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偷襲
議和的隊伍走得很快,晌午時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驛住下。 伽羅和華裳被安排在一間屋中,因沾了皇上的光,里頭倒是格外整潔。那姓陳的小將名叫陳光,據說是負責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應。 他這回的態度倒和善了不少,還特地命人備了熱水,給伽羅沐浴。 連日馬車顛簸,骨頭都快散架了,伽羅在熱水中泡了將近半個時辰,覺得渾身舒泰起來,才擦凈了穿上衣裳。華裳知道她顛簸后胃口不好,沒怎么用晚飯,已去外頭買了幾樣蜜餞回來。 伽羅見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經入夜,屋里卻稍覺悶熱,伽羅浴后渾身舒暖,便推開窗戶望外。對面的閣樓上燈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著楊堅和隨行的官員。此時隱隱有爭執聲傳來,隨行的侍衛嚴守在門外,不許旁人靠近。 華裳道:“方才出門時就聽見他們在爭執,這會兒竟還沒消停。姑娘別站在風口,當心受了風寒,路上難受。” 伽羅依言關上窗扇,“太上皇登基倉促,皇上這些年在淮南遠離朝政,朝中人心各異,建章宮根基不穩,難以服眾也是自然的。華裳,我今日在車上想了想這議和的事情,心里實在沒底。先不說蕭琮為何要我過去,單說他們若議妥了,會怎樣安排?” “議妥了,咱們老太爺就能回來。”提起這茬,華裳眉間憂愁更深了。 兩國議和,那蕭琮卻非要伽羅這么個小姑娘過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羅能全身而退便罷,若是她被西梁帶走了,該如何是好?或者兩邊談不攏打起來,她一個姑娘家,豈不危險? 伽羅卻搖頭,低聲道:“若是老太爺回來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來?這些官員們恐怕有不少盼著他回來,可皇上會愿意嗎?這一趟議和,還不知結果會如何。到時候父親和父親的處境就更難說了。” “難怪!”華裳忽然喃喃。 “什么?” “剛才我出去的時候碰見個人,看起來官位不低,跟我探問姑娘和那蕭琮王子是否相識。我沒敢說,搪塞了過去。” “是哪個人?” 華裳將他容貌描述過了,又將所穿的衣裳裝飾也都說了。她本就是個心細的人,事情關乎伽羅,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記了容貌,就連身上的細微裝飾及衣裳花紋都記住了。 伽羅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紋和腰間配飾,想必是鴻臚寺的人。咱們還不知底細,往后任何人問起,都得搪塞過去。” 華裳應命,眼瞧著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趕路,便同伽羅早些睡下。 次日依舊匆匆趕路。 楊堅很忙,晌午用飯的間隙里,還有飛馬來報消息,請他處置事務。 伽羅縱有無數疑慮,目下還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飯,正要回車中時,迎面卻碰見了昨日華裳描述的那人。他年紀不到四十,長相倒是挺斯文,見著伽羅也不擺官架子,只是道:“這位就是獨孤姑娘?” 伽羅詫異。 她自登程以來,因楊堅不欲為人所知,時常戴著帷帽,極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張揚身份。眼前這人哪怕偶爾能瞥見她的面容,怎會認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禮,端然應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與令尊相識,常有來往,尊府老太爺做壽時也曾見過姑娘。不想轉眼數年,姑娘都這么大了。這一路馬車顛簸,姑娘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懷,一切都習慣。”伽羅含笑回答。因對此人并無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話音才落,忽聽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見皇上詹事韓擒虎走了過來。 “殿下吩咐稍后啟程,陳光——請獨孤姑娘上車。”韓擒虎毫不客氣的打斷兩人,朝那人做個請的姿勢,各自回隊伍準備啟程。 伽羅就勢走開,心中狐疑,便向陳光道:“勞煩陳將軍,方才那是何人?看韓大人的樣子,似乎不愿讓我跟旁人多說話。”說罷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鴻臚寺卿,裴矩。殿下吩咐過,議和事關重大,不可旁生枝節。” “多謝。” 鴻臚寺卿這個人伽羅倒是有點印象。先前過年時,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親說話,外頭忽報有人來訪,正是此人。 聽父親說,裴矩是當今獨孤信徐公望的得意門生,手段圓滑,極擅逢迎。伽羅的父親與徐公望都是當年極力相助周靜帝奪位的人,靠著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榮不求權勢,與徐公望處得頗和睦,裴矩因此對獨孤家也頗殷勤。 獨孤信弄權,與楊堅父子也有舊怨,這會兒必定盼著太上皇能安然歸來。 那么這位裴矩跟楊堅必定也所謀不同。 難怪韓擒虎打斷得那樣及時。 伽羅靠著廂壁,閉眼養神。他們都各有所圖,她該怎樣打算呢? 于私,她當然盼望父親和周靜帝能被放回,或許還能保住侯府尊榮,外父親家也不必被楊堅父子尋仇。可論公,周靜帝雖擅詭謀得了帝位,作為皇帝卻十分失職,貪圖享樂不理政事,放任獨孤信弄權、右相居其位而不謀其政,朝中黨派互爭,國力衰頹,這回更是誤信人言,以至虎陽關潰敗。 這般情勢下,楊堅父子主政,或許還能力挽狂瀾。 可話說回來,這回伽羅迫切跟著北上是為了打探父親的消息。憑她當然做不到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楊堅和裴矩誰會愿意幫她? 越往北走,情勢越發緊張。 虎陽關大敗的消息早已傳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類卻猖獗起來。官府緊防著西梁渡水南下,自然沒空管他們,于是路途更不安寧。這日夜宿臨陽城的驛站中,眾位隨行官員才稍稍松了口氣。 臨陽城占地不多,驛站的規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給了楊堅及官員們,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閣樓。 偏巧伽羅來了葵水,途中顛簸,難受得要命。 進了驛站,她也沒胃口吃飯,喝了華裳找來的姜湯,隨便墊墊肚子,尋個手爐抱著,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聽房中有動靜,她從睡夢中驚醒,睡眼朦朧中只見有個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臉頰迫她張嘴。伽羅尚未來得及驚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團軟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羅,取個布袋套在她頭上。 伽羅下意識去摸壓在枕頭底下的匕首,那人卻出手奇快,迅速將伽羅兩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細繩子飛速捆住,而后將她扛在肩頭,跳出窗外。 變故來得太快,伽羅甚至沒看到陪她睡在對面床榻的華裳,就已被夜風侵遍身體。 北地的春夜依舊寒涼。 那人飛速的奔跑騰挪,還不忘胡亂捆住伽羅的雙腳。 夜風掃在肌膚,冰涼入骨。伽羅被那人制住動彈不得,驚恐之下又被冷風侵襲,微微戰栗起來。好在那人輕敵,雖捆了她的手腕,卻未做死結,伽羅掙扎之中用五指試著撥弄繩索,漸漸將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間的手釧。 那是外祖母特地請當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卻是珊瑚金制的,約有一寸半長,外頭雕刻精致花紋,里頭卻藏了枚細針。珊瑚金世所罕見,若是制成兵刃,能夠削鐵如泥,這細針自然銳利非常。 外祖母極擅醫術,曾教伽羅認xue,當日制作此物,便是想著伽羅若遇惡人,能出其不意的尋機自救。 誰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場。 伽羅將細針握在手中,極力辨認周遭動靜。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聲緊隨而來,旋即便是陳光的怒喝,厲斥那賊人當束手就擒。賊人自然不聽,口中打個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羅微驚,生怕他叫來援手,聽得陳光聲音漸近,一咬牙,認準賊人腰間要xue,狠狠刺進去。打磨鋒銳的珊瑚金輕易刺破衣衫皮rou,深深沒入xue位,那賊人沒料到伽羅竟會突然出手,劇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縛一松,伽羅當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亂石。 伽羅跌落在地,只覺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顧不得呼痛,一把扯去頭上的布袋,但見月明星稀,遠近樹影參差。 陳光疾追而來,身后還帶了不少侍衛。 那賊人被追趕,不敢再停留來捉伽羅,加之腰間xue位被刺,難免影響步伐,片刻就被陳光和眾侍衛趕上,圍在中間。 險情解去,伽羅這才覺出小腹難受。 她蹲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竭力讓小腹暖和些。 楊堅趕來的時候,就見她縮成一團蹲在那里,夜風中身影單薄。 他回這北上格外謹慎,對于蕭琮指名索要的伽羅更是留神,聽侍衛稟報說伽羅被擄走后便立時趕來。遠遠見她無緣無故從賊人肩上滾落逃脫,頗為詫異,走近時,但見她臉色慘白,只穿了中衣瑟瑟發抖,秀美的雙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態。 皓月銀輝灑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霧氣漸濃,她瞧著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憐。 楊堅腳步一頓,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風被扔向伽羅,將她滿頭滿腦的罩住。 伽羅身上正冷,顧不得看楊堅的臉色,立時將披風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來,便還是保持蹲地的姿勢,將披風尾部卷成一團,護住胸腹。 賊人被圍困,不過片刻被擊倒在地。 就在伽羅滿心以為他能被活捉時,卻聽陳光驀然一聲怒吼,重重踢在賊人身上。 她訝然望過去,但見賊人被雖踢得晃動,卻沒任何反應,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這竟然是個……死士? 她睜大眼睛,下意識的看向楊堅。 夜色下楊堅背對著她,雖不辨神情,后背卻緊繃著,怒氣顯而易見。 他喝命陳光將賊人帶回,旋即轉身看向伽羅,臉色不善,若有懷疑。 伽羅只好竭力起身,微弓著腰腹走過去。 “多謝殿下相救!賊人身上有妾的東西,能否容妾取回?”她抬頭對上楊堅陰沉的目光,見他并未阻止,大著膽子走到賊人身邊。許是方才受驚不小,這會兒又有侍衛環立,伽羅竟未感到害怕,徑直從賊人腰間取出那枚珊瑚金針,就著地下野草擦拭干凈。 楊堅沉默而立,待伽羅擦凈了,卻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奪過細針。 他的聲音與臉色同樣陰沉,“是這個東西?” “此針并無毒性。”伽羅一怔之后反應過來,匆忙解釋,“方才妾為了脫身,以針刺xue,雖能令他劇痛松手,卻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驗。” 楊堅將那珊瑚金針把玩,往伽羅臉上看了片刻,旋即丟回給伽羅,轉身走了。 侍衛將那賊人抬上馬背,緊隨在后。 倒是陳光面帶虧欠,“這回是我守護不力,叫姑娘受驚。郊外風大,姑娘不如先回驛站,賊人的事殿下自會處置。”他是個粗豪的漢子,瞧見伽羅面色蒼白,只當是受驚之故,當下從同僚處借了匹追出來的馬,扶伽羅上去。 伽羅騎馬難下。 此處離城已遠,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處又無車駕可求,只能靠馬代步。 好在楊堅的披風寬敞,將她整個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態。 伽羅不敢坐實,踩著馬鐙保持半立的姿勢,可減緩馬背顛簸。 城郭遙遠,伽羅捏緊了韁繩,咬牙忍耐。 回到臨陽城中,驛站內甚是安謐。 伽羅被擄后,楊堅雖帶人追來,卻并未驚動旁人。此時驛站中眾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羅的屋中一燈如豆,華裳立在門外焦急踱步。 見她歸來,華裳顧匆匆跑下閣樓,迎了過來。 伽羅此時又累又痛,驚嚇之下受了冷風,只覺頭腦昏沉,天旋地轉。見著華裳,便如溺水之人碰見救命的浮木,待華裳走近,便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賊人自有韓擒虎帶人去處置,楊堅掃一眼伽羅,道:“跟我來。” 伽羅腳步虛浮,勉強跟著走了幾步,一腳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時前傾。 幸得華裳反應快,將她接在懷中。 見前面楊堅駐足,華裳忙懇求道:“殿下,姑娘兩頰guntang,必定是受了寒,支撐不住暈過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婦已稟告過小將軍,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問?”她手扶伽羅難以行禮,身體卻是極恭敬的姿勢,語氣神態皆是祈求。 楊堅看一眼伽羅,冷嗤道:“如此嬌氣!” 吩咐陳光去尋個郎中,轉身大步走了。 華裳身體頗健壯,氣喘吁吁的將伽羅抱回屋中,將尋來的幾個手爐塞在伽羅懷里。 陳光自覺失職,甚是內疚,聽華裳討要姜湯,忙安排人去煎熬。 這頭姜湯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趕來,華裳總算稍松口氣。 身上的冰涼漸漸退去,轉而被溫暖包圍,小腹處痙攣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羅醒來時腦中雖還昏沉,身上卻舒服了許多,嘴里苦味還在,四肢百骸卻十分舒泰。 她一睜眼,靠在床邊的華裳就醒了。 “姑娘覺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羅額間溫度,已不似昨晚燙熱。 伽羅卻牢記著昨晚的事,開口就道:“華裳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華裳扶著伽羅坐起來,不急著穿衣,先幫她慢慢按摩頭皮,“昨夜我被開窗的動靜驚醒,還沒呼救就被那人打暈了。醒來后聽侍衛說姑娘被擄走,可真嚇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時——姑娘腹中還痛嗎?” 伽羅搖搖頭,“好多了。” 此時天光大亮,時辰不早,她還記著昨晚楊堅要問話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驛站備有清粥小菜,伽羅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湯暖腹。雖然風寒未愈,頭腦依舊沉重,小腹處的痛卻輕了許多,不會礙事。 楊堅的披風已被華裳洗凈,問驛站借爐火,稍加檀香烘干,疊整齊了放在床頭。 伽羅尋干凈緞面包著帶過去,交給楊堅近侍,脫了帷帽讓華裳在外等候,求見楊堅。 楊堅在處理公務,聽見伽羅拜見,口中謝他昨日搭救之恩,頭也沒抬。 他的眉頭緊鎖著,仿佛遇見了難事,狼豪勾勾畫畫,片刻后才道:“免禮——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伽羅,你藏了什么,竟會招來死士?” 伽羅老實答道:“妾也不清楚那些人為何出現。” “妾……”楊堅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羅身上,仿佛嘲弄,“從前可沒見你這樣自謙。” 伽羅愕然,正想開口,楊堅臉上又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來,“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現得突兀,抓了妾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間不曾說話,也不曾做過什么,妾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羅回想起來,心驚之余也是滿頭霧水,“殿下也知道妾身份低微,身上沒什么貴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來那人捉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