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帝李深眼前一昏，頭疾發(fā)作。內(nèi)侍常楊奉先上前扶住帝王，循慣例，代帝王傳達(dá)旨意。對三朝元老盧宏滿門褒獎，追以無限哀榮。

    安撫老臣，歸攏臣心之后，安帝才稍稍鎮(zhèn)定頭疾，勉強(qiáng)支撐著開口：“程節(jié)度使，國之肱骨，理應(yīng)重賞……然顏尚書所言亦在理，準(zhǔn)奏?！?/br>
    眾臣皆知，這是皇帝將顏歲愿當(dāng)跳板，幾番衡量所言。對于得罪人的盧宏滿門追榮，由宦官楊奉先宣旨。而重賞忠臣，收攏人心，小小懲戒‘權(quán)臣’，李深則事必躬親以顯示君威。

    程藏之不痛不癢，正要謝主隆恩。卻又見顏歲愿上奏，“皇上，既然要論功行賞，也要罪有攸歸！”

    鏗聲有力，顏歲愿所言若能化為實(shí)質(zhì)，群臣毫不懷疑金碧輝煌的殿堂已然被他砸出大坑。

    參政議政的官員，十個(gè)有十一個(gè)老而不死是為賊。雖然在議論程藏之御前失儀之罪，但老賊們敏銳覺得，顏歲愿又要與人掘墳。

    眼看著要過正元年節(jié)，群臣難免緊張，說不好今年就是人生最后一個(gè)年節(jié)。三法司的官員就更加慌張，一年到底的忙碌漲公務(wù)量，俸祿卻不漲，別提多鬧心了。

    安帝隱隱覺得，還是掀篇而過為好。顏歲愿此番行事，已然超出他的預(yù)計(jì)。然而他才將道：“顏卿……”

    顏歲愿已然上前陳述，“臣此行金州，親眼見聞刺史府一眾官員如何曠職僨事。吏部諸司曹掌管天下文官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diào)動等職務(wù)，卻任由金州犯官不忠職守，理應(yīng)將金州官員考核人員革職問罪！吏部尚書王鼎，難逃其責(zé)，按律當(dāng)斬！”

    聽完本朝最鐵面無私、正明公道的刑部尚書，洋洋灑灑一席話說的不是自己之后，一陣松氣聲，此起彼伏。

    吏部尚書王鼎，百官十分相熟的油皮臉，當(dāng)即跪倒在殿前，“皇上，臣冤枉??！那李懷恩表面功夫做得太好，臣、臣、臣一時(shí)也不能分辨??！”

    顏歲愿略微驚訝，王鼎竟沒有攀咬他人。旋即，他又明了。王鼎若是守口如瓶，少言少錯(cuò)，才能活下來。

    果不其然，不僅是劉玄所率幾部求情，就連都御史衛(wèi)正都求情。

    顏歲愿冷然，續(xù)道：“皇上，用人不妥，內(nèi)閣的宰相們自然也有失察之錯(cuò)。都御史與督察院眾御史視察忠jian，聞風(fēng)而奏。卻連一群酒囊飯袋都看不見，日后若有jian佞亂國，豈不是要由著jian佞造反！”

    衛(wèi)正比劉玄年紀(jì)稍輕，卻也是個(gè)五十老人。當(dāng)即抖著黑白參半的胡須，道：“顏尚書之意，我等皆是jian佞??？”

    僉都御史岑望也跟著叫嚷：“顏尚書，難不成本朝就你一個(gè)純臣？！”

    朝堂爭辯，總是言官更氣勢洶洶。但，本朝并非如此。因?yàn)?，刑部尚書顏歲愿曾是軍閥世家，本人又性直如弦。

    殿上有殿中禁衛(wèi)、御前帶刀侍衛(wèi)，顏歲愿用笏本換鋼刀，刃指督察院兩位正副御史。玉色容顏十分冷意駭人，不容猶疑間又將鋼刀架在自己頸上，道：“本官身為刑部尚書，掌天下刑獄，卻令金州百姓蒙冤受屈，是本官失職。今日本官愿以命謝金州百姓，望皇上收回旨意，善待金州，使之安居樂業(yè)！”

    皇帝與群臣皆驚愕失色，原以為顏歲愿又要像劍指內(nèi)閣三公一般，刀逼督察院都御史與僉都御史。卻不想，這次居然是為了金州，賠上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四肢顫抖，金州——那已經(jīng)是一方貧瘠荒漠，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誰為它奮不顧身。朝廷要放棄金州，已然是所有人的決策，趨利避害。

    程藏之雙目灼灼，死盯著顏歲愿架在脖子的鋼刀。禁軍的鋼刀都是花紋繁復(fù)，精致鎏金，越發(fā)襯托的顏歲愿那節(jié)玉白脖頸脆弱易折。

    他的手握緊官袍袖里的襯衣，咬緊牙齒。知道顏歲愿不會就此善罷金州一事，程藏之卻沒有想到顏歲愿這次是自裁！

    程藏之抬眸，望上座的天子。今日，他若敢準(zhǔn)顏歲愿謝罪，敢讓督察院與這些人逼迫顏歲愿就范，那他就先斬了這些人。

    李深目光落在鋼刀，顏歲愿在朝三年，事事循他意向行動。今日居然不顧他這個(gè)君王，主動請死？李深拿不準(zhǔn)，他目光看似無措，卻在顏歲愿身上探尋許久。顏歲愿此番，究竟是因?yàn)榻鹬莅傩?，還是如金州副使們所言，程藏之對顏歲愿用情極深，世間少有到以至于顏歲愿徇私枉上？

    李深突然長長嘆息，而后擺擺手，傳下幾個(gè)字：“顏卿，金州之事，盡由卿定。”

    金州全權(quán)交由顏歲愿，他若在死，金州可就真的無可救藥。

    情勢再次急轉(zhuǎn)，焦點(diǎn)再次集聚在王鼎身上。王鼎望向劉玄，對方卻不肯與他對視，閆顏歲愿可以以死相逼，那是因?yàn)楸澈笥斜R龍中寧軍，他呢？

    天要亡我，王鼎想。他終于感受到前戶部尚書劉研的心態(tài)。一個(gè)官一旦站定陣營，既依靠陣營青云直上，也要在陣營受損時(shí)，為陣營犧牲及時(shí)止損。

    當(dāng)□□劉研赴死時(shí)，王鼎也想過自己會有這一日。只是沒有想到，常銘居然不下一個(gè)，卻是輪到自己。

    鎖龍井那么大的事，居然還能隱瞞！常銘真是好手段。

    自己做通思想，王鼎痛定思痛，瞪大雙目，盯著顏歲愿，仇恨自不必言說。金殿之上，還不算臃腫的王鼎，突然間爬起身，用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沖向顏歲愿。

    程藏之是所有人，包括侍衛(wèi)在內(nèi)，反應(yīng)最快的。但見他紫衣魅影，擋在顏歲愿身前，疾風(fēng)倒涌，衣袍卷飛。一掌打在王鼎胸口，將其拍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