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音實(shí)在不擅長撒謊，結(jié)結(jié)巴巴腦門子出汗才憋出一個理由：“你、你傷的很重，我去、去找大夫……”

    他笑了笑，緩緩松開手，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早點(diǎn)回來，別亂跑，外面很危險(xiǎn)。”

    他又沉沉?xí)炈肋^去，鮮血已經(jīng)將床褥浸透，只要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他就會徹底死去，仙人也不例外。

    譚音覺得喉嚨一陣陣發(fā)痛，好像有人在下面狠命地拉扯。

    心底那個淡漠的聲音在催促她出去，可聲音越來越輕，漸漸淡不可聞。

    韓女在叫她，泰和一定出事了，泰和還在等著她，如果不把左手拿回去，他會徹徹底底的消失。譚音覺得渾身都在發(fā)抖，眼前一片模糊，等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放出神力，替他修補(bǔ)身體了。

    她一面哭一面修補(bǔ)，哭得像個茫然無措的小孩子，不知是為了泰和，還是為了床上奄奄一息的大僧侶，五千年沒有流過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她自己都覺得駭怕。

    修補(bǔ)身體的劇痛令大僧侶又醒來很多次，他昏暗的黑眼珠最終準(zhǔn)確對上她的眼睛，然后，突然用力抓住她，抓得十分緊，以至于他的指節(jié)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我是在做夢？”他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眼前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是夢？非夢？他那么多年的尋找與祈求，如今正在眼前。他忘不掉這雙眼睛，清冷，卻又藏著燃燒靈魂一般熱烈的東西，那不該是天神的眼睛。

    “看著我，看著我……”他乞求。

    那雙眼睛徘徊躲閃，最終靜靜與他對視。

    他復(fù)又驚覺了什么似的，喃喃問道：“姬譚音呢？她去哪兒了？”

    沒有人回答他，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很快再次陷入深深的黑甜鄉(xiāng)。

    *

    仙人的身體修補(bǔ)要費(fèi)力許多，等大僧侶的傷口完全愈合時，天已然大亮。

    譚音摸了摸大僧侶的額頭，他已經(jīng)沒事了，大約要睡上五六個時辰才能醒。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有種虛脫感。

    外面人聲鼎沸，所有仙妖，包括凡人都在熱烈地討論著昨夜的天神現(xiàn)世。

    譚音厭煩地合上窗戶，指尖泛出一縷清光，輕巧地彈入大僧侶眉間——下個印記，他有任何異常她就會知道。想了想，她又從乾坤袋里取出最后一根金絲楠木，清光切割出一個機(jī)關(guān)人，護(hù)在他床邊。

    現(xiàn)在，她可以走了，她要去找韓女談?wù)勛蛱斓氖虑椤?/br>
    作者有話要說：祝福雅安的人民，祝福所有四川的人。

    ☆、18

    十七章

    譚音一直覺得自己不了解韓女，也不了解泰和。她鉆研工匠技巧廢寢忘食，可以做出巧奪天工的東西，對人心的了解卻一派模糊。

    韓女比她晚成神兩百年，有一手好繡工，繡出的花鳥魚蟲往往可成精魅，也因此遭了天譴，早夭而亡。

    他們這些被賜予神格的神君神女，與源生的天神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為人的時候大多活得辛苦，就算成了神，也總還保留那么點(diǎn)兒怪僻之處，就連譚音自己，也不怎么愛搭理人，最常做的事不過是鉆研那些工匠技巧。

    可韓女不一樣，她做人的時候體弱多病，遭人毀謗，被當(dāng)成魔女，還差點(diǎn)被燒死了，成了神女后，她的脾氣卻好得很，對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溫柔體貼，看不出半點(diǎn)乖僻。

    譚音一度很喜歡韓女，她像個好jiejie，什么話都可以和她說。那段時間泰和總是對她忽冷忽熱鬧脾氣，倒多虧了韓女在中間勸和。

    后來，神魔大戰(zhàn)開始了，她身為天下無雙的工匠，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得不停止做那些有趣的小玩意，轉(zhuǎn)而研究殺傷力巨大的神器。

    泰和的手，是她做的第一件神器。

    她花了很久很久，一刀一刀，將神語和天河中的冰寒精華刻入泰和的左手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人身上動刀，神力發(fā)揮不穩(wěn)，泰和時常被冰寒精華反噬，死去活來的樣子，她急得不行，沒日沒夜地拿木頭手試驗(yàn)，祈盼可以減少泰和的痛苦。

    那天她終于成功將冰寒精華完全封入一只木頭手里，興奮得立刻就要去找泰和，幫他做完左手上的封印，路上卻遇到神色悲戚的韓女。

    “泰和暈過去了，你快去看看。”韓女說。

    譚音大驚之下飛奔至泰和殿，果然泰和被冰寒精華反噬，半邊身體都被凍在冰里，雙目緊閉，不管她怎么叫，他也沒能睜開眼。

    韓女流著眼淚嘆道：“第一次在他手上刻下封印難免如此，你也不用自責(zé)。但如今戰(zhàn)事吃緊，你要不要再找個神君試試？”

    這句話提醒了譚音，她找了另一位神君，將太陽金沙封印在對方的右手里，這次下刀十分順暢，再也沒有出現(xiàn)反噬的跡象。

    然而，之后她再去找泰和，他便再也沒有笑過，曾經(jīng)無論怎樣被冰寒精華反噬，怎樣痛苦，他都是笑瞇瞇的。

    譚音將剩下的封印全部雕鑿?fù)戤叄ь^看著他，想說點(diǎn)什么，泰和卻只將袖子放下蓋住暗紅色的左手，淡道：“多謝。”

    他再也沒對她笑過。

    韓女安慰她：“泰和或許是擔(dān)心戰(zhàn)事，你莫要想太多。如今那些魔物猖狂，許多神君都隕落在它們爪下，你不如把心思放在研究神器上，你可是天下無雙的工匠。”

    是的，她是天下無雙的工匠，可她之前只喜歡做一些亂七八糟派不上大用場的小東西，殺傷力巨大的神器，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好不容易為泰和的左手做一次封印，還害他吃了那么多苦。

    如果她再有用些，或許泰和就能笑得多一些。

    譚音花了五十年的時間，做出了魂燈。

    這件可怕的殺傷力瘋狂的神器，剛出世便引來陰云密布，天雷咆哮，諸神沉默。

    陰山神龍將四只凡人的魂魄點(diǎn)燃其上，收遍天下所有妖魂魔魅，神魔大戰(zhàn)毫無懸念地飛快結(jié)束了。

    譚音充滿自豪地去找泰和，他閉門不見，三天后，他終于開門，韓女跟在他身后，笑容溫婉嫵媚。

    譚音第一眼見到泰和，便驚呆了，他的左手處空蕩蕩，那只她耗盡心神為他封印了神語與冰寒精華的左手，不知為哪個魔物斬?cái)嗔耍窳ο窠鹦迹h浮在他的斷臂處。

    “你不該打擾我們。”泰和神色淡漠，說的話也很怪異，“不懂事。”

    譚音眼怔怔地看著他與韓女挽在一處的手，再眼怔怔地看著他殘缺的左臂，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有事嗎？”泰和問。

    譚音覺得胸口發(fā)澀，過了很久才能勉強(qiáng)發(fā)出聲音：“你、你的左手……”

    泰和神情平靜，語氣更加平靜：“被魔物斬?cái)嗔耍福阗M(fèi)心做的神器，沒能愛護(hù)。”

    她整個腦袋都蒙蒙的，感覺像在做夢一樣，說出的話像飄在云上：“那、那你和、和韓女在、在……”

    “我們在一起了。”他打斷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略不耐煩。

    譚音猛然閉上嘴，差點(diǎn)咬到舌頭，那種銳利的疼痛迅速把她拉回現(xiàn)實(shí)。她垂下頭，過了很久，低聲道：“恭喜你們。”

    泰和點(diǎn)點(diǎn)頭，挽著韓女與她擦肩而過，韓女經(jīng)過她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溫柔：“無雙，頭發(fā)亂了，還是這么不會照顧自己。”

    譚音本能地退了一步，不愿讓她觸碰自己，韓女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半晌才沒事人似的收回去，又朝她溫柔地笑。

    “你做的魂燈真厲害，”韓女羨慕地贊嘆，“大戰(zhàn)終于結(jié)束了，多虧了你。”

    泰和冷道：“魂燈太過狠毒，有負(fù)你天下無雙之名。”

    韓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譚音木然站在原地，木然看著他倆攜手慢慢離開自己。

    她想起這五十年，每日每夜鉆研魂燈，每次感覺做不下去的時候，便想起泰和。她想看到他對自己笑，想要從前那個泰和回來，這樣的念頭支撐著她，怎樣的難關(guān)她都克服過去了。

    可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再也做不出任何東西了，任何東西。

    她好像從沒認(rèn)識過韓女，更沒認(rèn)識過泰和，那個坐在天河畔青石上吹著小風(fēng)車的神君，他去哪兒了？

    *

    譚音落在天牙臺上，四處打量，這里云霧繚繞，杳無人煙，與她離開時沒有半點(diǎn)區(qū)別。她不由苦笑了一聲，如今諸位源生天神消散，神界還沒有隕落的神君屈指可數(shù)，天牙臺自然也不可能會有當(dāng)年繁榮的盛況。

    現(xiàn)在，她該去找韓女了。

    是興師問罪？還是疾言厲色？譚音不知道現(xiàn)在該用什么表情去對待韓女，她對韓女的溫柔體貼已經(jīng)不再依賴，甚至，從心底隱隱排斥。

    天牙臺離天河不遠(yuǎn)，那璀璨絢爛的天河永恒不變，無論泰和是不是在河畔坐著，源生天神消散后，神界為它們最后殘留的神力牢牢保護(hù)，一切星河運(yùn)轉(zhuǎn)，日升月落，都不再需要神君插手，或許這也是神君們一個接一個隕落的緣故之一。

    泰和殿就建在天河不遠(yuǎn)處，譚音緩緩步入其中，第一眼便見到了大殿中巨大的神水晶晶體。這是最純凈的上等神水晶，透明，沒有一絲瑕疵，泰和被包裹在其中，閉目沉睡，黑發(fā)柔軟地披在肩上，穿著式樣簡單的青色長袍，神態(tài)安詳，仿佛隨時會醒過來。

    譚音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輕輕走近，雙手緩緩貼在冰冷的神水晶上。

    泰和。

    他沒有變，一如五千年被封入神水晶時，五千年的時光流逝，他卻只做著一個悠久綿長的夢，那個夢里，會不會有她？

    “你來了。”

    身后響起的溫柔女聲突兀地打斷了譚音的沉思，她回過身，便見韓女含笑站在不遠(yuǎn)處，長發(fā)蜿蜒，眉目如畫，只粗粗一眼，便要為她渾身上下如水的溫柔融化似的。

    譚音愣了一下，跟著皺起眉頭打量她完好無損的身體，奇道：“你怎么……”

    韓女笑著搖搖頭：“我放出神識而已，身體還封在神水晶不能動。”

    譚音微微一驚：“可以放出神識？”

    她以為封入神水晶后，是無法放出神識的。泰和陷入沉睡后，韓女也因?yàn)槭帜_開始消散，不得不把半邊身體封入神水晶。這樣自然是很痛苦的，她清醒著，卻因?yàn)榘脒吷眢w封在神水晶中而無法動彈，所以下界尋找泰和左手的事只有譚音來做，她很理解韓女急切的心情。

    可既然身體封入神水晶可以放出神識，那為何泰和……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韓女嘆了一口氣，抬手勾勒著泰和的輪廓，低聲道：“或許他不愿醒來？這里有他不想面對的人？”

    譚音不由沉默，神界剩余的神君十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平日里各司其職，互不干擾，談不上交情，也只有她和韓女與泰和熟悉些。韓女是他心愛之人，他自然不會不想見，所以所謂不想面對的人，必然只有她了。

    “不說這些，無雙，你回來找我，是想責(zé)怪我么？”韓女望著她，溫柔含笑。

    譚音冷不防被她把話題占據(jù)了主動，一時倒不知該說什么，她口齒本就不伶俐，與人交往更是生疏的很，囁嚅半晌，才道：“……戰(zhàn)鬼一族，是你的吩咐？”

    韓女笑了笑：“他們兩族本就有宿怨，我何須吩咐？”

    “戰(zhàn)鬼不會知道神水晶，更不會想要把泰和的左手砍下。”

    “所以你疑心我，對么？”

    譚音默然，不說話，等于默認(rèn)。

    韓女緩緩走了幾步，忽然爽快承認(rèn)：“是我。”

    譚音心底的怒氣緩緩涌動，沉聲道：“你明知道左手被硬生生砍下也接不回去！泰和只會消散得更快！”

    “可那個有狐族的僧侶身邊有你，不是嗎？”韓女款款而笑，“你會護(hù)著他。”

    “強(qiáng)詞奪理。”譚音皺眉。

    韓女盯著她：“無雙，我的時間不多了，不到千年。”

    怎么會？她明明將她開始消散的身體封入了神水晶。譚音懷疑地凝視她。

    “你跟我來。”韓女轉(zhuǎn)身，向殿東飄然而去。

    當(dāng)初是韓女求她將她的身體封在泰和附近，這樣她可以天天看到他，所以韓女的身體被安置在正殿東角，那里視野最好，正對著泰和。

    譚音立即就見到了韓女那半邊被封在神水晶中的身體，與泰和不同，她的右手和兩只腳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這是即將開始消散的征兆，所以她替她將手腳封住。可如今再看，她的左半邊身體竟有小半都變成了半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