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藏經閣的秘密
“是送回。”伽羅胡謅,“不知皇上與蕭琮有何約定,總之蕭琮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進了建章宮。至于其中緣故,他們自然不會透露給我。不過殿下對我照拂有佳,想必將來處境不會太壞。” 裴矩狐疑,看向不遠處沉默而立的楊堅親信戰青,再看看伽羅的從容姿態和氣色打扮,不得不相信,楊堅確實待她不錯。 至少伽羅的狀態,比北上時好了太多太多。 這就奇了。 楊堅父子深恨獨孤家和高家,一轉眼,竟然會禮遇伽羅? 裴矩打量片刻,忽然笑道:“獨孤姑娘得建章宮照拂,真該恭喜了。只不知獨孤相在西梁得知此事,會作何感想。” “這很難說。不過當日獨孤信將戰敗的罪責盡數推在父親身上,這消息傳過去,父親作何感想,我卻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棄朋友的并不少見,但父親跟獨孤信有秦晉之好,獨孤信卻能翻臉不認,這樣的卻不多。彭大人跟隨獨孤信多年,不知當時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齒寒之感?” 這話說得有文章,裴矩笑意微斂,“獨孤姑娘都知道了?” 伽羅頷首。 有虞世基這個表兄在,探聽當時朝堂的情形,并非難事。 她款款朝裴矩行禮,又道:“當日彭大人好意相勸,我十分感激,自當投桃報李。” “哦?”裴矩挑眉,瞧著眼前才及他肩頭的少女。 伽羅道:“獨孤信會在那時背棄我父親擋災,可見背信棄義,舍棄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較之下,皇上殿下寬宏大量,任人唯賢,不止厚待于我,不計前嫌任用與我獨孤家沾親帶故的人,還曾為獨孤家和高家求情,可見氣量宏大,光風霽月。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聞?” 這等宮闈之事裴矩并不知曉,但看伽羅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羅續道:“獨孤信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難關,誰知還會推出誰去擋災?而今的情勢,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太上皇與皇上卻蒸蒸日上。彭大人這官位來得不易,必定能識時務,想必知道當如何抉擇。” “投奔皇上?”裴矩哂笑,“獨孤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領,只是你這年紀,想參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確實參不透。不過我知道,良禽擇木而棲,英主任人唯賢,雄才大略。皇上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見識過的,蕭琮數萬大軍占盡優勢,卻被他反客為主,可見與他作對,討不到半點好處。如今皇上殿下已然擺出了招攬賢才,不計前嫌的姿態。至于該棄暗投明,還是執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應當能想明白。” 裴矩慣于在官場油條間舞動長袖,原本沒太將伽羅放在眼中,聽得這話,倒是微怔。 伽羅適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辭了。” 裴矩沉默不語,待伽羅走出兩步,卻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獨孤姑娘不去見見?” 伽羅微愕。 她上頭就兩個jiejie,二姐獨孤婎志在入道,不會在此,那么裴矩所指的,必是長姐獨孤姮。 獨孤姮嫁的是獨孤信的次子徐基,那位跟裴矩私交甚好,齊來禮佛,并不意外。況昨日才在寺中碰見徐蘭珠和李昺,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攜眷而來。 她腳步稍駐,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見何如不見。” 說罷,向裴矩含笑施禮,喚了聲“戰將軍”,氣定神閑的走了。 裴矩目送她離去,心中狐疑不定。 伽羅直至走到藏經閣外,瞧見左右沒人,才松了口氣,偷偷擦去額頭細汗。 方才一番話不可能立刻說得裴矩動搖,但至少能讓他心中猶疑。只要他猶豫,不即刻將今日的事稟報給獨孤信,以楊堅的手段,自然能隨機應變,消除后患。 所以當務之急,是迅速將此事告知楊堅。 藏經閣的觀書廳內,楊堅正與方丈對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歷各處, 后又閱遍佛經, 見識頗廣, 佛學修為極高,深得敬重。伽羅入內見禮后并未打攪,直待兩人一局棋對罷, 才由楊堅引出話頭,提出想看看那副鳳棲梧桐的畫。 皇上親臨,自無不許之理,方丈親往二層閣樓去取。 伽羅趁機向楊堅說了方才遇見裴矩的事, 楊堅起初意外,聽得伽羅已將他暫時穩住, 眉頭舒展,微露笑意,“裴矩信了你那些鬼話?” “那些話半真半假, 他應當將信將疑。”伽羅覺得愧疚, “是我出門時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給殿下添麻煩了。” “處理得很好, 不算麻煩。”楊堅沉吟片刻, 竟然親自斟茶遞給伽羅。 伽羅頓有受寵若驚之感, 捧著茶杯, 詫然望他。 楊堅端坐椅中, 目露贊許,“你誤打誤撞,或許能幫我個大忙。”說罷起身出了廳門,召來戰青囑咐安排。 沒過多久,方丈手捧裝了畫軸的錦盒,小心翼翼走來。 觀書廳內有方紅木長案,他擱下錦盒,從中取出畫軸,“殿下要找的,應當是這幅鳳棲梧。這畫在寺中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過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緣人難以得見。殿下既能說出畫中所繪,難道是見過它?” “是她見過。”楊堅指向伽羅。 方丈便含笑問道:“檀越是何時見過?”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這間藏經閣里,那時候我跟娘親來寺中進香,大師與我娘親談論佛法,還帶她觀看閣中藏書,看了這幅鳳棲梧。”伽羅瞧見那卷軸上的明黃絲帶,微微一笑,“這絲帶我還記得,上面有幾個奇怪的字,我不認識。” 方丈動作微頓,詫然望著伽羅,“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方丈好記性!” “自貧僧主掌藏經閣,此畫就只為令堂取出過,當時景象,歷歷在目。那時檀越年幼天真,一轉眼,都長這么大了。”方丈感嘆,將那副畫軸緩緩展開。 絲帛繪就的圖畫,因年代久遠,顏色稍有變化。那帛的材質卻與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雖經數百年,瞧著卻無破舊損壞之感,上頭的鳳凰棲于梧桐,雙翅鳳尾皆用墨綠、金色為主,夾雜朱紫之色,華麗繁復。鳳凰似在俯視世間,神態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靈降世,悲憫而高貴。 伽羅曾將那長命鎖的鳳凰翻來覆去看過千百回,而今對著這幅畫,心中竟自涌出感動。 “就是這幅……”她喃喃,看向畫中題跋。 她記得并無偏差,上頭確實有題跋。隨同原畫寫就的是種陌生的文字,繁復卻簡短,她生平從未見過,更不知其涵義。隨后是數方收藏的鈐印,末尾留空處,蠅頭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書畫名家,簡略評點此畫技法及來歷,說此畫是他游歷時偶遇高僧,機緣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間圓寂,托付此畫,他老來向佛,遂捐入寺中。 這點內容,幾乎毫無用處。 伽羅下意識看向方丈,“那種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認得它嗎?” “檀越不認得?” “從未見過。” “貧僧也不知其含義。”方丈道。 伽羅失望之極,手指摩挲畫卷的象牙軸,對著那滿目悲憫的鳳凰出神。 有種猜測呼之欲出,她卻不敢確信。 旁邊楊堅遂道:“方丈見識淵博,雖不知其含義,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聽說過阿耆?” “阿耆?”伽羅與楊堅異口同聲,旋即面面相覷。這個名字,楊堅是從典籍中看到過,伽羅卻是從娘親幼時講過的故事里聽到過。娘親來自北地,雖然從未提過是哪國人,卻對北地風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國部落的變遷亦知之甚多。 彼時伽羅年幼,對故事充滿好奇,當時聽得津津有味,過后能認真記住的,卻不多。 阿耆是讓她印象最深的。 據娘親所說,四百年之前,在西邊的玉山一帶,有國名阿耆,東西八百余里,南北千余里,比起南邊的富饒廣袤,占地當然不算廣,但在北邊眾多小國中,卻是最繁榮的。玉山中蘊藏金玉寶藏,國人引水為田,因商人往來,市貿熱鬧,積聚財富甚多。 阿耆綿延百余年,因王室漸漸衰微,卻坐擁無數財富,逐漸被周邊部族覬覦。 兩百余年前,阿耆王城被占,舉國男女幾乎都死于戰爭,由此滅國。 伽羅還記得娘親說起這些故事時的神情,哀傷又迷惘,每回講完,都會獨自出神。 許久未曾觸碰的記憶漸漸被這圖畫勾動,伽羅甚至想起,娘親曾說阿耆國人篤信佛教,崇拜鳳凰。因當時阿耆與東南的楚國接壤,國中多用楚國文字,唯有巫祝會用特殊文字記事,晦澀難懂。 阿耆滅國后,巫祝之術漸漸失傳,這種文字大抵也湮沒無存。其后疆域數番變遷,阿耆的國土大半被胡、涼及周邊部落所得,還有極小的部分落入楚國手中。 如今大夏最西邊群山連綿,據說從前就是阿耆的國土。 伽羅曾看過西邊的輿圖,記得邊疆的群山,也記得那座離京城有三千里之遙的玉山。 這長命鎖,難道與此有關? 伽羅滿心詫然,聽方丈簡略說了阿耆的事,與娘親所說的全然吻合。 末了,方丈道:“令堂佛學修為頗深,于阿耆的事知之甚詳,彼時我與她談論佛法,論及這些,便示以此畫。” “除此之外,方丈可還知道旁的關乎阿耆的事?”伽羅緊盯著他。 “阿耆滅國已久,往事塵封,貧僧就只知道這些。” 伽羅猶不死心,“沒有更詳細的嗎?” ——僅從這些來看,娘親與阿耆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么這流傳數代的長命鎖應當也跟阿耆有關。只是長命鎖究竟有何用處,依舊沒什么頭緒。 方丈卻搖頭道:“貧僧所知僅限于此。檀越若想知道得詳細,閣中有些書,或許能有幫助。” 伽羅當即請求一觀,楊堅卻道天色已晚,翻書太慢,能否借了帶走。 他位居建章宮,方丈自然不會拒絕,從中挑了兩箱書命僧人裝起來。 伽羅甚為感激,行禮謝過,隨同楊堅告辭離去。 回到建章宮,那兩箱書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兩排檀木書架,先前從弘文館搬來的書盡數被運走,楊堅命人排書入架,卻同伽羅進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長命鎖呢?我瞧瞧。” 伽羅依言取給他看,立在楊堅跟前,纖手指著鎖上紋路,“殿下瞧,不止那鳳凰一模一樣,這地方——我原先以為是裝飾的花樣,如今看來,跟那圖上巫祝的文字相似。這東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伽羅——”楊堅忽然側頭覷她,揶揄道:“也許這長命鎖背后,藏著阿耆的舉國財富。我倒沒想到,你還藏了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豈不是發了橫財?”伽羅莞爾。 楊堅俯身靠近,壓低聲音,“露財招災,你不懂嗎?” “招來災禍可不妙。西梁和西胡虎視眈眈,我難以抵抗,不如送給殿下保管?” “我縱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羅知道楊堅不會貪圖這東西,有恃無恐,雙眼藏了笑意,偏頭看他,神態戲謔。 楊堅挑眉,有意嚇唬她,“倘若我轉手給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樣的人!”伽羅語氣篤定。 楊堅一笑,將長命鎖還入伽羅掌中,“先翻翻書,看能否找到線索。佛書艱澀,有不解之處,我請大師過來解惑。”話音未落,忽聽門外華裳稟話,說是戰將軍求見。 伽羅猜得戰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楊堅卻道:“站著吧。” 不過片刻,戰青推門而入。 他還是去鸞臺寺時的打扮,神情頗為嚴肅,進屋見楊堅和伽羅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詫異。 伽羅帶笑也就算了,這般年紀的姑娘,雖身處逆境,倘若碰見高興的事,也會天然流露。可楊堅呢?倚案的姿勢甚為隨意,甚至離少女太近也渾然不覺,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濃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溫柔戲謔。 這般神態,罕見之極,也暌違已久! 戰青與楊堅自幼相識,彼時楊堅還是王府尊貴的世子,生性頑劣桀驁,待他們這些侍從也隨和,縱馬射獵,翻墻攀樹,無所不為。生氣時會橫眉怒目、揚鞭呵斥,歡快時會朗然大笑、得意飛馳,鮮活得像是夏日朝陽,奪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徹心扉卻難將兇手繩之以法,少年才頭回現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敗,被遷往淮南,桀驁的少年終于徹底失了笑容。 待長兄楊爽被害,他的神情愈發陰郁、冷肅。 從淮南到京城的數年時光,楊堅在外人跟前帶笑的次數屈指可數。自從入了建章宮,朝堂天下的重任壓在肩上,左相之輩的阻撓更是危險重重。楊堅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發冷肅威儀,令人敬懼。建章宮內外,楊堅等閑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與人客氣,那笑容也是緊繃著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過這般笑容? 戰青滿心詫然,卻為這難得的笑容而高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裴矩的事,屬下已探過了。” “如何?” “他是陪同徐基夫婦去鸞臺寺進香的。不過獨孤姑娘去議和的事,他尚未對人提起過,據他所說,連徐公望也不知此事。裴矩應是被獨孤姑娘說得動了心,還想從屬下口中探問殿下的態度,屬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應來赴宴。” “很好。”楊堅頷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請裴矩。” “遵命!”戰青依命而退。 伽羅好奇,“裴矩當真信了那些話?” “人更容易相信對他有利的話,哪怕是謊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這場宴席,他只要來,于我們有益無害。”楊堅瞧向伽羅,“到時候我會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憑殿下安排。”伽羅當然樂意效勞,只是有些好奇。 裴矩這些年緊隨在獨孤信身后,瞧著忠心耿耿。北上議和的途中,他在楊堅跟前肆無忌憚,仿佛料定獨孤信能迎回太上皇,東山再起。卻不知此時,怎會答應前來赴宴? 不過這并非她所能問的事情。 伽羅按下好奇,見楊堅心緒甚好,又探問道:“回來的途中我曾想過,外祖母與娘親雖無血緣之親,看她的容貌和對我的疼愛,必定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鎖子的緣故,她或許能知道。那日在宮里,太上皇曾應允讓外祖母進京,不知……進展如何?” 她打量楊堅神色,心里終究忐忑。 楊堅倒無不悅,“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體抱恙,會耽誤一陣。” “身體抱恙?”伽羅心頭一緊,“嚴重嗎?” 楊堅搖頭,“風寒而已,并無大礙。” 伽羅遂放心道謝。 后面幾日,伽羅皆全副身心撲在那些書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興盛,這些典籍中多有記載,寫當時佛事盛況,王室對佛門的禮遇。然而其中內容,多是記載阿耆興盛時的事跡,于后來之事鮮少涉及,唯有一處提及滅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