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笑著的嘴角一僵，頓時顯出了陰惻惻的弧度。

    圣上惡劣極了，他裝作思索的模樣，片刻后才面勉為其難道：“既然如此，那便這樣吧。”

    田福生及時道：“薛將軍同兩位公子快去歇息吧，圣上也該安置了。”

    待人走了，顧元白才緩緩靠在了床上，方才御醫(yī)正在為他上著藥，每碰一下便有刺痛感襲來。御醫(yī)眼觀鼻鼻觀心，一心一意、片刻不敢停，顧元白就一直忍到了現(xiàn)在。他靠著床架，見人沒了，才忍耐不住地悶哼一聲。

    薛遠已經(jīng)走至了門外，卻還是聽到了這一聲悶哼。他不由回首看了一眼，床帳擋住了圣上的容顏，但圣上的雙手卻緊抓著身上的衣衫，將那身屬于薛遠的綢緞衣裳捏出一道道深長的皺褶。

    圣上從頭到腳都在忍耐，蔥白的指尖也透露著克制之意，即便疼得厲害了，也只是隱忍地繃緊了手指。

    薛遠眉頭倏地皺起，他移開了視線。

    這衣服他還得穿，可別給抓壞了。

    *

    第二日，同薛府離得不遠的大臣家都得知了圣上昨夜宿在薛府的事。

    常玉言一大早就上了薛府的門，他精神奕奕地拜訪了薛遠，硬是拉著薛遠前去拜見圣上。

    他們二人來時，顧元白正坐在椅子上被御醫(yī)按摩腳踝腫處，白皙的小腿微露，足底踩在御醫(yī)的膝蓋之上。

    屋內(nèi)陽光欠缺，御醫(yī)需要亮處才敢按壓，因此他們就坐在院落之中，旁邊的大樹剛剛吐出綠芽，陽光照在圣上的身上，白得跟發(fā)光了一樣。

    薛遠和常玉言進來時需要通報，侍衛(wèi)背對著圣上和御醫(yī)圍成一個圈，可人墻終究不是墻，薛遠和常玉言遙遙一望，就什么都看到了。

    常玉言甫一看到這幕，就如同被燙到一般連忙低下了頭，他不敢抬頭，臉上發(fā)燙。

    內(nèi)侍前來通報，顧元白從刺痛中回過神，他朝著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耐地壓緊眉目，“不見。”

    御醫(yī)時不時就會放下手再將手心搓熱，然后重新覆在腳踝之上，顧元白的額上泌出一層層的薄汗，細汗被宮侍貼心擦去。過了不知道多久，御醫(yī)小聲提醒道：“圣上，還需熱敷一刻鐘的時間。”

    “嗯。”

    熱巾帕覆在腳踝處，緊縮的眉頭終于舒展了開來，顧元白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等一刻鐘過去之后，御醫(yī)為他撤下巾帕，田福生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為他穿著鞋襪。

    田福生低聲道：“圣上，昨夜薛將軍帶著薛二公子進了祠堂，用家法將薛二公子懲戒的半死，聽說事后薛大公子又拿著棍棒進了薛二公子的房間，再出來時，薛二公子已經(jīng)斷了一條腿了。”

    圣上渾不在意的樣子，也不知聽沒聽得進去。等田福生為他穿好鞋襪時，顧元白才睜開了眼，緩緩站直了身。

    侍衛(wèi)長擔憂上前，“圣上，臣抱您上馬車？”

    顧元白失笑道：“朕能自己走過去。”

    昨晚讓薛遠抱他那是下馬威，如今朗朗乾坤之下，他再讓人抱著那不是丟人嗎？

    薛府遠沒有皇宮那般大小，顧元白走得慢，但也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叩搅搜ΩT前，宮中的馬車已經(jīng)備好，薛府一家上下前來恭送圣上。薛老夫人得知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此時臉色蠟黃，顫顫巍巍地跪地給顧元白行了一個大禮。

    顧元白耐心地受完了她這個大禮，才緩步上了馬車。

    常玉言看著圣上離去，面色復雜失落。圣上前兩次待他是那般的親厚，今日卻像是沒看到他一般，沒有給予他半分神色。便是拜見也被拒了，陡然之下的落差讓常玉言幾乎要繃不住面上端方如玉的君子微笑。

    “薛遠，”患得患失，“你是不是得罪了圣上？”

    圣上因為薛遠而不想見他，這是常玉言唯一能覺得好受的原因了。

    薛遠聞言，頭頂青筋一突：“閉嘴。”

    *

    回到宮中后，顧元白顧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兩日堆積的政務。

    大恒朝有十四個府，二百四十個州。大大小小需要上稟到圣上手中的奏折并不多，但也不少，政事堂的大臣們會先按著各府州、急緩、類別進行區(qū)分，重要的需要圣上親自處理的事送到顧元白的桌上，一些小事且繁瑣的他們將會處理，并將處理好后的奏折互相批閱，再由特殊的人送到監(jiān)察處的軍政部中檢閱。

    三道程序下來，再加上圣上偶爾也會去政事堂choucha，所以政事堂中的大臣也是勤勤懇懇，很少有奏折從監(jiān)察處退回來重批的情況。

    但顧元白批改奏折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很大的不方便。

    地方上的奏折因為遠在千里，更加不敢失去圣上的寵愛，因此同顧元白上折子時總喜歡拍馬屁，彩虹屁一拍就是好幾頁，文章寫得錦繡添花，顧元白真正想要了解到的要點反而一筆帶過，含含糊糊地總是說不清楚。

    關于地方官員政績評定的改革，顧元白早就有了章程，奏折的改革在其中必不可少，待到新一批進士選拔出來之后，一些派往地方的人就可以從基層開始改變。

    奏折的呈現(xiàn)最好有個模板，他們只需要在模板上填下自己的治下的數(shù)據(jù)就好，這樣如果形成了統(tǒng)一的習慣，不止是官員政績清晰可明，全國上下的行政機關都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工程量，效率將會大大提高。

    “田福生，”顧元白揉揉眉心，精力不濟，“給朕煮一杯濃茶。”

    很多時候，隨著王朝的延長，皇上受到的掣肘就會越多。

    開國皇帝時的軍權(quán)和皇權(quán)生機勃勃，初代皇帝擁有掀桌子的能力，他們手里有兵，有打下天下威壓，他們的改革可以自上而下。然而隨著王朝的衰老，皇帝手中的權(quán)利就會變得越來越少。

    大恒的土地上攀附著錯節(jié)盤根的豪強世族，這些地方豪強勢力強大，兼并土地違法犯罪，有些甚至草菅人命，這就是古代的黑勢力。中央怎么能忍得了地方？他們占著數(shù)萬畝的良田、農(nóng)戶，有些與官府勾結(jié)，有些甚至把持了官政。1

    世族與世族牽連，一根藤上能牽扯一片污泥。

    皇帝不止要平衡好官僚集團、宦官集團與軍權(quán)勛貴的平衡，也要對付這些豪強。

    這樣的局面，只能用強硬的手段打破，再重新構(gòu)建顧元白的秩序。

    顧元白知道大恒朝周邊有敵國覬覦，也知道境內(nèi)某些不安定的因素。

    而境內(nèi)的因素，就有他的一些放縱。

    他故意放過了權(quán)臣盧風的一些殘部，對他們的逃亡視而不見，就是因為顧元白留著他們還有用。

    可能在一些人的眼里，他這個皇帝坐的岌岌可危，這個天下即將迎來動蕩。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顧元白就在等著這場動蕩，甚至在背后隱隱推動著境內(nèi)的變動。他將盧風的殘部趕到了他想要他們?nèi)サ牡胤剑蛩憬璐藙邮幇蔚舸蠛銍w內(nèi)扎得最深的一部分毒瘤。

    他打算借著敵人的力量，來踏平豪強世族的土地和財富。

    等敵人們踏平了豪強世族之后，顧元白會用最仁善的名聲，去接手那些陷入敵人手中的土地、農(nóng)民、金銀。

    他會用站在道德最高點的王師的名義，去將這些殘暴貪婪的反叛軍一網(wǎng)打盡。

    作者有話要說：　　1查了來自賈芳芳教授的《宋朝的豪強勢力及其與地方官府的關系》

    大家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這篇文章，豪強的危害寫的很清楚。本文是要除一些不聽話危害國家的豪強的，會用強硬手段，盡量會保護無辜百姓，覺得殘忍的對不住了。

    第15章

    說好了佛，但男人的熊熊野心還是冷水也澆不滅，顧元白都覺得自己有些反復無常，頗有些了解康熙晚年的心情。

    知道自己快死了，知道自己做的這些事情都是白做，甚至知道未來的掌權(quán)者就在自己身邊。

    但不想放權(quán)，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想殺了未來的掌權(quán)者，因為如果殺了書中的主角，還有誰能做得比主角更好呢？

    正是因為如此，顧元白面對著薛遠和褚衛(wèi)時感覺很是復雜。

    自崴了這一腳起，顧元白便安分地在宮中開啟了上朝、睡覺、處理政務的三點一線的工作。他這一身過于嬌貴，小傷看起來有受了重傷一般的視覺效果。顧元白的腳踝一日比一日的腫起，青紫被揉開了半個腳背，他都已經(jīng)習慣了疼，御醫(yī)卻一天比一天的愁眉苦臉。

    圣上的傷處看起來太過嚴重，他們下手揉的時候，感覺就是在施罪。

    如此過了十幾日，腳上的傷處才終于消了下去。而在這十幾日中，和親王告病缺了多次早朝，起初顧元白只以為他是染了風寒，暴雨之下冒雨回家，病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接二連三的告病之后，顧元白察覺不對，他派人帶著御醫(yī)前去和親王府，讓他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時，春風回暖，也到了張貼會試成績的時候了。

    顧元白作為皇帝，自然有著提前知情的權(quán)利，禮部尚書將名單送到他這，笑著道：“頭名就是褚大人家的獨子。”

    顧元白點了點頭，視線往下，將前十名看了一遍后問道：“前三名的卷子在哪？”

    禮部尚書將卷子遞給顧元白，顧元白先看了一下諸位考官的審批，又去看了這三人的策論。

    今年的策論是顧元白親自擬定的，一是三問大恒朝農(nóng)生政策，二是問邊關互市，這樣的題目很容易寫大，但要是寫小、寫到細枝末節(jié)，才是不容易的事。

    一是為考察舉子們是否腳踏實地著于國之根本，二是顧元白想看看他們的目光是否短淺。若是迂腐不開竅的書呆子，那還不如不錄用。

    和顧元白觀點一致的人被錄用，觀點迂腐不統(tǒng)一的人將被摒棄，長久下去，顧元白的想法執(zhí)行起來會更加通暢，涌入朝廷的一股股新鮮血液也會在同保守派的對峙中徹底成為皇上的忠誠守衛(wèi)者。

    科舉，也可以說是在馴服知識分子思想的一個過程，使他們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和君王統(tǒng)一。

    今年的主考官顧元白點的是實政大臣，做實政的喜歡腳踏實地，因此最終的這前三名，寫文章的功夫算不上篇篇錦繡文章，但卻各有想法，能貼合大恒國情寫的扎扎實實。

    顧元白一個個看得仔細，看到最后一篇時忍不住笑道：“寫得好！”

    禮部尚書好奇，上前一看，原來是第三名一位山東的學子寫的策論。

    排在山東學子前頭的無論是褚衛(wèi)還是常玉言，都是行文流暢涵義深遠、讀起來讓人酣暢淋漓的好文章，這篇倒是寫得樸實無華，用詞精簡無趣，若不是內(nèi)容著實出彩，怕也不會被點為第三名。

    如今瞧著圣上看得認真，禮部尚書也不禁感嘆主考官的敏銳，又感嘆這名學子的幸運，瞧著圣上這模樣，莫約是將這學子給徹底記住了。

    顧元白將這一篇文章來來回回看了數(shù)遍，最后抬眼一瞧，記住了寫下如此精妙文章人的名字。

    山東青州府孔奕林。

    *

    貢院門前已經(jīng)圍了里一層外一層的人。

    士兵拿著紅紙從貢院中走出來時，圍在這的人一陣喧嚷，一個勁地前擠。士兵怒道：“別擠！別擠！都往后退一步！”

    紅紙一張張貼了出來，圍在這的讀書人早已失去了平日里的風度，雙手握緊，眼睛都要從眼眶里瞪出來，胸腔內(nèi)的心臟砰砰亂跳，生怕錯過一個字。

    “快快快，張貼布告了！”

    “我中了我中了！”很快就有欣喜若狂的聲音響起，“我中了！”

    兩旁的酒樓茶館上也坐滿了人，有人聽著下方的熱鬧，實在忍不住地站在欄桿旁伸著脖子往地下望，心里焦灼得很，但脖子伸得都要斷了也看不見紅紙上的一個字。

    派小廝下去看榜的人面上強作鎮(zhèn)定，但眼睛已經(jīng)無神，時不時從樓梯上掃過，每過一秒的時間都是折磨。

    放榜的日子眾生百態(tài)，有人喜笑顏開仰天大笑，有人嘴角含笑含蓄自得，有人失魂落魄，頹廢地看著紅紙，好像整個人已經(jīng)失去了活著的希望。

    欣喜若狂的人意氣風發(fā)，一聲聲“中了！”引起旁人羨艷的目光，一朝天上一腳地下，一張紅紙便讓許多人為之瘋狂。

    褚衛(wèi)原本很淡定地坐在茶館中品茶，但一聲聲的歡呼雀躍和嗚咽痛苦聲也明顯影響到了他，他眉間蹙起，不著痕跡地往樓梯處看了幾眼。

    他的同窗在一旁搖頭晃腦道：“褚衛(wèi)啊褚衛(wèi)，我當真沒有想到你竟然參加了會試。”

    褚衛(wèi)收回視線，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二樓的樓梯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褚衛(wèi)不由放下杯子朝后看去，卻見到是另一位舉人的小廝，頭發(fā)凌亂滿臉喜意地高喊：“中了！老爺您中了！”

    褚衛(wèi)的心也跟著跳快了些，他索性站起身，不理同窗的調(diào)侃，站在窗口處往貢院門前望去。

    那里的人已經(jīng)散了許多，剩下的大多是不敢相信自己沒有上榜的頹唐人，褚衛(wèi)心頭猛得一跳，唇角抿直，難道他真的落榜了？

    余光一閃，褚衛(wèi)往對面看去，對面的酒樓窗前也站著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公子哥也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一僵，隨即客氣地朝著褚衛(wèi)點了點頭。

    褚衛(wèi)知道這是誰，他就是那位考前說大話的舉子口中的勁敵常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