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gè)“蕙”一想到這里，就忍不住地偷著樂。

    而四人間里的最后一位房客，小紅，此刻早已躺在自個(gè)兒的鋪蓋里，似是睡著了。

    柳眉隨著兩個(gè)“蕙”躺下。只不過她素來挑床，絳云軒的鋪蓋再好，她卻也覺得睡時(shí)扎身子，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而兩個(gè)“蕙”卻睡得很快。不多時(shí)，柳眉耳畔，均勻而輕微的鼾聲就響了起來。

    忽然，只聽外頭“砰”的一聲響，跟著是隱隱約約的人聲。

    柳眉“嘩”的一聲就從自己榻上坐了起來，凝神細(xì)聽，能聽見寶玉的聲音，說著什么“她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如今逞得她比祖宗還大了”，又說“攆了出去，大家干凈”。

    接下來就聽見襲人勸的聲音，又是賈母那邊的婆子過來問。

    這……這楓露茶茜雪已經(jīng)重泡了，明明是可以揭過去的事兒，為什么又鬧起來了呢？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柳眉坐著聽了一會(huì)兒，再一回神，發(fā)現(xiàn)兩個(gè)“蕙”的鼾聲早已都沒有了，大家伙兒都與她一樣在聽壁腳——只不過都裝著睡，正躲在被子里聽呢。

    柳眉想了想，突然起身，下床就趿著鞋子要出去。

    世人都曉得，這紅樓就是個(gè)大茶幾，上面擺滿了杯具，但凡與寶玉走得近的大小丫鬟，多數(shù)沒有好結(jié)果。可是在柳眉看來，一切正是始于茜雪被攆這件事。

    明明是寶玉與李嬤嬤之間的矛盾，而且寶玉的怒氣也是明明白白就沖著李嬤嬤去的，最后卻怪罪了無辜的茜雪。寶玉不是情種么，不是最憐香惜玉，最疼惜最關(guān)切他身邊的女孩兒?jiǎn)幔靠墒堑搅诉@時(shí)候，為了區(qū)區(qū)一盞茶，寶玉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將茶盅狠狠砸下，將茶水潑茜雪一裙子……

    能為一盞茶攆茜雪，也就能窩心腳踢襲人，也就能坐視金釧兒跳井、晴雯病中被攆這樣的慘事。寶玉對(duì)他身邊的女孩兒，似是好到了極點(diǎn)，愛到了極點(diǎn)，可是又如何？寶玉連他身邊的這些人都守護(hù)不住，甚至不去守，又怎能奢望他能堅(jiān)定地守護(hù)住黛玉這樣的靈魂伴侶？

    柳眉并不算是個(gè)莽撞的人，可到了此刻，她卻真正起了不平之意——真正為茜雪不平，為楓露茶之事不平，為寶玉身邊所有的這些女孩兒不平。此刻她竟也顧不上去想自己說話管不管用，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寶玉好生罵一頓，但愿能將他罵醒。

    柳眉已經(jīng)走到了房門口，突然有個(gè)人上來，緊緊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

    小紅壓低了聲音，在柳眉耳邊問話。

    兩個(gè)“蕙”依舊蒙頭大睡，起來扯住了柳眉的，反而是一直不顯山不顯水，縮在一旁，不愛多說話的室友小紅。

    “李嬤嬤喝了茜雪jiejie沏的茶，寶二爺要攆人，甭管是要攆誰，最后倒霉的，還是茜雪jiejie。”柳眉掙了掙，小紅沒松手。

    “所以你就這么出去？”小紅在柳眉身邊冷笑，“你以為你是誰？”

    小紅最后一句話點(diǎn)醒了柳眉，柳眉腳下一頓，登時(shí)垂頭喪氣起來——小紅說得對(duì)，她啥都不是。或者說，她還是出點(diǎn)子勸茜雪掩飾楓露茶之事的那個(gè)。

    “別傻了！”小紅湊到柳眉耳邊，冷冷地道：“千里搭長(zhǎng)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怎知道茜雪jiejie這樣，不是她自己想出去？”

    柳眉心里“咯噔”一下。

    她對(duì)紅樓太熟了，先入為主，只顧記得茜雪無辜被攆，卻忽略了這一回，茜雪已經(jīng)重沏了一盞楓露茶。若是她不想說李嬤嬤的事，她可以完全不說的。

    要么是茜雪太實(shí)誠(chéng)，寶玉問起茶，她就實(shí)說是重沏了一盞；要么是茜雪……自己想出去？

    柳眉被小紅這樣一攔一愣，外間的動(dòng)靜很快就收了。

    上房賈母那里來人問過，被襲人圓了過去。隨即寶玉又被大家伙兒一塊兒哄了睡下。

    小紅見柳眉不再堅(jiān)持，冷笑了一聲，自己回榻上去睡去了。兩個(gè)“蕙”兀自在榻上“睡”得正歡，只剩柳眉一個(gè)，很是茫然地立在屋里，發(fā)呆發(fā)了很久，才回到自己榻上休息，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大半夜了才勉強(qiáng)睡著。

    第二天，果然傳來消息，說是茜雪要出去了。

    同屋的幾個(gè)人里，兩個(gè)“蕙”與小紅都有各自的差事，只有柳眉一個(gè)，她除了得了個(gè)給晴雯做豆腐皮包子的“任務(wù)”還未完成，還未領(lǐng)到什么正經(jīng)活計(jì)。

    所以柳眉悄悄地就溜去了茜雪那里。

    “原來是眉兒啊，”茜雪神色平靜，正在收拾自己貼身的衣裳。府里的丫頭若是被攆出去，便只能帶幾件貼身的物事出門。

    “茜雪jiejie，我聽說了，昨兒那茶……”

    茜雪手底下頓了一頓，隨即笑著說，“眉兒，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你提點(diǎn)我。”

    她說到后來，聲音漸漸放低，緩緩地抬起頭來，望著柳眉，說：“對(duì)不住，我辜負(fù)了你的好意！”

    她的表情很柔和，沒有怨懟，也沒有不甘，這樣的平靜，倒教柳眉確實(shí)容易相信，這茜雪，恐怕真是自己想要出去。

    “我年紀(jì)漸長(zhǎng)，總是待在寶二爺身邊也不是個(gè)事兒……畢竟總也不能像襲人那樣……”

    既然做不到像襲人那樣爬床，所以還是早早謀個(gè)法子出府也是正理。

    “可是……”不知怎地，柳眉還是為了茜雪不平，到了年紀(jì)出府，和做壞了差事被攆出府，這兩者之間的待遇還是很有差別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