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頁
“謝玃如大人成全晚輩心愿。”穆清嘉笑著道。 他心中想道,若真有事態平息那一天,他定同師弟再上一次昆侖山,雕刻得陸吾來,來排解玃如的寂寞。 他先清洗過雙手,然后面容整肅,聚精會神地撫摸過鹿角的每一處轉折與凹陷。 玃如的角仿佛由天道精心雕琢一般,完美無瑕,既如海濤波浪,又如太極兩儀,生生不息,自有玄妙的意味在其中。 他牢記其形體之后,略一晃神,那雙鹿角卻完全變了樣子,驚得他不猶揚起眉梢。 “放棄罷。”玃如道,“吾之形體,又豈是爾等rou|體凡胎所能領略的。” “請再給晚輩一些時間。”穆清嘉恭敬道。 他以靈眸目不轉睛地盯著玃如雙角的流動與走勢,這次不再注重形體,而是探究其規律。 如果風有顏色,那便是如此角一般的罷。五行相生相克,循環共融,它們流動起來便是風,停駐下來便是生靈之體。 玃如動時,便是永遠自由流淌著、奔跑著的五行靈氣,能過落于它心念所及的任何位置,任何實體都不能阻擋它的速度。 不知不覺日頭高升,已有足足兩個時辰過去。穆清嘉額角滲了白汗,面色略有蒼白,已不復先前輕松之色。 玃如道:“不要急于求成,否則會變成癡兒也說不準。” 穆清嘉心知他是為自己好,卻無暇理會,只是沉浸在無盡玄機之中。半晌過后,那些線條與紋理逐漸抽絲剝繭,緩緩搭建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循環。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只覺心境再次提升,修為境界卻仍是禁錮不前。 “竟然頓悟了。”玃如淡然的語氣下掩飾不住贊許,“穆洹真浪費了你的資質。吾早就說過,你不適合修劍殺人,適合參悟符道。” “謬贊。”穆清嘉略有虛脫,開了句玩笑,“晚輩現在覺得可以立刻隨師尊‘飛升’了,魂飛魄散的那種。” 玃如沒理會他的玩笑,安靜地趴回原處,沉默地盯著他瞧。 穆清嘉打坐修煉,鞏固散亂的靈氣之后,便開始依照方才摸索所得,運刀如飛,雕刻起玃如的木像。 初具雛形后,他一邊打磨著,一邊聽玃如道:“吾希望你能寬恕穆洹真。” 穆清嘉手中一頓,訝異道:“您這又是從哪吹的風?師尊待我恩重如山,他老人家能寬恕我的不孝,我就該上高香了,又談何‘我寬恕他’?” “即便你不承認,他也不肯承認,但他淹沒了你的才華。”玃如道,“事實就是如此。” “我還道是什么,原是這個。”穆清嘉有些哭笑不得道,“沒有師尊,我將永遠在青丘山的小村里,作為凡人活個五六十歲,然后死去。遠不如現在恣意快活。” 其實比起劍修或者符修,比起師尊是否發揮出他的才能,穆清嘉更為在意的,卻是劍尊者對自己的態度。 年幼時,他從師尊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慈愛,大概就是初入門之時。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時的劍尊者,手把手教他認字、練劍、引氣入體,就像他收徒時那句許諾一般,“清嘉可以把本尊當做父親”。 然而,當劍尊者某次閉關后出關時,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不,更應該說是,變成了一柄不近人情的劍。 后來將他扔下生死崖,眼見著他喪命崖底卻冷眼旁觀。每當穆清嘉鼓起勇氣與師尊對視時,能看到的卻只有冰冷的審視。 他無數次想,師尊是見自己實在不成才,為收了自己這種廢物徒兒而追悔莫及,所以才對他的生死不管不顧。 也或許,那就是修至劍道至臻境界之后,即將飛升的征兆。 穆清嘉神色不免黯然,他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正試圖讓自己脫離負面情緒時,卻聽玃如道:“因為他修的是無情劍道。” 穆清嘉猛地抬頭:“無情劍道?” 玃如道:“你該清楚,劍修需要向劍中注入本人的一部分魂魄,才能練成本命靈劍。” “這我懂。”穆清嘉道,“小時候都是這么教的。” “你們師兄妹四人皆取元神練劍,”玃如道,“而穆洹真,取的是欲神。” “將欲神封入劍中,故而無欲無求,太上無情。”穆清嘉怔忡念道,“原來如此。” 他干笑了兩聲,卻笑得比哭還難看:“怪不得。師尊他沒忘記,只是不會……他不能夠再像父親一樣對我。” “你竟一直以來將他作父親看待?真是……”玃如本欲冷嘲幾句,卻忽然道:“你眼睛怎么了?” 穆清嘉伸手,從下頜處接到兩滴水,又是幾滴,匯在手心里。 他也有些驚奇,笑道:“我竟有這般難過么?也虧得這雙瞎眼睛竟還會流淚。” “不,那不是淚。”玃如嚴肅道,“那是血。” 穆清嘉一怔,然后趕緊掬一捧水洗去臉上和手上的血跡,仍是開玩笑道:“泣血我還是頭回見。” 血沒有繼續流出,由于體感尚未回歸,他自己倒是沒有任何痛感,靈氣也如往常一般。 “這不是說笑的時候。”或許是因為記掛著要留穆清嘉一命才能與陸吾戰斗,玃如明顯比他還緊張,“你的眼睛出了什么問題,應該檢查一番。” “哪兒有時間去做這些無關緊要的……”穆清嘉渾不在意道,“許是剛剛參悟用力過猛了。還是先雕刻完再說其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