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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晴雯那姑舅哥哥家里,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口處瞭哨,他微微掀了布簾子要進去,卻聽里頭一個清亮的女聲在說話,正是柳眉的聲音。 “晴雯姐,大夫已經說過了,不過就是你前兒個染了風寒,本來已經發散得差不多了,結果卻遇上這等事兒,所以郁結于心。你的病,看著像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的樣子……” 寶玉便忍不住想要咳嗽,提醒柳眉——哪有這樣開解重病號的? 他掀了一點布簾子,往室中看去。 只見室中收拾得甚是整齊,依稀能看見晴雯身上蓋著半新不舊的褥子,但看得出漿洗得很干凈。桌上擱著一套白瓷的茶壺茶碗,旁邊有個小爐子,上頭嘟嘟嘟地頓著水。而柳眉則坐在個小杌子上,背對著寶玉。 “……可是啊晴雯jiejie,我說句實在話,你這壓根兒就不是什么病,純粹就是在給自己添堵。今天已經折騰成這樣,偏偏還不肯用水米湯藥的,你是真想把自己個兒給氣死?。 ?/br> 那邊廂,晴雯終于嗚嗚咽咽地哭出聲,半天方道:“眉兒,我,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接著便是一陣大咳。 寶玉在外頭聽著,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晴雯咳出來了。 誰曉得晴雯嗽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這真是……死也不甘心。我雖然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可是從不曾勾引寶玉怎樣,如何一口咬死了我是個狐貍精?我一片癡心傻意,原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扇缃?,可如今……”③寶玉在外頭聽著,淚水直從眼眶內砸出來,幾乎唏噓出聲。 卻只聽柳眉的聲音又傳出來:“你既不甘心,就不該總想著死。你既認定自己是個清白的,就該清白給世人看。晴雯jiejie,我一向覺得你是個有傲性兒的,沒想到你只是假的傲氣罷了?!?/br> “再說,寶二爺那性子,你幾時見他有真的有擔當過?事情臨頭,不過是一個‘躲’字而已。你聽他成日里開口批評經濟文章,閉口就說人家是‘祿蠹’,其實‘君臣父子’他看得最重。只因為一個‘孝’字,他今日在太太面前,就什么話都不敢說。你一早將癡心傻意都擱在他身上?呵呵……” 柳眉渾不知寶玉正在外頭偷聽,她自己有力地總結道:“真是白瞎了眼?!?/br> 一句話出口,驚世駭俗,將里頭臥著的晴雯,與外頭偷聽的寶玉,全給震住了。 隔了半天,寶玉在外就抽抽搭搭地低聲哭了起來。 柳眉聽見,掀了簾子,冷著一張臉出來看,見寶玉哭成那樣,知道自己話說重了,終是無言,嘆了一口氣,就撂了簾子回轉。 寶玉知她不想讓自己再見到晴雯,但他素知柳眉是個可靠的,有她在此照看晴雯,自己也終于能放心一二。 柳眉在晴雯那里,等到外頭寂靜無聲,知道寶玉已走,便又過來安慰晴雯幾句,喂服了湯藥,又給她灌了一小罐子米湯,讓她吃些流食稍許得些營養。之后柳眉才囑咐晴雯好生將養,自己出來,給了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兩吊錢,囑咐她好生看顧晴雯,自己明天再來。 離開晴雯,柳眉便去看了芳官。 芳官如今寄住在干娘何婆子那里,柳眉早先就已經去看過,與她議定,柳眉在墻根兒下,學著兩聲貓叫,聽著里頭也傳來兩聲,她便知道對上了號。 隔了一會兒,只見芳官的腦袋,就從院墻上露了出來。 “你和藕官她們商量過了么?”柳眉小聲小聲地問。 “商量過了,大家都說好了——早就厭了這個地方,這回一定要咱們自己做主,為自己爭上一回。”芳官眉眼彎彎,在墻頭上望著柳眉。 “只不過,這一回怕是不能親自去見柳嬸兒,去向她老人家拜別了?!狈脊傧胂肓?,心中生出十分的不舍,十分的遺憾出來。 “眉兒,我這么笨,謝謝你還肯教我手藝——” 她重又低頭,望著柳眉笑笑。 柳眉至此,也覺得心中十分沉重,忍不住便伸出手,芳官也從上面伸手下來。兩個小姑娘指尖觸了觸。 院兒里大約有什么動靜,芳官只看了柳眉一眼,便迅速地爬下去。隨即院里便轉寂靜無聲了。 柳眉知道今晚過后,怕是再無機會見到芳官。可她也知這許是芳官等人唯一的機會,只能暗自禱祝,希望她們一路平安了。 這時大觀園門戶早已關了。柳眉事先向陳家舅母打過招呼,說是今夜有事,晚間會到她那里去混一晚。待到陳家,柳五兒竟撐著病體起來,顫巍巍地問起今日園中太太發落怡紅院眾人的情形。 柳眉便將園中發生的事轉述給五兒知道。 柳五兒聽說晴雯被逐,芳官等人被遣,都沒有什么觸動,唯獨聽說王夫人曾提及她自己,說是幸虧五兒已經病得要死了,否則也是個十足十的禍害。 五兒聽到此話,終于色變,癡怔了半晌,背過身子,慢慢轉回去。 柳眉只看著這個jiejie如失了魂一般,慢慢蹭進屋子,俯身便倒在榻上,不多會兒,她面孔下的褥子便洇濕了。 這個五兒,該終能看清楚園子里是個什么樣的地方,終于絕了攀附富貴的念頭吧! * 第二天,府里又出了新聞,昨兒個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的小戲子之中,有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發做姑子去。王夫人便允了水月庵的住持圓通,帶三人前往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