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圣情難承
尖銳的呼哨再次在夜幕中響起,卻迅速逼近,想必是楊素帶著侍衛來救。 楊堅身法極快,片刻后趕上來,鐵扇直刺那人后心。 楊堅的攻勢兇狠至極,那人聽著風聲便知不妙,忙回拳抵擋,卻被楊堅反手削向手腕,險些斬斷腕間經脈。那人悶哼一聲,動作微滯。 伽羅就中取利,匕首迅速扎向他的肩窩。她這點身手自然傷不到人,卻成功迫得那人松手,掉落在地。好在她沒摔著,腳步尚未站穩,黑暗中就見楊堅身體后仰,腳下如風,鐵扇刺向對方左胸,身體卻自那人揮起的手臂下穿過。 那人向側閃避,楊堅卻已竄到伽羅跟前,孔武有力的手臂攬住伽羅,趁勢疾奔。 伽羅十分乖覺,雙臂伸出,緊緊抱住楊堅的腰,整個人貼在他身上。 夜風在耳畔呼嘯,楊素等人的呼喝已漸漸趨近。 那人猶不肯死心,拔步追來,雙拳大開大闔,攜風雷之勢攻向楊堅。 楊堅單手攬著伽羅,右手中鐵扇如吐著信子的毒蛇,反守為攻,招招迫向要害,皆是取其性命的招式。疾勁的攻勢下,那人被迫閃躲,楊堅扭動扇柄,藏在其中的利刃猛然破空飛出,在夜色風聲的掩護下,重重刺入對方胸膛。 楊堅趁此機會躍出丈許,攬著伽羅疾奔,片刻后甩開那人,帶著伽羅沒入夜色。 …… 秋夜風涼,冷颼颼的灌入衣領,被伽羅貼著的地方,卻是一片火熱。 十四歲的姑娘身材日漸玲瓏,嬌軟凹凸的身體緊緊貼過來,楊堅抬步疾奔之間,感受分明。他竭力摒除雜念,確認已無人尾隨后,終于停了腳步,在山坡的一處巨石后蹲身掩藏,將伽羅護于懷中。 遠處燈籠火把散射光芒,能瞧見楊素等人激戰的情形。 沒用太久,殘留的人皆被俘獲,唯有方才擒走伽羅的人不見蹤影。 楊堅面沉如墨,目光鋒銳—— 今晚的行刺著實蹊蹺,敢在京郊如此放肆的,應當沒有旁人。 不過此刻,不急著計較。 楊堅收扇入袖,暫且收斂殺意。 他的懷中,伽羅蹲在跟前,整個人都包裹在楊堅的披風里,動都不敢動。 險中逃生,這會兒甩開刺客,她才隱隱覺得楊堅逃走的舉動有些奇怪。按理來說,楊素帶侍衛來救,楊堅正好合力擒拿刺客,卻帶著她跑遠了躲起來做什么? 這念頭一閃即逝,伽羅怕再招來那般鬼魅,湊在楊堅耳邊低聲道:“沒事了嗎?” “嗯。”楊堅將她摟得極緊,聲音低促,“再看看。” 伽羅乖乖閉嘴,等了片刻,又耐不住,“戰將軍他們看不到殿下,恐怕會擔心。那邊似乎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她怕招來刺客,聲音壓得低,楊堅湊近了聽罷,側頭想跟她說“不會”,卻未料黑暗中貼得太近,一轉頭就碰到她的臉頰。 柔軟細嫩的肌膚,在夜風侵襲下有些冰涼。 伽羅整個人蜷縮在他懷里,因楊堅摟得緊,她精神緊張無暇他顧,便也不自覺的貼在他胸前,手臂還緊緊抱著他的腰。 緊擁的姿勢下,唇頰相觸,兩人均是一僵。 伽羅下意識的就想縮回去,楊堅卻猛然收緊手臂,趁著方才拿披風裹著她的姿勢,將伽羅箍在懷里。方才極力壓制的旖念被勾動,楊堅聽到她似乎又要說話,想都不想,低頭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就勢游上,扣住她的發髻,牢牢禁錮。 黑暗中,伽羅似聽到轟然一聲,徹底愣住。 楊堅腦中的空白稍縱即逝。疾奔后的喘息未定,心緒激蕩,他今晚本就有所圖謀,這樣的投懷送抱和柔軟親吻下,哪還有什么理智,含住伽羅唇瓣,身子前傾,單膝跪地,手臂圈著伽羅,幾乎將她壓在身下。 靜夜中一切都停了,唯有對方的呼吸。 伽羅仿佛能聽見胸腔中的狂跳,伴隨著楊堅急促呼吸的聲音。他的唇帶著炙熱的溫度,將她壓住,隨著愈來愈重的呼吸,含著她唇瓣吸吮,甚至想要撬開她的唇齒攻入。 腦海中一片茫然,伽羅直至此刻,才猛然回過神來。 她推搡楊堅的肩膀,察覺楊堅稍稍收了攻勢,借機偏過頭,心跳與呼吸一樣急促。 黑暗中,彼此的臉近在咫尺,楊堅的呼吸灼熱,燙燙的落在她臉頰。 伽羅臉上著了火一樣。她也不知腦子里在想什么,更不敢看楊堅的眼睛,來不及惱怒或者生氣,只有手足無措,甚至緊張、茫然——心間腦海,渾身感官,似乎都被眼前的男人牽動,再也想不到其他。 只有親吻時燙熱的溫度,清晰印刻在腦海,余韻不去。 楊堅保持著跪地的姿勢,看著她,胸膛起伏,心擂如鼓。 他也不知道怎會突然變成這樣,在親上她的瞬間,從未有過的迫切而渴望。 然后貪婪攫取,愉快而滿足。 暗夜里各自無言,唯有呼吸起伏,片刻后,楊堅才稍拾理智,扶著伽羅坐起來。 見她依舊側頭不肯正視他,楊堅強忍著將她抱進懷里的沖動,黑暗中清了清嗓子,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抱歉,伽羅。我忍不住。”聲音微啞,像是磁石打磨,從壓抑的胸腔擠出。 寬敞的披風依舊裹著伽羅,手臂中她的肩膀微微僵硬。 楊堅吸了口氣,聲音低沉卻堅定,“但是伽羅,我會負責。” 他從前叫伽羅都是連名帶姓,仿佛用那樣生疏的稱呼,便能提醒自己保持距離,維持端貴冷肅的建章宮姿態。 伽羅還是頭一次聽到他用這樣的聲音叫她。 溫柔又親近,半點都不像是出自性情冷硬的楊堅之口。 伽羅坐了良久,才算平復了胸腔內的急劇跳動。 她往后坐了坐,脫離楊堅的桎梏,心亂如麻。曠野風靜,心間腦海,卻是激蕩起伏——為方才下意識抱在楊堅腰間的舉止,為突如其來的親昵溫柔。心里仿佛有驚詫,有羞窘,有歡喜,有緊張,有懊惱,甚至有回味,卻偏偏沒有怒意。 被人輕薄,她竟然沒有惱怒,這意味著什么? 伽羅心里咚咚直跳。 對面楊堅沒等到她回答,卻從她的神態中,看到了希望。 他忽然愉悅無比,眼見楊素等人已帶走刺客,周圍沒了旁的動靜,便扶著伽羅站起,道:“跟我走,去個地方。”說罷,握著伽羅的手,循山路前進。 云層不知是何時散開,幽微的月光灑在路面,照出兩人攜手的身影。 伽羅沒有反抗,心神不定的跟他走了一陣,漸漸平復心緒。抬頭看向楊堅,卻見他目視前方,昂首闊步,唇角似帶了笑意,顯然是為方才的突襲親吻而愉悅。最可恨的是,他竟然舔了舔唇,仿佛回味! 可惡! 伽羅方才沒來得及清算、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羞窘惱怒,霎時涌上心間。 她一把甩開楊堅,臉蛋漲得通紅,在楊堅詫然轉頭時,怒目瞪著他。不等楊堅反應過來,被心里一口悶氣驅使,伽羅伸手捶在他胸前,紅著臉惡狠狠的道:“很得意是不是!” “嗯?”楊堅巋然不動。 “這就是建章宮儲君的風范嗎!”伽羅氣道。 “不然呢?你還回來,我不反抗。”楊堅肅容,答得一本正經。 …… 就知道今晚跟他出來沒好事! 伽羅負氣,到底顧忌楊堅的身份,沒敢再打第二拳,對著他“恬不知恥”的態度,更是羞窘惱怒。她當即轉身,紅著臉就想往回走,卻被楊堅一把拉住。 “去哪里?” “回別苑!” “快到了。” “不去!” “想抗旨?” “就是要抗旨,怎么了?”伽羅也不知哪來的底氣,對著楊堅的雙眸,“你治罪啊。” “我不治罪——”楊堅俯身湊近,咬牙道:“我還親你。” 這威脅劍走偏鋒,讓伽羅愣了片刻,回過神時,人卻已被楊堅扛在肩頭。他走得極快,山路蜿蜒崎嶇,他卻如履平地,暗沉夜色下,周遭景物迅速挪動,山間卻漸漸暖熱起來,待楊堅終于停步放下伽羅,周遭地氣已暖如初春。 伽羅憋了滿肚子的氣,還未來得及算賬,睜眼抬眸,卻霎時被眼前的景象懾住。 夜幕深濃如墨,起伏疊嶂的峰巒圍出一處山坳,中間是生滿浮萍的水潭,周遭樹木葳蕤,水汽濕潤。水潭之上,無數流螢閃爍光芒,鵝黃、碧綠、赤紅……色彩紛雜,成群結隊,在夜色下飛舞,如同斑斕流光舞動,竄入低矮茂密的草叢、流進濃綠陰翳的樹林、飄過蜿蜒覆藤的小徑。 水潭邊生著數株垂柳,這時節里樹葉尚未凋落,絲絲兒垂在水面,周遭聚著流螢,如縷如線,纏繞攀援。 禮記的月令篇中說,季夏之月,腐草為螢。 伽羅曾在夏日的暮色入夜時見過流螢,還曾拿團扇追撲嬉戲,卻沒想過,深秋時節里竟然還會有此夜中精靈,且如眼前這般,熒光成陣,如夢似幻。于暗沉漆黑的天幕下,營造出這方斑斕旖旎的世界。 心中不滿盡數遠去,她驚于眼前的景致,幾乎忘了呼吸。 楊堅扶著她肩膀,緩緩走近潭邊。 夜風低徊,搖動草葉,愈來愈多的流螢飛出草叢,落在柳枝藤蔓間,瑩潤有光。 伽羅陷身其中,宛如踏入最綺麗的夢境。 抬頭,看到楊堅臨風而立,平素的冷硬端肅收斂,甚至連方才的霸道可惡仿佛都成了錯覺。他深邃的眼睛落在伽羅臉上,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沉穩。 “這世間,總有些東西讓人意想不到。”楊堅開口,五指微張,攬了數縷光芒,“就如這些流螢,世人都以為它們活不過肅殺秋日,但如你所見,總有這樣的角落,藏著意料之外的驚喜。” “伽羅——” “嗯?” “我喜歡你。” “我雖不如旁人溫柔解意,體貼入微,但我會將你捧在心尖,珍重以待。” 堅定的聲音,柔柔撞進伽羅心間。 楊堅立于暗夜,魁偉勁拔的身姿宛如天神,冷峻的輪廓卻帶著溫柔神色。在朝堂翻云覆雨、深謀遠慮,連宇文述那樣老謀深算的狐貍都要忌憚幾分;在沙場談笑殺伐、縱橫捭闔,連鐵蹄踏破虎陽關的鷹佐都被震懾,步步后退。于情場,卻仿佛還是少年,決心追逐喜歡的女子,堅定、期待,又有些許忐忑。 整日情緒起伏, 昭文殿里的窘迫、夜幕下的驚險、親吻后的心慌意亂, 瞧見滿目流螢時的震驚歡喜……種種情緒, 皆被楊堅一句話掃清。 “我喜歡你。” 簡短卻有力的四個字,重重撞進伽羅心里, 伴隨春暖花開的聲音。 她瞧著楊堅,良久,莞爾一笑。 她知道楊堅或許喜歡她,卻從未想過, 他竟然會這樣坦白。 滿目流螢在夜幕中飛舞,楊堅身姿挺拔雄健, 巋然而立,如淵渟岳峙。俊朗的眉目、剛硬的輪廓, 端貴卓然的氣度、翻云覆雨的手腕……眼前這個男人, 除了脾氣頗冷硬古怪之外,幾乎挑不出瑕疵。 甚至他的脾氣性情,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從初上京時拿鐵扇抵在她喉間時的冷厲,到云中城晨霧孤舟時的沉默, 到昭文殿里答應她營救父親時的隱忍退讓,再到南熏殿里帶著歉然的溫柔。起初的敬畏防備不知是何時化解, 漸漸成了信任, 甚至偶爾心有靈犀的親密。 隱忍冷肅、凌厲端貴的建章宮皇上,蒸蒸日上的皇家儲君, “喜歡”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仿佛輕盈的鴻毛落在心間, 令人心顫歡喜;亦如千鈞重擔壓在肩頭,令人負重擔憂。 他特意帶她來這里,精心籌備,鄭重其事,雖寥寥數語,卻可見真心。 這當然令伽羅歡喜,甚至心花怒放。 然而歡喜之外,卻有另一道聲音清晰分明地響起。 一路行來,從隋太祖楊忠到寧遠公主,到惠王府舊臣,幾乎所有人都在提醒她舊日恩怨。盡管那是祖父所為,別說她,就連父親都沒半點關系,但那些恩怨終究如同溝壑橫亙。 在這道溝壑面前,所有的靠近都如同走向懸崖。 走得多了,便是自取滅亡。 誠如寧遠公主所言,楊堅為給高家表哥和傅家女眷求情,就已數次觸怒隋太祖楊忠。倘若她回應了楊堅的心意,冒險嘗試,結果會如何?即便楊堅不計舊仇,隋太祖楊忠哪會容忍仇人成為皇家親眷?屆時,或是父子生出罅隙,或是隋太祖楊忠一怒之下除了舊仇,不論哪一種,都會割出更深的裂痕。 再退一步—— 倘若楊堅的情意只是一時興起,待到難以跨越溝壑時,他可從容止步,轉身另娶。如今權勢煊赫的姜家不就指望如此嗎?尊貴的建章宮儲君,朝堂上下,京城內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就等那個翻身成為人上人的機會。 而她,若走到哪一步,就沒有半點退路。 倘若楊堅心意堅定,執意向前,舊仇之下,必會激出父子矛盾,甚至令姜瞻等從龍之臣心寒失望。屆時宇文述等人必定會趁機反擊,相權再次凌駕于皇權之上,動搖朝局。 那樣的盛情,她承受不起。 喜歡一個人太容易,女兒家的輕顰淺笑、如水眼波,男人的寬厚懷抱、灼熱輕吻,每一樣都能撥動心弦,令人神魂顛倒,心慌意亂。但喜歡之后呢?那條布滿荊棘的路有多難走,不止是她,恐怕楊堅都沒認真想過。 該怎么辦?伽羅矛盾極了。 她抬頭,雙眸中映出楊堅的臉,襯在螢火點點的背景上。 半晌,終于開口。 “伽羅很感激殿下,這深秋流螢的景致,確實美妙之極。但是……”她雙拳握在袖中,竭力讓聲音平靜,甚至淡漠,“伽羅并無此意。” 楊堅臉上笑意漸漸凝固,眉頭微皺,盯向她。 未等他再開口,伽羅退開半步,屈膝行禮,“還請殿下恕罪。” 楊堅伸向她臂間的手僵在夜風里。 他的神色幾番變化,最終,有些遲疑的道:“不必急著回答,可慢慢考慮。” “殿下種種恩情,伽羅往后結草銜環,必會設法報答。”伽羅再退半步,對上楊堅的目光,心里覺得空洞茫然,有苦辛酸澀的滋味在蔓延。然而既然拒絕,就需狠心切斷,遂強撐著道:“不必再考慮,伽羅……心有所屬。” “是蘇威?” 伽羅愕然,不明白他怎會聯想到表哥身上去,忙搖頭道:“不是他。” “那么——”楊堅眸色倏然暗沉,“是李昺?” 當然不是!伽羅咬唇。她不知何時喜歡上的人也叫楊堅,不過那是脫離于皇上身份之外的楊堅,而非金冠朱帶的皇上。至少此刻,她還沒有膽量去嘗試跨越那道打了皇家金字烙印的溝壑,置自身于險境,將楊堅推入更加岌岌可危的境地。 她不回答,楊堅只當她是默認,胸中似堵了悶氣,道:“他不值得!” 李昺當然不值得。 不過既然他這樣誤會,也權且這樣交代吧。 伽羅沒再解釋,轉身行至水邊,身周流螢如夢似幻,抬頭卻是深沉烏墨的夜空。像是幼時拿皂角種子泡水后吹出的泡泡,陽光下晶瑩剔透,仿佛藏著七彩世界,用手指輕輕碰觸,便即破碎,什么都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