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決心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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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星寧夕清醒,夜已深沉。眼看四周,是自己熟悉的廂房,洛青已帶她回村。紗窗外微沁著涼意,房內油燈兀自亮著。案上點盡的藥香,還透著解散藥氣。 她倚著枕,閉眼便想起漫天煙硝、文恆沉鬱的臉,和洛青凌厲的劍光,想哭,卻沒有淚。一切恍惚如飛塵。 洛青推門而入,一手拿藥香欲替,一手托著湯碗。 星寧夕起了身,臉色蒼白,清散的發披在雙肩,一雙靈秀的眼如今空洞無神。 他緩走到桌邊擱下托盤,著手收拾藥爐,半晌道:「抱歉…我就進來了…,昨天大家都累,衣若忙了一晚,我讓她去歇歇…。你覺得怎樣…?文恆有沒有傷著你。」 星寧夕默然無語,半晌道:「叁哥,你也去歇著吧…。」 「我剛小歇過了。我惦著你的藥,既然醒了,趁熱喝吧。」 「我不想喝。」她淡淡道。 「怎么不喝,你舊傷新傷身子都還…。」 星寧夕打斷他,道:「我不想喝。」話聲多了幾分激動。 洛青看著她,一嘆,猶豫半晌道:「寧夕…對不起,昨日我不能不動手。我說那些話是氣急了,無意傷你…。」 星寧夕無神的雙眼,流下兩行淚,她已經不知道,她隱隱痛著的心,是因為文恆想殺她,還是因為文恆被殺,她也不曉得,該謝他們救了自己,還是該恨他們殺了文恆,她靜靜道:「是我錯了…我害了大師兄,連累你們。」 洛青在她床邊坐下,道:「寧夕,你大師兄…說來,是我下的手,不是你的錯。」 他心里一嘆,昨日自岱山林歸來,手上還有兄弟救傷,心里掛念她,卻一時走不開。沒想她那匹迷兒,很是機靈,曾讓羽竹照顧了幾日,奔回來找羽竹求助。夜闌心細,見了迷兒卻不見星寧夕,當下便覺有異,差人知會洛青,便讓迷兒領路尋人。 夜闌本就留心文恆,見迷兒入了北林,又見文恆門人持戒護之勢,已了然叁分,立時上前救人。 洛青這防衛隊兩個首長,在外殺敵,動起手來,便是個毫不留情,何況昨日天門人傷了寧夕又傷羽竹,依夜闌個性,絕對有一報十。但嚴格說來,這回一次殺盡星寧夕幾個師兄,還是過頭了些。 星寧夕輕搖頭,強忍著淚道:「大師兄動手前,一再向我確認,我愿不愿同他回岱山門報父親的仇,父親與他,一心為著天門,我…卻不愿與他們共進退,是我將他逼上絕路,逼他動了手…。從前父親也說我敵我不分、只在意兒女私情。我害死了父親、師父,和我天門的師兄們…。又連累叁哥你手下、總長手下無數的兄弟。都是因為我…。」 聽她攬責,洛青憐惜道:「昨天盟主給過巖靖峰機會了。即便交上了你,他們也不顧西疆安寧與民生,月盟如今與他們為敵,并不是因為你一個人。」 星寧夕沉痛搖著頭:「這件事,終因我而起…我若照父親的意思,好好接我的岱山君主,好好面對那傾天劍,也不會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叁哥,我想清楚了,我得和他斷個乾凈,我要回岱山門,拿回傾天劍。」 「寧夕…」他深深一嘆,甚是矛盾,既樂見她下了決心,卻又不捨她違心回門:「這件事…你不能有絲毫勉強,你不需要冒險和他碰頭。」 星寧夕看著洛青,沉道:「不…叁哥,他尚未拿全傾天意志,已能施擁主令,幾與父親當年無異,若無傾天意志牽制他,再無人能敵那劍。你亦不了解岱山…他若不出地門,沿山佈陣,光是圍繞谷地的森門林,就足以消滅你手下所有人。我不能讓他這么做,我得回門,讓他出面。」 洛青雙眼閃著不安,道:「那你想怎么做…。我不能讓你冒險。」 星寧夕撐了個鎮定的神色,道:「叁哥,細節我得好好想想,再與你們商量。」 洛青一嘆,道:「好,你若能找出萬全的方法。我們一定盡力幫你。」 星寧夕抬眼望他,靜靜道:「叁哥,沒有萬全的方法,只有避免送死的方法…這樣,你們還愿意幫我么?」 他瞧了她半晌,想著忽和的話,心里翻騰:「你若想去犯險,更不能讓你一個人。我定護你周全。」只是…那傾天意志作梗,他當如何保她周全? 星寧夕嫣然一笑,眼角又滑下淚來。 半晌,她再開口,有些猶豫:「叁哥,我…想做件事,你別生氣…。」 洛青望了她一眼,溫柔道:「你說無妨。」他實有些后悔,昨天盛怒之下,同她說話嚴厲了些 星寧夕輕道低下頭:「我…不想讓大師兄他們懷恨留在北林…。大師兄…從小最是護我…每次我挨打,總有他的份。」 其實她不開口,他也料得幾分。他生硬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月色小瓷罐,道:「我親自收拾了林地,祭了酒。也留了文恆和你幾位師兄衣飾與配刀。我想,立衣冠塚這件事,由你或星浩去,更適合一些。」 星寧夕愣著,接過瓷瓶,淚水倏然決堤,任憑她狼狽地想拭也拭不盡。 洛青輕摟著她,寬慰道:「你今日一番話,他一定都聽明白了。」 星寧夕依著他哭了好一陣,忽然抬頭道:「叁哥,你有酒么…。」 洛青挑眉道:「你不喝藥,卻要喝酒。」 星寧夕再拭了拭淚,倔強道:「那迷魂散也不是個什么東西,我記得你說,想喝酒,你會陪我。」 洛青沉著臉,默默看著她,半晌道:「那迷魂散不是個東西,碰了酒還是不好。這次當真不行,你若不喝藥,再點一劑藥香吧。」 星寧夕聞言,別過頭淡淡道:「我知道了。叁哥,你先回去吧。我想再歇會兒。」 洛青一嘆,道:「好。要是累了,明早就別上大堂。」吩咐完了,便出了房門。 洛青一走,星寧夕并沒有「歇會兒」,她亦起身,默默走向村外營地。卻不是洛青落營的方向。 守營兄弟一攔,道:「這等時辰,星門主有事相商?」 星寧夕靜靜道:「我…找你們總長。」 兩名兄弟聞言,點了點頭,領她進營,又入了帳通報。 不久,夜闌掀廉出了帳,沉著一臉神色,道:「怎么,天都還沒亮,便要找我尋仇?」 星寧夕聞聲,抬頭瞧他,靜靜道:「總長…,你有酒么?」 「酒?」夜闌打量著她,好奇道:「你找我討酒?」 星寧夕點點頭道:「我記得…,你的酒很烈,很容易醉。」 夜闌微挑眉道:「要喝酒你不找洛青討,回頭他跟我算帳。」 星寧夕微慍道:「叁哥不讓我喝…,我知道只有你敢陪我喝。還是如今你也怕了他?」 她還真不知道她上次喝醉后發生了什么。夜闌莫可奈何,瞧著她笑道:「你用不著激我,我倒樂意陪你喝,外邊等著。」說著,便回帳拿了幾罈酒出來,出帳時暗吩咐了兄弟幾聲。 星寧夕疑道:「你同他們說什么?」 夜闌瞧了她一眼,道:「不放心就別在我這里喝酒。」說著兀自坐了下來,遞酒給她道:「坐吧。」 夜闌陪她坐在帳外,支著手看她,見她拔了酒塞,閉著眼,一言不發地連喝了一罈,又拿起第二罈,眉眼間說不盡的憂傷。他想,她若非不能忍受,也不會來找他討酒。一嘆道:「你…那大師兄,待你并不好,不用這般灌酒,你這樣喝,實在很傷我好酒。」 星寧夕聽他掛懷他的酒,倒不如洛青叨念她喝壞身子,淡淡一笑,道:「果然喝酒只能找你…。」 夜闌看著她,忍不住道:「你這般叛逆,怪不得會結識地門主。什么危險,我想你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她眼里有些凄涼,淡淡笑著,道:「總長,我承認我做得很差,讓父親失望了。我總忘不了…巖靖峰待我好的那些日子。之前…我一點不想報什么仇…。連累你了。」 她喝著酒,又道:「只是父親從前…不是責我,便是打我,做錯了不行,做不夠好也不行。以前我帶著一身傷,幾乎無法從天門殿走回我住所的時候,總會想,是不是…我害死了母親,他才這般恨我。后來…我長大了些,漸漸明白那些責任、道義、那預言,說我與傾天劍不得共存,我也記在心里。但…我父親知道那預言,卻也不計較我如何毀的了那劍…我甚且覺得,他著迷那劍神威,不怎么想毀劍。他說我這輩子,若毀不了那劍,日后,要位留天門,栽培個徒兒傳位,讓徒兒一劍把自己殺了,是順了那預言,亦順了我那無姻緣的命數。他和我說這些話,不準我逃避,不準我哭。只說…要擔重任之人本當有所犧牲,不該有眼淚,更不該忘情。后來,我不愿巖靖峰擁傾天劍,認真想著毀劍,我父親卻只恨透了我…,怕我讓劍地門。我想著化解兩門之仇,想著尋回平漠刀…,他卻只想著殺巖靖峰…,要我依著他的安排,接那上門主…。」 夜闌靜靜聽著,道:「你父親…是沒有選擇。要像我,從不想接那西一堂,我父親便讓我去學帶兵。快活得多。」 她勉強一笑,撐著不讓淚轉出眼眶,道:「從前…我為巖靖峰求情,他后來妥協,便是這樣說,他說,他并不心疼我…只是,星浩…不適合那劍,我答應他接上門主,他便留我一條賤命。」 她雙眼兩潭打轉的淚,終還是靜靜滑落她臉龐。她仰頭再送完了一罈酒。夜闌見她又鐵了心喝著,知勸不了她,索性取過一旁的酒罈,自己喝了起來,他多喝一些,她便少喝一些。 星寧夕放下喝盡的酒罈,頹然道:「在巖靖峰去了斷魂島后,我依著承諾,父親說什么我都聽,他教什么我都學,和那把討厭的邪劍關了兩年…。我想著,該能讓父親滿意。只家宴前一日…我傷透了心,生了點任性,不想和淮晏同席。我千不該,萬不該還有那么一點任性,讓那家宴出了亂…。」 夜闌靜靜道:「你師父都識不出的毒,你去了也改變不了什么。」 星寧夕微有些暈晃,楞著道:「師父…我師父…,她教了我很多東西…,每次我險些命喪父親杖下,都是她想盡辦法護我,她總要我活下去,要我擔起君主的責任,莫陷大師兄和星浩于不義,莫讓他們和地門相斗。我,終究也讓她失望了…。」 她想再找一罈酒,怎么這次夜闌的酒,喝也喝不醉,卻已經沒有酒。 夜闌看了看她,淡淡道:「我那酒你這樣連喝兩罈,真的不行。」 她抑不住怒氣,痛楚地道:「為什么連你也不讓我喝!怎么你們好像都不知道,我的心會痛,我也會難過…。怎么連想醉,都不能醉。我要是醉了,叫父親發現我還想著巖靖峰,要是醉了,當得連累大師兄二師兄和我一起受罰,但現在他們都死了,都死了!為什么不讓我醉!你們一個一個…要我殺了我死命護下的人,為什么不讓我醉!」她方才酒喝得急,酒性發得慢,身子卻已有些不穩。 夜闌伸手扶住她,道:「你已經醉了。」 她推開他,話聲有些顫抖,道:「總長…你放心。我不會再叫你們為難。反正,也不過就再殺一個地門主,斷了我早該斷的情,殺了我早該殺的人,殺了那個我識不清摸不透的人,殺了那個一邊說愛我一邊要我死的人!我便好好一個人坐實我的岱山君主。再難過也不過就這樣…,也不過就這樣!」 夜闌安撫著她道:「我知道你難過,我沒有為難,這本來就是我的職責。你要是殺不了,我們都會幫你。」 星寧夕愣愣地道:「幫我…你們幫不了我。」她默默流著淚,伏在膝上。 一人靜靜從暗處走出,沉著臉色。 洛青走到星寧夕跟前蹲下瞧她,見她似是醉著,眼神發沉,透著晦暗的氣息。他很是憂心,拔出青冽劍,朝她胸前的傷處,施了劍咒。劍咒一落,她倏然沉靜,身子一軟,依在他身上睡了。 夜闌看著她,淡淡道:「她很難受啊。你還是少管她一些吧。要不是礙著她那幻劍的傷口,我可不想叫你。再有下次,我會做什么就不知道了,我看她是殺不了巖靖峰的,得有人幫她。」 洛青冷望了他一眼,道:「還真是什么也瞞不過你。」 她那幻劍之傷,他并沒有同夜闌明說,想來是早先在北林里,讓夜闌瞧出端倪。 夜闌淡淡一笑,道:「你有事還是別瞞我的好,我總能幫點忙。」 洛青方才隱在帳旁,實聽了不少,一嘆,道:「她來找你前,還說,她要回岱山門。我想,她大概撐不住了,想做個了斷。只是,你也聽見她說的話了。我…既希望她下手,卻又怕她,下不了手。」他抹過她臉上淚痕,道:「到底是巖靖峰,是她父親,還是我們…,對她更狠心一些?」 夜闌看了他一眼,靜靜道:「你,大可以選擇,不要那么狠心。」 洛青望著她沉靜的睡臉,沒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