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女兒多情
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親安好,再難的境況,她都能挺過來。 夜已經深了,伽羅被長命鎖困擾了數月,本想著盡快問清,此刻瞧著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沒那么急著問了。只管貼在她懷里,覺出許久未有過的心安。 祖孫倆坐了片刻,譚氏拍拍伽羅的肩膀,站起身來,“早些盥洗歇下,明日興許殿下就要來探究竟了。咱們得養(yǎng)好精神,方可應對。” 伽羅依言,讓華裳到外面?zhèn)魉藕蚰涎畹氖膛M來,備了熱水香湯。 譚氏坐在桌邊,瞧著恭敬往來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羅話里話外,對楊堅頗多感激贊賞。楊堅不止出手相助,還擺出這般禮遇的姿態(tài),著實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次日清晨, 楊堅下朝后回到建章宮, 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 伽羅和譚氏已然收拾完畢, 靜候楊堅傳召。 楊堅進去的時候,祖孫倆正坐在廊下說話,見了他, 各露詫異之色。伽羅當即扶著譚氏起身, 而后迅速步下臺階,屈膝行禮, “拜見皇上殿下。” 相較于她的謹慎意外, 譚氏則從容得多。 她在淮南時跟楊堅接觸甚少, 雖然熟知對方, 卻還是頭一回當面碰見。 對面是如今的儲君,未來的天子,那身皇上的裝束盡數未除, 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見端貴威儀,令人敬畏。 昨日伽羅一番敘述, 譚氏對楊堅極為好奇, 此時留意觀察, 便見楊堅目光落在伽羅身上,片刻逗留, 比起在淮南時的冷厲鋒銳, 顯得格外溫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禮的時候, 若有笑意浮起,稍縱即逝。 這當然令譚氏詫異,在楊堅瞧過來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見面,對方又身份貴重,屈膝的禮數未免簡薄。 譚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楊堅行禮,“民婦譚氏,拜見皇上殿下。” “免禮。”楊堅是慣常的冷肅態(tài)度,朝伽羅遞個眼色。 伽羅會意,當即扶著外祖母起身,旋即向楊堅道:“殿下請廳中坐嗎?” 楊堅頷首,留下隨行的戰(zhàn)青在外面,大步進了廳中。 伽羅扶著譚氏隨后進去,很識趣的闔上門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楊堅負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語,目光只審視地打量著譚氏。譚氏則站姿恭敬,目視地面,是要恭敬答話的姿態(tài)。反倒是伽羅,近來在楊堅跟前少了畏懼之心,陡然又落入這般沉默對峙的氛圍,有些手足無措,只好站在譚氏身后。 片刻后,楊堅輕咳了聲,“長命鎖的事,想必獨孤伽羅已說過了?” “回殿下,昨日伽羅已將此事告訴民婦,民婦已知道了緣由經過。伽羅能逃出北涼之手,在建章宮安然住著,全賴殿下出手相助,民婦深為感激。”譚氏終于抬起頭,對上楊堅的目光,姿態(tài)不卑不亢。 帶些微藍色的眸子,與伽羅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著、湛亮,比起伽羅的強作鎮(zhèn)定,這份沉著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 這不免令楊堅詫異。 譚氏的身份她查過,也是來自北地,作為高探微的續(xù)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齋禮佛,聽說跟高探微在許多事上意見不合,卻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禮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兒女,對她也頗恭敬——至少面子上過得去。 除此之外,并無任何特殊之處。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亂了陣腳,她又哪來的底氣,面對他的目光,如此沉著? 楊堅目含審視,如兩道重劍壓在譚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婦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婦昔年住在北地,只聽聞過當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長命鎖的事情,是伽羅自幼佩戴之物,民婦雖托了南風母親的身份,又受獨孤善之托照顧伽羅,卻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羅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樣多的風波。” 這般應答在楊堅預料之中。 他盯著譚氏,“如此說來,關乎南風和這長命鎖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譚氏竟自笑了下,朝楊堅欠身回稟,“民婦當初既然敢將南風記為女兒,一則是被獨孤善的赤誠打動,再則也是知道南風的身份。昔年民婦在北地時,曾有一位故友,民婦自從進了高家,就再未見過。及至后來見到南風,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與獨孤善結緣。民婦憐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長命鎖——民婦并不知情。” 她的語氣緩和卻堅定,不緊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羅道理時的聲音。 伽羅心中卻騰起nongnong的疑惑。 當年她住在淮南時,外祖母可是對著那長命鎖出過神的,還叮囑她務必留心,切不可丟失。有一回伽羅大意,將長命鎖放在衣柜里,外祖母還頗為焦急的找尋。原先伽羅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為那是娘親的遺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當初必定是知道那長命鎖有特殊之處。 所以外祖母此時,是在騙楊堅? 伽羅愕然,卻牢記外祖母昨晚的叮囑,未敢多言。又怕楊堅察覺,只管低頭盯著腳尖。 楊堅與她相處數月,一眼就能瞧出這姿態(tài)之后的異常。 遂舍了譚氏,覷著伽羅。 而譚氏,則順理成章的,再度揣摩楊堅——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羅的一瞬間,便添了緩和,沒了看她時的那種威壓冷肅。隨同眼神的緩和,連那緊繃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緩和了。這其間變化太明顯,譚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尤其這些年輕男女,即便各自隱藏偽裝,落在她眼里,卻還是能窺出端倪。 譚氏瞧著楊堅神色,見他帶著哂笑瞧過來,神色愈發(fā)冷肅,便知道伽羅露陷了。 不過無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謊。 譚氏面不改色,迎著楊堅的目光,緩緩道:“民婦確實不知。不過既然是南風的舊物,民婦多加了解,或許能有所得。” 楊堅神情更冷,目光如鷲,盯著譚氏。 譚氏巋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態(tài),不閃不避。 伽羅站在他倆身后,察覺氛圍稍變。這讓她想起幼時的事,有一回她跟著父親入山,看到山崖下兩虎對峙,在互相撲殺之前,便是這般情形。外祖母與尋常的貴婦不同,這點伽羅早有察覺,只是沒想到,她在楊堅跟前,也是如此沉著冷靜。 伽羅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卻能將楊堅一覽無余。 那位負手于背,是她許久都沒見過的冷硬姿態(tài),卻非威壓陰沉,只是審視、探究。 片刻后,忽然楊堅墨色織金的袍角微動,抬頭便見他臉上的冷肅漸漸收斂。 “如你所愿。”他徐徐拋下這幾個字,拂袖出去了。 伽羅莫名所以,看向外祖母,便見她沉著如舊,甚至帶了點笑意,“看來他待你確實不錯。伽羅,長命鎖的事我自會跟楊堅周旋,不想讓你夾在中間。今日暫且如此,你不必擔心,外祖母有分寸。長命鎖背后的事,外祖母確實知道一些,待我摸清了底細,再同你說。好不好?” 事關重大,外祖母謹慎些,總歸是沒錯的。 伽羅微笑,軟聲道:“我聽外祖母的。” 楊堅離開后再未出現(xiàn)。 后晌的時候,蘇威卻來了。 他雖居副率之位,晚間卻時常過來親自當值。今日本該掌燈后上值,他聽聞高老夫人已抵達建章宮,又懸心伽羅的處境,便早些趕來南熏殿。 兩下里相見,各自歡喜。 伽羅引他進去,向譚氏道:“外祖母,這是杜家表哥,我姑姑的兒子。他是建章宮的右副衛(wèi)率,這回途中多承他照拂,也時常過來看我。” “哦?”譚氏起身,笑吟吟地將蘇威打量,“果真是青年才俊。” 蘇威深深作揖,“老夫人過獎了。伽羅總是提起您,今日有幸得見,是晚輩的福氣。”說著,將手中拎著的錦盒遞給伽羅,“老夫人路途勞頓,聽說還染了風寒,想必尚未來得及調理。難得安頓下來,該補補身子——見過殿下了嗎?” 他此時還是家常的衣裳,頭發(fā)拿玉冠束在頂心,身上赭色長衫磊落,英姿勃發(fā)。 譚氏瞧著歡喜,道了聲費心,叫華裳奉茶。 伽羅遂將見過楊堅的事情說過了,只是未提詳細。她已有許久未見蘇威,問起來,才知道他前陣子奉命去了趟云中城,昨晚才回到京城。 蘇威見伽羅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又問道:“老夫人進京,可有落腳的地方?” “我在京城還有處宅子可以歇腳。只是伽羅還住在這里,我不放心,總得摸清了情勢,過兩天才能出去。”譚氏感激他對伽羅的照拂,又道:“令尊可是在吏部任職,尊諱季輔的?” “老夫人見過家父?”蘇威微訝。 譚氏頷首,“從前有過一面之緣。” 蘇威笑了笑,道:“這可真是有緣了。伽羅如今住在建章宮,是以客人的身份。殿下瞧著性子冷硬,其實待人也很好,不會故意為難。何況我官職雖低,卻也常出入建章宮,能留心照拂伽羅,老夫人盡管放心。老夫人常年在淮南,回到京城,想必諸事不太齊備。倘若要搬出去住,告訴我一聲,我自安排人過去幫忙。” 譚氏稱謝,瞧他這般體貼周全的姿態(tài),越瞧越是歡喜。 蘇威瞧向伽羅,見她稍稍出神,不由問道:“你呢,想搬出去住嗎?” “當然想,只怕脫不得身。”伽羅莞爾。 長命鎖的事不止楊堅留意,周靜帝那兒也曾過問。外祖母既然已到了京城,周靜帝很快就能知道,屆時會如何,還不得而知。事情沒鬧明白之前,楊堅恐怕不會輕易放她。 深宮之內,周靜帝確實問起了譚氏,是在一場小宴后。 周靜帝能夠順利回京,固然有在宮中多年的籌謀安排,朝堂中的姜瞻功勞卻居首位。及至此時,徐公望妄圖仗著樹大根深的勢力弄權,把持朝政,楊堅父子又才接手朝政,在朝堂上親信甚少,最得力的,還是只有姜瞻父子。 所以此時的姜家如日中天,父子三人不止官居要職,更是三天兩頭的受周靜帝單獨召見。君臣間說得投契了,周靜帝順道擺個小宴做午膳,格外恩寵。 今日也是如此,楊堅父子和姜瞻議過徐家的事,待姜瞻告退,便往后宮來。 臨近段貴妃所居的儀秋宮,周靜帝忽然就想起了高家的事—— “高探微那老賊,如今倒老實了許多。這回新政的事,原以為他會跟徐公望串通一氣,誰知他倒乖覺,沒來添亂。對了——高家那老婦,也快到京城了?” “昨日到的建章宮,兒臣已安排了。只是近來事務繁忙,尚未來得及審問。” 周靜帝為旁的事焦頭爛額,對此也不是太在意,“高家的人都很難纏,審問時留心些。” 楊堅素來對父皇盡心竭力,這回有意隱瞞,心中畢竟愧疚,遂道:“兒臣遵命。” “近來徐公望步步緊逼,新政在民間的評說,你想必也聽說了?那新政是你所提出,我聽巡查的官員稟報,百姓對此怨氣不小。徐公望借題發(fā)揮,今日朝堂情形,你也見了。” 今日朝堂上的情形,楊堅記憶猶新。 徐公望拿新政做文章,不知從哪里尋了個萬民書,上頭皆是對新政的不滿。徐公望當著百官的面拿出來要呈給太上皇,口中說的是新政,話里針對的卻是他和姜瞻。 朝堂百官,雖已有人歸服,卻還有許多跟徐公望勾結串通,當時鬧得不好看,父皇的政令難以推行,還被徐公望反將一軍,面上也無光。 徐公望那仗勢耀武揚威、仗勢逼迫的嘴臉,確實可惡。 楊堅神情冷清,肅然道:“這事兒臣派人查過。是徐公望陽奉陰違,授意地方官員歪曲新政,才致民怨沸騰。涉事的八州,其中五處被徐公望把持,另有三州,兒臣卻已通了關竅。裴矩已親自趕赴地方,盯著新政的施行,必不會令父皇失望。而至于其他五處,兒臣已派人去搜集證據,不出半月就能有回音,屆時自可反擊。” “那五州離京城近,屯兵又多,總叫徐公望把持,隱患太大,總得盡快握在手里。” “這事是姜相親自盯著,父皇放心。” “姜相勞苦功高,該封賞的朕已封賞了,如今做如此要緊的事,更不可薄待。他的兩個兒子,已是格外器重,剩下的就是她那孫女——”周靜帝才要提裴綺,跨過一道門,就見裴綺正陪著段貴妃和樂安公主,往這邊走來。 這倒是巧了,周靜帝打住話頭,駐足。 對面段貴妃帶著兩位姑娘,面帶笑意,見了周靜帝,忙上前行禮,又問候皇上。 楊堅敬她對樂安公主的照拂,也躬身道:“貴妃。” 段貴妃側身受了半禮,笑吟吟道:“剛才英娥還念叨,說太上皇這兩天忙得連她都不見,皇上也有數天沒來看她,沒想到這就來了。可真是禁不住念叨。”她雖居貴妃之位,除了彰顯身份的佩飾外,也不曾過分打扮,這般家常的語氣,也叫人聽著親近。 周靜帝笑了笑,招手叫樂安公主過來,“這兩天是父皇疏忽了。” “父皇忙是忙,別忘了我送去的糕點就成。”樂安公主仰面帶笑。 周靜帝頷首,又看向裴綺。 段貴妃遂道:“英娥悶在宮里沒個玩伴,我便召了姜姑娘進來,一道讀書。這會兒正要往花園里去,太上皇可有興致走走?”她睇著周靜帝,余光瞥向裴綺。 周靜帝心領神會,“正好乏了,一道走走。” 樂安公主當即歡喜,裴綺臉上,也稍露笑意—— 陪著貴妃和公主算什么,今日她可是要陪著太上皇和皇上一道游園。宮中沒有太后皇后,眼前這四位,便是當下最尊貴的人。算遍整個京城,誰還有這樣的福氣? 她笑意盈盈,愈發(fā)端莊守禮,雖想多在楊堅跟前露露臉,到底捏著分寸,只陪在樂安公主身旁。 樂安公主受了段貴妃的提點,挽著裴綺的手臂,不時要同楊堅說話。 奈何楊堅雖答了,跟裴綺的來往卻還是少得可憐。 游至中途,周靜帝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耽擱,叫段貴妃等人自便,卻帶了楊堅,往另一處書房去。 走得遠了,段貴妃等人的身影藏在參差的花木之后,已然難辨。 周靜帝沉默思索,到了書房,才道:“姜瞻的這位孫女,貴妃時常夸贊,朕瞧著也不錯。嫻雅端莊,溫良謙恭,確實勝于旁人。貴妃數次召她入宮,看那孩子的品行也極好。我聽英娥說,你先前也見過她幾回?” “兒臣見過。” “感覺如何?” “端莊穩(wěn)重,有姜相的影子。” “今日呢?” “與平常并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