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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潑墨玄袍,仿佛極盡世間暗夜。程藏之并非不喜鮮衣,而是,他覺得這世上有顏歲愿的風清月白,有他鴉青發間的無暇白雪,足矣。 行至外間圓桌前,程藏之才發現顏歲愿在庭院。 青傘白雪,人如玉樹。 顏歲愿微微垂首,凝思之時聽見房中的程藏之喊話:“我才說了誰拾起這傘,我就跟誰過不去,歲愿啊歲愿,你可真是郎心似鐵,專跟我過不去!” 黑沉沉的身影,本該如夜里銀河一般靜謐壓迫。人卻跟個孩子一般,稚氣張揚。 握緊傘柄,顏歲愿回身重新坐在房中。 程藏之給他斟茶,茶盅里碧葉舒漫開,清香四溢。 他放穩茶盅,直視顏歲愿,眼中無半分心虛,問:“接下來,我們是去盧老的家里,還是先料理這里的人?” 顏歲愿望望天色,淡聲道:“等人。盧老的罪狀已然自陳,只需依照老人家所言行事。” 程藏之一副無謂,“也行,反正你在哪,我在哪。” 顏歲愿飲茶,茶味浮散。不由得想起京府之中的那盞甜湯,那是程藏之第一次僭越。頓然間,有些不知茶味,淡如白水。 程藏之目光落在他握茶盅的的手,忽而又盯著顏歲愿飲過茶水的雙唇。神情幾分帶笑,幾分肅整,問:“這里的茶,沒有我送你的那盅湯得你心吧。” 竟是想到一處去了。 顏歲愿覺得茶盅炙熱,迅速放下茶盅。神色穩如泰山,說:“程大人,若是無聊,可先去同侍衛一并賞雪。” “我不忙,也不無聊。”程藏之笑意吟吟,“歲愿若是無聊,我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李懷恩之前要賄賂我的好東西。如何?” 顏歲愿眉宇忍耐盡現,“程節度使,請你先去與侍衛賞雪。帶我稍事整理,再會。” 一時間,萬籟俱靜。 程藏之定睛看著顏歲愿,好似要把人鑲嵌在自己眸中。黝黑的眸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驟然地起身,欺壓近顏歲愿的動作快不可捕捉,一只力敵萬夫的手攥著顏歲愿的下頜。 趁著顏歲愿反應不及,錯愕不明的瞬間,低頭深觸,唇齒百般磋磨,極盡心力。 “我等你,一起看雪。” 人去影也漸漸淡逝去,空曠之感也充滿了這間房。 顏歲愿垂下眼睫,不在追尋那抹玄而又玄的身影。 他起身,走向那間衣櫥。打開衣櫥,底板衣衫凌亂。是否被人開啟過,不言而喻。 空蕩蕩的房間,響起顏歲愿聲聲不可聞的笑。笑聲極其輕微,極其細弱,聽不出悲歡哀怒。但卻襯托的空房愈加空虛。 顏歲愿驀然地覺得,其實程藏之也并非是長袖善舞、游走鉆營之輩,更不是赳赳武夫。他很光明磊落,近乎猖獗囂張,卻又不皦不昧難以捉摸。 程藏之要的,從來不是他的銘牌,從來不是。兩次唐突,毫無意義。 重整衣衫,顏歲愿神情悉數斂盡,眉宇一派清然。他推開閣門,站在風口。目光微微下落,眼角便見那把青綠之傘。 程藏之冒雪走了,卻把傘豎靠在門邊。 他執起傘,撐開。程藏之說了,他等著自己,一起看雪。 刺史府正廳,前后兩面六敞,風卷著雪盤旋進廳中。 程藏之坐在豁然敞開的門檻之上,長腿微微曲折,風灌進衣袍,雪落在額角飄零的發絲,而后被身邊臨時搬過的圍爐烤融。 他將從顏歲愿那處得來的名冊,遞給趙玦,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趙玦翻了翻,訝異與怒火躥上眉頭。而后道:“屬下明白。” 如此又靜坐許久,看風起雪落,看云涌云漫,看庭樹相纏。漸漸地,不知不覺地紅了眼眶,連心都guntang,好似揣了快燒紅的鐵疙瘩。 趙玦遞上手爐,幾片云層似的雪落在手爐,霎那便融成溫水。 程藏之接過手爐,單手握著,低眉不言。 風聲嗚咽,趙玦聽著像極了十年之前,程門深宅里的鬼哭狼嚎,身置于額鼻地獄也不過如此。他按著腰間的佩劍,低聲散佚在寒風里,十分灰冷。他說:“公子,當年我父親去程門救援,一路上遇見精銳先鋒軍阻攔。所有的人,都跟父親說,大勢已去,當自保矣。父親卻說,養軍千日,用兵一時。為報將軍之恩,刀山不可擋,火海不可阻。” “士為知己者死,我等粗鄙武夫,愿為將軍肝腦涂地,不惜死。” 三百將士,三百腔熱血,三百拋頭顱灑熱血。只為一個人。為了這個他們稱之為將軍的人,訣別父母妻兒,生前百戰而死,死后十惡不赦。謀逆、叛軍千千萬萬罵名,遺臭萬年無人憐。不再有人記得他們,不再有人感喟將士英勇,不再有汗青照丹心。 程藏之用過眼藥,不在輕易迎風流淚。他聲澀之極,喉口被系上死結仍舊倔強吐真言,“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他們……都是我父親的知己,是程門的知己。” “我知道。” 音色泠泠,情緒崩潰在風里,隨風直到天涯西。 “少將軍,”趙玦突然地屈膝在地,持劍奉在額前,沉沉道:“請您也殺了他,殺了他!” 萬雪細碎,風也獵獵。他是誰人?只要程藏之一張口,風雪便鉆逢奪隙地殺到肺腑。五臟六腑凝冰潔霜,連血管骨子里都流淌著極寒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