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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兒與姐兒,我已經都交了給平兒,只是將來府里遇上大事,她們不過是些婦孺,雖說不會受多大牽連,可日子終歸會艱難。所以,我以你一家人的身契相贈,已換你將來對她們照拂一二。” 鳳姐求得懇切,然而柳眉關注的重點全不在這些事情上頭。 “璉二|奶奶,你是否確定,賈府之后會抄家?那你此前做這許多事……外頭那許多營生?” 鳳姐點點頭,唇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頗為虛弱地再度開口,“我原本是個心高氣傲的,想著既有機會能重頭來過,自然要逆天改命,以前的錯我自會不會再犯,而我想要的一切,終要都拿到手中……” “可是到如今,我才知道,活在這世上,竟有這么難?” “我這輩子,就像是活了十輩子,將所有能做的一切都做了,能改的我拼了命在改,可到頭來,你知怎么著?” 柳眉知道鳳姐想說什么。 果然,鳳姐語氣激烈地道:“做這么多,當真有益處么……該毀的終究要毀,該亡的畢竟會亡。” “再回頭仔細看這個家、這個府的時候,才知道,哪里是什么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或是說什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個榮府,只是外頭看著光鮮,里面是一枚千瘡百孔的朽木,早已爛到根了。偏這個府里所有的人,全都沒心沒肺的,只知道吃喝玩樂,唯求混過余生……將來的厄運,管它如何,只要不要落在自己頭上就好!” 鳳姐總結得很好,也很無奈。 “其實,我覺得你已經做得極好了。”已經到了這個田地,柳眉不想巧言安慰,可也愿意說真心話,如果鳳姐愿意,就算將來賈府抄家,憑她,大約自保是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做來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為何,鳳姐被柳眉的話觸動了情腸,胸口一起一伏,卻咬著下唇,想要拼命克制,然而情緒卻照樣迸口而出:“——有什么用呢?” “我是個只求現世,不理來生的人,當初秦氏勸我興族學、置祭田……我一樣都沒做。我只做鴻順樓這樣的生意,我只圖白花花入賬的銀兩……我不再放那些印子錢,也不再碰那些損陰德的官司,外頭的進項撐著這個家撐了這么久……卻換來他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柳眉無言,她當然知道鳳姐口中的那個“他”到底指的是誰。 “反正留得下人,也留不住心,又為何苦留著他在跟前礙眼,給自己添堵……” 鳳姐拼命咬著下唇,終于咬出了血,給她蒼白的面色添了一點鮮艷。 柳眉一震,“難道說……真的是,真的是你?” 鳳姐抬頭望著柳眉,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嘶聲道:“是——” “那碗甜湯,是我親手喂他喝下的……” 柳眉至此已經全明白了。 賈璉之死,本就是鳳姐安排下的。 她借賈璉之死,連消帶打,一舉除去了秋桐和龍二姐,同時還令榮寧二府交惡,從此不相往來。 她腦海中靈光一現,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是,可是柳眉還是不大明白,為什么鳳姐會想要賈璉死呢? 她還記得清楚,當初鳳姐特地吩咐下來教小廚房做茄鲞,就是因為賈璉要出遠門,而茄鲞則是賈璉最喜歡的路菜。她也記得系統告訴過她,鳳姐的重生任務已經開始了很久,如果鳳姐對賈璉并無夫妻之情,大可以在嫁入賈府之前就早做決斷,今生不為賈璉之妻,自然杜絕了后來賈璉這樣一次次的羞辱與背叛。 可是鳳姐照樣進了賈府…… 糾纏兩世,依舊無法可結。 所以,這大約是愛之深,恨之切吧! 鳳姐這時候突然捂著胸腹,就朝座椅跟前滑了下去,口中恨恨地道:“他死了,我卻也不好過……忍了這樣久,終于有朝一日爽快了,所有的仇都報了,恨都吐了……可是我,我卻再也沒法將這日子過下去了!” 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愛,僅剩空虛,便大抵便是如此。 “一天天熬著,只等那最后的噩運到來。” 柳眉趕緊上前,扶著鳳姐,問:“你究竟吃了什么?” 她對飲食很是敏感,一進來就覺得這屋子里有股子不大正常的味道。 鳳姐沖她慘笑:“不過是將上次給璉二爺的甜湯,又給我自己……準備了一份。” “這樣也好,一了百了,就算我哪里不慎,留了把柄給大太太拿住,那我也早早地死了,旁人都只道我為了二爺殉情而死,萬萬不會有人信她……如此,以后巧姐葫哥兒,日子也能過得輕省些。” 柳眉此刻非常想將鳳姐拎起來催吐,她一向最討厭在飲食里做手腳的人物。可是看鳳姐如今的這副模樣,她也知道已經晚了。 據那善姐所說,賈璉從開始發作,到最后殞命,不過半柱香的光景,而如今鳳姐竟也已經發作。那甜湯,想必她已經服下好久,就算把能吐的吐出,也來不及了。 鳳姐卻刻意扭過頭看著她,費勁地說:“你該懂的,你該懂的吧……” “明知前面有那樣凄涼的事在等著,卻要一天天煎熬地活下去,離那等苦難越來越近……” 鳳姐說得吃力,柳眉只覺心酸。 她懂,她一切都懂,自從知道了這個世界會不可逆地走向各種悲劇,她也郁悶過,確喪過,無奈過,深夜里在噩夢里在深心里偷偷地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