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李善斌重復看了三遍,然后在新本子上寫下行動要點。 并不算是完整的計劃,只是一些提醒他自己注意的詞語和短句。就算本子遺失,別人也無法從上面推斷出他想干什么。 他顛三倒四地寫了一整頁,然后停下來沉吟片刻,畫了一個把所有行動包進去的圈,在圈外寫了“時間?”。 李善斌此時考慮的,不是他完成下個目標要多長時間,而是他還剩下多長時間。 警察現在到哪一步了? 如果可能,他還想和兒女多相處一段時間。然而,哪怕這已經是最后的時光,也絕不能妨礙到下一步的計劃,絕不能! 李善斌不禁嘆了口氣,殊難把握啊。 宜早不宜遲。 第6章 到六月十五號的時候,碎尸袋已經發現了五個,需要走訪的工作量也隨之增加。老馮沒家要顧,每天走街串巷的時間遠超八個小時,至今未發現有效線索。老馮也不覺得失望,他清楚自己的工作就是補漏,把該填的空都填上,讓其他人沒有后顧之憂地集中火力。萬一他這里真有了突破,那是意外之喜,沒準就能立個小功。只是這種情況很少見,少見到老馮從未立上可以記錄在冊的功勞。 晚上九點,老馮返回專案室。把當天的走訪筆錄歸檔后,他申請打印了證物垃圾袋的高清大圖。正反面各一張,五個尸袋十張圖,在拼接的長桌上一字排開。作為比對的,是五卷不同品牌類似規格的垃圾袋,這是他今天跑了兩個大超市買到的全部了。這個尺寸的垃圾袋是特大號的,通常用于樓宇大垃圾筒或者街道公共垃圾筒,家里很少用到。 垃圾袋太大,老馮沒辦法把五個同時展開,只能一個一個地比對。 垃圾袋這條線,通常的搜索路徑:第一步先找到生產廠家,第二步通過廠家確認售賣點,第三步走訪售賣點鎖定嫌疑人。三步里只有第二步是沒有難度的,第一步的難度也不算太大——如果垃圾袋上有明顯標志的話,走到第三步的時候,那就是大海撈針了。就這個案子來說,鎖定不了嫌疑人的外貌特征,等于從海里撈啥都不知道,幾乎是無路可走,這也是王興沒有把真正的力量用在這條線索上的原因。 垃圾袋上沒有檢出指紋。當然,也沒人指望能從在河里或化糞池里泡了幾周的塑料袋上化驗出什么。而垃圾袋的外表看起來普普通通,要走通第一步就不那么容易。 “用得著打十張這么多嘛,肯定是一個牌子同一卷的唄,正反面各打一張就行啦。”說話的是市隊趙雷,和老馮一樣屬雞,不過小了一輪,這次分在養老院組里。 老馮笑笑說有道理。話是這樣講,但他擺起的龍門陣也沒收起來。 趙雷站在旁邊看老馮比對。 “尺寸一樣嗎?”他問。 “80*100,兇手用的就是這個規格。” “那怎么弄,這看上去都沒區別啊。不知道手感怎么樣,但是也不能隨便碰證物袋。”趙雷在旁邊出著主意,把老馮買的幾個袋子都捻了捻。 “摸上去是都很厚實,這么大的袋子,不做扎實不行。這條路難,王隊這是又扔給你個……”趙雷撇撇嘴沒說下去。 老馮又笑笑。 “咱們鑒證這塊的設備還是不行,要是在fbi,直接就化驗垃圾袋成分了。每家廠子出的產品,應該說這成分都是有微小差異的。老馮我和你說,科技進步對咱們以后的影響一定會很大,從前破案動腦子,再過二三十年我看福爾摩斯這樣的神探意義就不大了。拿現在開始布的監控探頭來說,等到布全了,清晰度再一上去,犯罪人員還能往哪里逃?什么心理分析身份分析動機分析,直接調監控逮人!到時候看監控這樣的死工作,缺的就是老馮你這種心思細坐得定的人。” “再幾年我就退休了,等不到那時候了。”老馮撕下一個垃圾袋,兩手提拎著兩頭,舉在面前仔細打量。 “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呸呸,老馮我瞎說的啊,你別往心里去。” 老馮把五種垃圾袋一一看過,然后才對趙雷說:“謝謝你咯。” “謝我啥?”趙雷不明白。 老馮搖搖頭。趙雷評價他生不逢時,這評價其實比許多話悶在肚子里的同事高了。 趙雷聳聳肩走開。等他把自己這兩天的養老院線索整理完,要收工回家的時候,看見老馮把五個垃圾袋對折再對折,分別放在五張照片下面,歪著脖子瞇著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他問老馮有什么發現,老馮沒回答,他走出門卻在外頭走廊上聽見屋里傳出聲音,具體說的啥沒聽清楚。 六月十七日,王興在會上拍了桌子。 “這樣的進度怎么弄?今天第五天,五個組,哪個組能說出點道道來?照你們的速度,再有十個五天都搞不定!” 這也有點夸張了,有人在下面咕噥。 不過王興也知道這不是偵查員不賣力,而是人手問題,罵過以后,讓各個組多去抓一點實習小警察幫著打電話。 到今天發現了六個尸袋,死者的主要身體部分,除右臂外都找全了。有了初步畫像,有了死亡原因,有了更準確的年齡和死亡時間……但都沒卵用,真正能用來破案的抓手,還是第一次開會時候的紅內褲。只是干警們剛接觸到這條特殊線索時的興奮勁頭,經過了這些天幾乎看不到止境的枯燥排摸,早就消磨殆盡。就像趙雷所說,偵查員們享受的是用智力破案帶來的成就感,這種大海撈針的水磨工夫,只有老馮能甘之如飴。 等王興一通脾氣發完,揮揮手讓大家各自去干活的時候,老馮示意說他這里有點進展。 “拋尸點附近有居民報告可疑分子?”王興問。 “是裝尸體的垃圾袋這個方向。我在市面上買了幾個常見品牌的垃圾袋比對,結果發現買到的垃圾袋的撕口和裝尸垃圾袋的撕口全都不一樣。” 趙雷一拳砸在手掌心,想起前天晚上老馮折起垃圾袋和照片比對的模樣,說老馮你有一套啊。 王興讓老馮繼續往下說。 “我買到的垃圾袋,撕口不是鋸齒狀,就是虛線狀。裝尸體的垃圾袋也是虛線狀,但它那個虛線不太一樣,不是均勻分割的虛線,而是一截長一截短的。昨天我上門拜訪了一家本地的垃圾袋廠家,據他們銷售部經理說,他知道一家嘉定小廠的垃圾袋是這種撕口。我打算下午去一次。” “很好,老馮你順著挖下去,到時候需要的話,我給你配人。” 會后王興單獨叫住老馮。 “剛才你說的那些,寫進每日報告里了是吧?” 老馮點頭。 王興干咳了一聲,說:“像這種比較重要的進展,以后你報告之外,直接和我講一聲,方便我及時掌握情況。每天報告太多我也不一定看得過來。” 他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不看好老馮這條線,沒太關注他的進展。 “好的王隊。不過再小的廠,每個月也得賣幾萬卷垃圾袋吧,要想從這條線查出東西,其實比內褲那條線更難。” 王興拍拍他肩膀,說:“一會兒要是你確認了廠家,接下來走訪的工作可以視情況放一放,基本面摸到就行,更多的精力放在垃圾袋上吧。” 當天下午三點半,老馮確認了“六一三”分尸案中,兇手裝尸所用的垃圾袋,正是嘉定佳豐塑料制品廠生產的佳豐牌垃圾袋。這家廠的規模很小,只在上海和周邊縣市有為數不多的銷售點,平均每月銷售五千到六千卷特大號80*100的垃圾袋。老馮拿到了所有終端銷售點的名錄,共兩百七十二家,其中一百九十家位于上海。就廠方來說,這樣的銷售規模,的確是小得可憐了。 六月十八日周六早上七點,老馮根據名單,照著由近及遠的順序,開始了佳豐牌垃圾袋銷售商的走訪。第一家是個菜場里的小雜貨鋪。 王興沒有給他加派任何人手,這在老馮的意料之中。能不能在退休前立個功,那么多年了,老馮第一次動這樣的念頭。 第7章 學期第一天,葛衛聽完李怡諾的新生自我介紹,就知道自己攤上了個麻煩。第一周和幾個同事一起出去唱歌時,王胖子說你們班有個小姑娘漂亮得像個明星胚子啊,葛衛開玩笑說眼紅的話讓給你帶。現在恐怕轉給哪個班,哪個班都要敬謝不敏,李怡諾是上寶四中高中部零五屆學生里最麻煩的一個,這已經是公論。 葛衛真心不想找李怡諾談話,談了也白談,但作為班主任,出了這樣的事情,不談又不行。 “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葛衛板著臉問。 李怡諾一進辦公室就對著窗外出神,在葛衛不得不開口之前已經放空了好一陣,這時把視線移到班主任身上,慢悠悠變出一個羞羞怯怯的笑容,小意地輕聲說:“葛老師。” 葛衛在心里罵了聲“我去”。 “歐陽勵勤和三班的易鋒打架的事你知道了吧,后天期末考,現在兩人都進了醫院,家長來學校問為什么打架,你讓老師怎么說?” “他們兩個自己沒說嗎?” “他們有臉說?”葛衛反問。 李怡諾向后微微一縮,仿佛柔弱不堪地受到了驚嚇。 四中水淺,你不去戲劇學院可惜了,葛衛忍著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其實他知道李怡諾真想演不會這樣子,她是肆無忌憚。 葛衛板著臉說了一套話,什么考大學有多重要,高中三年要以學業為主,同學之間要處好關系注意好分寸。他沒說戀不戀愛的事,對那兩個躺在醫院里哼哼的男生來說是戀了,對眼前的李怡諾來說壓根兒就不是。 李怡諾淺笑著乖乖聽訓,等葛衛說完了,她仰起臉問:“葛老師,需要我做什么嗎,我可以去醫院探望兩位受傷的同學。” “千萬別!”葛衛咬著牙說,“你想讓他們再干一架?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謝謝葛老師,給您添麻煩咯。”李怡諾深深鞠了一躬,腰彎到最低的時候,才用手把t恤的圓領輕輕掩了一掩。 葛衛心臟通通跳著,揮揮手讓李怡諾趕緊走。 這絕對是他當老師十八年來,遇上的頂頂麻煩的學生! 葛衛進修過心理學,知道單親家庭的女孩會成熟得更早,往往也會更有女人魅力,那是因為她們不得不面臨比別人更復雜的處境。可是像李怡諾這樣妖孽的,也算絕無僅有了。 他意識到李怡諾剛才其實啥都沒答應,不禁苦笑。他忽地興起了暑假去李怡諾家家訪的念頭,他想看看李怡諾在家會不會有一副真實的面孔。 等在教學樓外的七八個女生把李怡諾簇擁在當中,問怎么樣。 李怡諾長發一甩,說:“沒事兒,走啦。” 嘻嘻哈哈走過cao場的時候,這個小團體已經變成了十幾個人。 校門口,一個抱著籃球的高大男生被伙伴一腳踹在屁股上,踉踉蹌蹌在李怡諾跟前站定,女生們開始起哄。 男生憋紅了臉,但還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整話。 以往李怡諾會覺得很有趣,或許會對這頭新加入的小斗犬說一句充滿光芒的話,比如“你知道我喜歡什么樣的男孩嗎,一個能成為更好自己的人”,然后將他徹底收歸麾下。但是今天,她忽然一陣煩悶。這些每天對著鏡子觀察嘴上絨毛,輕輕易易就可以作出承諾,準備隨時品嘗甜美多汁愛情的家伙,如此輕松地生活著,仿佛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李怡諾收回輕蔑憐憫的目光,她的指尖在男孩臉頰上拂過。 “嗨,找個隨便什么人干一架吧。” 她像頭馬一樣脫離了身邊的女孩,把愣怔的男生拋在原地,走出校門。 這幾天李怡諾放了學就直接回家,不是因為臨近考試。奶奶扭了腰,每天李立都盼著jiejie天黑前帶他去公園玩一趟。家旁公園的兒童樂園很小,只有秋千、滑梯、蹺蹺板和一匹固定的斑駁木馬,但已經足夠李立翻來覆去地折騰,那勁頭不比去錦江樂園時差多少。 李怡諾坐在秋千上,看著李立一遍又一遍從滑梯上滑下來。有一瞬間夕陽忽然大放光芒,蜇得她瞇起了眼睛,她抬眼望去,落日又掩入云中。李怡諾跳下秋千,走到滑梯下口,一把接住弟弟,按著他上上下下把土拍掉,最后在他屁股上揍了一下,說回家了。 李立的精力還沒發泄完,回家路上一蹦一跳走在前面。 “立立!”李怡諾吼了一嗓子。 李立停下來回頭,李怡諾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李立一齜牙,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毛了jiejie,卻發現李怡諾的注意力并沒在自己身上。 李怡諾咬著牙,盯著一棵梧桐樹。 樹后慢慢露出半張臉,然后整個人都轉了出來。 “又是那個神經病。”李立小聲說。 老頭的頭發亂成一蓬,依舊駝著背。這是他的職業習慣,總得注意看看地上有啥可撿的破爛。長年日曬令他的皮膚松弛,一道道皺褶里布滿了斑點,但皮膚下的肌rou精瘦有力,青筋一條一條暴凸在手臂上。他的實際年齡要比看上去年輕得多,也許還不到六十歲。 李怡諾看著老頭,她忽然意識到,老頭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轉身快步離去,而是慢慢把背挺直起來,脖子、腦袋和雙手全都舒展開,對著李怡諾咧嘴一笑,露出殘缺的黃牙,活像頭老年的雄猩猩。 李怡諾很少對人兇神惡煞,她明白那不是女人的優勢所在,尤其是她這樣的女人。所以她總是笑,她會各種各樣的笑容,對付不同的處境,像是武器或者工具。可是這一刻,對著不遠處老頭的笑容,她手足無措。 “姐我們快走。”李立說。 李怡諾拉著李立,從樹前疾步走過。 老頭沒有跟上來,但哪怕已經走過了幾個街區,走進居住的破樓里,李怡諾都覺得那道視線還粘在自己的后脖頸上。 李立也被嚇到,一路上格外安靜,連走樓梯的腳步都放輕了。往二樓走的時候,二樓半傳來李善斌的聲音。 “所以你現在也沒辦法聯系上王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