒙青在外還需掩藏行跡,到了宇文家地盤便無所顧忌,快步拾級而上,到了觀景臺,才抱拳向宇文述道:“相爺,你要的人捉來了。” 宇文述稍覺意外,“哪個?姜瞻的孫女?這么快?” 蒙青呲牙笑,頗有些得意,“昨日我去銅石嶺瞧那礦,然后到承壽寺去給佛爺上香。真是天賜良機,在那兒我竟然碰到了裴蘊和他兒子,隱約聽他們說今日要來銅石嶺登高,還要帶著裴綺。我想,既然他帶了娘們,她必定會去寺里燒香,所以布下埋伏。誰知還真叫我走了運,她撞上門來不說,還多帶了個人,不費多少力氣就捉來了。” “多謝老弟!”宇文述當然快慰,卻又問道:“裴蘊父子去承壽寺做什么?” “怕是老狗鼻子靈,聞到了那銅礦的味道,想過去探探底。不過相爺別擔心,那邊的兄弟們都暫時散了,留下的人藏得隱蔽,憑他裴蘊的本事,半輩子也挖不出東西來。”蒙青對此不甚在意,只伸手道:“娘們就在下面,相爺去瞧瞧?” 宇文述掀須而笑,當即起身,招呼次子宇文基和李昺去看。 宇文家人丁不算興旺,宇文述固然弄權貪賄,卻很怕家里那位夫人,生平沒納過妾室,膝下唯有宇文堅、宇文基兄弟和宇文蘭珠。兩兄弟被家里老夫人鎮著,更不敢納妾,宇文堅之妻已喪,續娶的事兒也沒定下,就只傅姮和宇文蘭珠兩個女人。 偏偏兩個女人先后有了身孕,宇文堅又困在獄中,今日出來登高,就只有父子二人,外加暫住相府的女婿李昺。 四個人到得石室中,里頭裴綺和伽羅依舊昏迷。 宇文述認得裴綺,對伽羅卻眼生,不由看向蒙青,“旁邊這是?” “跟著裴綺一道來的,想必也是姜瞻的哪個孫女。” 姜瞻的孫女嗎?宇文述皺眉。 姜家的女眷他見過的不多,能認出裴綺,還是因為段貴妃常請她入宮,偶爾宮廊碰見,記得面孔。 據聞姜瞻膝下數位孫女,唯獨裴綺美貌最為出眾,可眼前這少女顯然比裴綺美貌許多,眉眼跟裴蘊兄弟也沒半點相似之處。 且據他所知,姜瞻的孫女,除了裴綺,多在不及十三歲,不該是這模樣。 若細看起來,跟次子的媳婦傅姮倒有那么點相似。只是獨孤信膝下三個孫女他都知道,傅姮不必說,傅婎數月前留書出逃,據傳聞是入道了,容貌他也認識。剩下那個叫獨孤伽羅的,這幾年都住在淮南,高探微犯了事情,女眷紛紛逃難,她也不可能逃到姜家這兒來。 宇文述這里疑惑沉吟,李昺心下卻是大驚。 裴綺他雖不認識,但伽羅的樣子,哪怕拿紗絹遮住臉龐,只露個身形,他都能辨認出來!少女顯然是被倉促打昏,臉上殘留些許驚恐,黛眉之下雙眸緊閉,容貌嬌艷,一如往昔。 可是,明明宇文述下令捉的是姜瞻的孫女,伽羅怎會在這里? 他不是在楊堅身邊,百般榮寵嗎? 宇文述捉來裴綺,是要拿她要挾姜瞻,兩虎相斗,裴綺無辜受災,李昺并不在乎。但是伽羅……以蒙青這粗豪漢子的性情,倘若不設法救出,怕是伽羅要吃苦頭。 可宇文述正跟楊堅斗得如火如荼,當如何勸說,才能令他放了伽羅? 李昺垂頭擺弄衣袖,心念飛轉。 ——縱然前事如塵,他已背著外間的罵名高攀娶妻且妻子有孕,但當日的決定是諸般原因交雜后的無奈選擇,甘苦自知。即便曾有蘇威揍過他,楊堅也曾讓他跪在青石板、跪在伽羅跟前,他當日在飛鸞寺,甚至還不無惡意的想過,伽羅是否也跟他一樣,為局勢所困,才會去高攀楊堅,以求庇護。也曾在夜深時想過,楊堅留她在身邊,是為情意,還是為了其他。 無論有過哪些揣測,私心里,他仍舊不愿伽羅落入宇文家的險境。 尤其她此刻昏迷在那里,嬌弱可憐,沒半點反抗之力。 李昺迅速思考對策,蒙青卻沒那么多顧慮,“能跟裴綺一道的,必定也跟姜家走得近,管她是誰,捉到了必定有用!” 宇文述皺眉,這等關頭絕不愿草率行事。 他將伽羅細細瞧過,問道:“跟姜家一道登高的,還有誰?” 蒙青想了想,“還有楊堅。我捉了裴綺的時候,他還派人來追……” “皇上?”宇文述猛然打斷他,聲音陡厲,往伽羅身上瞧了一眼,猛然醒悟過來,“她這身量,是不是上次皇上帶去別苑那個人!” 李昺被他反應觸動,抬眸瞧過去,看到宇文述臉上并無喜色,甚至像是不悅。 ——看來他對楊堅還是有所顧忌! 李昺一瞬間就猜到了答案。只是還不夠確信,不由道:“岳父怎么了?姜家是皇上的走狗,捉了裴綺,可以拿來要挾姜瞻。捉了皇上身旁的人,豈不是更加有用?” 這話問出來,不止宇文述,就連宇文基都稍露不屑之色。 李昺視而不見,只疑惑瞧著宇文述。 “姜瞻和皇上是兩回事!”宇文述眉頭皺得更深,“我捉裴綺,原本是不想打草驚蛇,只暗地里藏起她,然后悄悄去找姜瞻要挾,讓他在你大哥的事上留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