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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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的心都一顫。 他看著顧元白的雙眼,那里面的恨意和怒火滔天。大恒皇帝的怒火徹底被他激起,他要拿整個扶桑,以祭宛太妃在天之靈。 “你……”王先生握緊了雙手,壓下悔意,“是我害死了宛太妃,你要殺就殺了我。” “殺了你怎么能夠,”顧元白輕輕笑了,“你算個什么東西?” 他的胸腔逐漸平靜,王先生卻愈發激動,他被顧元白所說的那些話駭到了,王先生不想要見到那樣的一日,他自欺欺人地朝脖頸寒刀上撞去,期望就此死了,死了還能殘留扶桑不會因他而承受大恒皇帝怒火的希望。 但顧元白及時收回了刀。 圣上居高臨下看著他,“王先生現在不能死,你死了,就沒人能與朕共同慶賀沿海水師勝利一事了。” 侍衛上前,將王先生兩人拉下,王先生臉色漲得發紅,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著想要朝顧元白撲去,“顧斂,你不得好死!” 侍衛堵住王先生的嘴,殿內終于安靜了下來。 顧元白抵拳咳了咳,把刀遞給薛遠。薛遠上前從他手中接過,再握著他的手將他帶到了座椅之上。 薛遠的一舉一動皆是小心翼翼,無他,只因為顧元白的手實在太過無力。白得血脈浮動都已一清二楚,像是稍稍用力,就會碎在手中一樣。 顧元白覺得自己好像給薛遠留下了幾分陰影。 乃至到了現在,薛遠時時刻刻都要在看著他,寧愿不吃不喝,也不想要顧元白離開他的雙眼。若是顧元白露出幾分身子不虞的神色,他便會露出一種……一種讓顧元白看了,都要呼吸一滯的表情來。 坐下后,顧元白歇息了半晌,才眼皮一撩,看向了和親王。 和親王嘴角抿得冷硬而筆直,手指垂落,默不作聲。 “和親王,”顧元白低低地道,“看看,這就是你府上的門客。” 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后,顧元白猛然想起那日在和親王的書房中聞到的香料味道。 和親王在明面上是先帝早年寄養在兄弟家的親子,是先帝的長子,若是外敵想要對顧元白出手,和親王確實是最好的接任者的苗子。 這正是顧元白不會給和親王兵權的原因。 顧元白想通之后,便派人密切監視和親王府,以和親王為中心向四方進行排查。王先生手段小心,但終究躲不過顧元白的眼睛。 他的一舉一動如在眼前,在和親王請旨入宮時,顧元白的人便暗中找上了和親王,給了他一個補過的機會。 終究,和親王在王先生的房中找到了一方秘藥,和王先生暗中聯合大恒官員的少許證據。 這些證據是王先生為了防止官員反水而留下的把柄,到了最后,恰恰成為了顧元白給這些官員定罪的證明。 而秘藥,在宛太妃死之后,太妃身邊一個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宮人也在第二日自盡身亡,死狀如服用秘藥后的死狀無甚差別,顧元白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母妃,身體確實不好了,也確實活不久了。 但不應該是被如此陰私手段害死。 和親王嗓中干啞,“臣請罪。” “是該請罪,”顧元白緩緩地眨了下眼,“王太尉此番舉動一出,朕再怎么著你,就襯得朕好像多小心眼似的。你雖然莽撞愚笨了些,但大事上至少還分得清。朕給你兩個選擇,要么,你乖乖在和親王府圈禁至死,要么,你去到北疆,做一個人人都不愿意做的,永遠駐守在北地的護軍。” 顧元白幾乎苛刻,“朕不會給你兵權,你要永遠屈居在總兵之下,在那里生老病死,無朕的詔書,你不得入京。” 和親王嘴里苦澀極了,憔悴而瘦削的臉上露出幾分疲憊,“臣想為圣上和大恒出最后一份力。” 顧元白抬手揮袖,“那你就先去把香給戒了。” 宮侍引著和親王出了殿門。殿中終于沒了其他人,顧元白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覺得自己應該找點事兒做。 他隨便抽出一本桌上擺著的奏折,提筆沾墨,但奏折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手里的筆一撇一捺也寫不出來。 宛太妃逝世的這件事,給顧元白帶來的打擊并非毀滅心神的那般大,但也絕非小。 他早已做好了宛太妃逝世的準備,宛太妃至少比御醫口中所說的年限要多活了大半年。但等這一日真正來臨時,事了之后,還是覺得有些孤寂。 在知曉宛太妃是被人陷害之后,顧元白幾乎怒火攻心。查出源頭是和親王府上的門客之后,顧元白差點連和親王都要恨上了。 但恨意,是一種很消費心神的東西。 顧元白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理智時時占了上風,但偶爾也會想起宛太妃,想起她已經逝去,偶爾也會陷入一片空茫的處境,會反復譴責自己為何沒有更早發現不對。 若是發現了,宛太妃是否能多活一段時間? 薛遠突然道:“圣上?” 顧元白回神,佯裝無事地放下了筆:“朕有些沒有精神。” 薛遠沒有揭穿他:“多休息幾日,御醫說你不能太過勞累。” 顧元白輕輕“嗯”了一聲,索性將奏折也合上,“宛太妃的棺柩何時能到京城?” “宛太妃出了行宮后,便在路上遇上了一隊從京城回河北的僧人,”田福生小心道,“那隊僧人為宛太妃念了三日的經,也跟著一路又往京城前來,按照腳程,應當明后兩日就該到了。” 顧元白點了點頭,疲倦地道:“僧人善心,宛太妃生前也同先帝一般喜歡燒香禮佛,這隊僧人與太妃有緣。待到了之后,你等將他們好好安置一番,太妃入靈宮那日,請他們同成寶寺的僧人一同誦經。” 田福生道:“小的記住了。” 顧元白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沒做,他拿起筆的時候大腦空白,放下筆之后卻覺得不妥,“研墨,朕給西夏皇帝去一封信。” 薛遠皺眉,“圣上要寫什么樣的信?” 孔奕林正巧通稟入宮,進來后剛好也聽到了圣上的話,好奇道:“臣也有此一問。” “西夏二皇子送給朕這么一份大禮,朕怎么也得禮尚往來,”顧元白揚了揚下巴,“既然你來了,那便由你來寫吧。” 孔奕林拱手應是,田福生派人給他搬來椅子和案牘,筆墨紙硯俱全,孔奕林拿筆,問道:“圣上,臣該如何寫?” “夸他,”顧元白扯起唇,“往死里去夸李昂奕,再將西夏所賠之物加上三成的去夸贊。務必要讓西夏的皇帝認為若是李昂奕登不上皇位,朕就會對其不滿。” 孔奕林腦筋轉得快極,沒忍住笑了起來,“臣知曉了。” 他沾了沾墨,沉思一會,便筆下飛舞,行云流水地寫了起來。 顧元白看著他動作,嘆了一口氣道:“孔卿,你與米大人的姻親,怕是要晚上三個月了。” “臣不急,”孔奕林手上不停,隨口道,“米大人也不急。” 宛太妃薨了的訃告一旦發出,凡誥命者皆要入朝隨班守制一個月,凡有爵之家,一年之內不得筵宴音樂,停嫁娶官一百日。1 孔奕林與米大人家的女兒結親一事也必然要停下,不止是他們,庶民之家同樣三月之內不可娶嫁。 顧元白精神有些疲乏,他起身道:“你且寫著,朕去休息一番。” 孔奕林應了一聲,恭送圣上離開。 寢宮之中,顧元白坐在床邊。宮侍都退了出去,獨留薛遠在內。 薛遠正脫著圣上的鞋襪。 顧元白從上往下的看他,細細看著他的容顏。 醒過來至今,顧元白還未曾有空閑去這般仔細地瞧他。 薛遠以往狼狽的時候,都怕顧元白看他。可他這幾日狼狽雖狼狽,卻緊盯著顧元白不放,連給自己刮胡子的時間都覺得是浪費。 胡子拉碴,唇上干燥得起皮,顧元白忽的伸出手,掰開薛遠的嘴唇一看,果不其然,里頭撩了幾個快要爛了的火泡。 薛遠手上動作停了,抬頭看著顧元白。 顧元白捏了把他的臉,道:“你昨日夢中驚醒了兩次。每次醒來都要跑到朕的身邊抱一抱朕,捏一捏我的手,這就罷了,你還非要在耳邊低聲叫我好幾遍,直到我迷迷糊糊地應了幾聲,你才肯滿足離開。” 這便是顧元白覺得自己把薛遠嚇出陰影的最大緣由了。 顧元白本以為自己才是睡得不安穩的那一個,但身子不爭氣,他心中再壓抑再難受,一天還是得睡五六個時辰以上,越不舒服睡得時間越是長。反倒是薛遠,他才是那個不斷在夜中驚醒的人。 只要不看到顧元白,或是顧元白長久的沒發出聲音,薛遠便會升起恐慌,會不由自主地想顧元白是否還活著。 死一個人是多么干脆的事,但在顧元白的身上,這徹底成了折磨人的事情。 薛遠想堵顧元白的黃泉路,但怎么堵?如果顧元白是在他夜晚入睡時死去的,這該怎么辦?身體記住了這種深入骨髓的不安,一旦一兩個時辰沒有看到顧元白,薛遠的本能就會催使他醒來,然后去小心翼翼地探一探顧元白的鼻息。 圣上只以為薛遠一夜會驚醒兩次,其實不然,薛遠一夜會醒來睡去數次。他看著顧元白,去看他胸膛的起伏,脈搏的跳動,有時候小皇帝的呼吸太淺,他太過害怕,才忍不住低聲叫起顧元白,聽他低低軟軟地應上一聲。 這是一夜之中唯一心安的兩次。 薛遠沒說這些,他攥住了顧元白的手指,喉結滾動了幾下,才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顧元白的指尖動了幾下,心中暗嘆一口氣,“別脫朕的靴子了,拿個小刀來,朕給你凈面。” 薛遠出了內殿,回來時端來了一盆熱水和巾帕,手中還拿著一個玲瓏精致小刀。 顧元白讓他坐下,拿著巾帕擦過他的下巴,順著他的下頷線一點點地刮去胡茬。 “別說話,”圣上神色認真,眉頭蹙起,細白冰涼的手指在薛遠臉上點來點去,宛若在干著什么大事,“要是削掉了你的一塊rou,這可不能怪朕。” 薛遠聞言,頓時緊繃起了身體。 他可全靠著以色侍君了。 顧元白瞧他這樣,樂了。手中動作緩慢,內殿靜了一會兒,圣上低緩道:“薛遠,我得謝謝你,你讓我見到了宛太妃的最后一面。” 薛遠心頭火熱了起來,他忍不住想要咧嘴笑開,這一笑,又“嘶”了一聲,下巴上滴出了一個血珠。 顧元白一驚,給他擦過血珠,黑著臉道:“我讓你別動了!” “白爺,我也不想動,”薛遠壓低了聲音,他使勁兒往下壓著唇角,但就是壓不下去,“只是忍不住笑。” 顧元白涼涼道:“再忍不住,等胡子沒了的時候,你這一張俊臉也要毀在朕的手底下了。” 薛遠笑意一僵,斂容,等過了片刻,又虛假地自謙道:“圣上謬贊,臣這一張臉擔不起俊字,京城之中最俊的臉當屬褚衛褚大人。” “確實,”顧元白漫不經心,走到了薛遠的左側,彎腰,“褚卿的臉是當真的俊美。” 薛遠唇角一抿,彎成不悅的弧度。 顧元白仔仔細細地將薛遠臉上的胡茬給凈了,薛將軍瞧起來又變得瀟灑英俊了起來。顧元白放下刀,濕了巾帕擦過他臉上的碎渣,緩緩道:“薛九遙,你為何老是提褚衛。” 薛遠老老實實道:“臣長得沒有他俊,臣擔心圣上喜歡他。” 顧元白眨了眨眼,半晌,“荒謬。” 一點兒也不荒謬,褚衛明明就對圣上心懷不軌。 但這話,薛遠卻是不能說。他將凈面的東西拿出去遞給了宮侍,進來后又將圣上重新穿上的鞋襪褪去,顧元白躺在了床上,對著墻面蓋上了被子。 薛遠在身后給他整理著被褥,悉悉索索之聲斷斷續續。這個時節,炕床之內的碳火早就滅了,顧元白只覺得被褥之中冰冰涼涼,他半耷拉著眼皮,“薛遠,上來。” 這句話一出,不過瞬息,薛遠已經抽去腰帶脫去了衣袍上了龍床,暖意從身后貼了上來。一雙手試探地在腰間碰了碰,隨后大膽地將顧元白摟到了自己懷中。 顧元白喟嘆一聲,舒適地往后一躺,將自己徹底交給了薛遠,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