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的哪句？”

    俞訪云想唱調(diào)子，面對嚴(yán)奚如又不好意思，平白念出來卻更加鄭重。叫人聽了，在他額頭落下珍重的一吻。

    《孔雀東南飛》這故事沒有個好結(jié)局，但里面這句詞，嚴(yán)奚如初回聽就記到現(xiàn)在——

    “誓天不相負(fù)。”

    科室的分組變多了，病房也比以前寬敞，但桐山的普外依舊是那個普外，各組割席分坐，互不相聞。嚴(yán)奚如的調(diào)任已經(jīng)在科室公開，不過除了江簡，其余人除了寒暄幾句，并不關(guān)心他離開的日子。

    一個醫(yī)院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多得是暗淡收場無人問津，嚴(yán)奚如留在這里的十年也不算太長，不足以惋惜。可沒想最后一天，一直裝聾作啞的新主任，竟然親自給他攢了個送別宴，

    在場的人，不管是鳴鑼歡送也好，心懷竊喜也罷，總歸是把嚴(yán)奚如往光鮮的臺面上推了一把。擠兌和誤會，跟著酒入喉腸，盡數(shù)消泯。

    唯有江簡把臉擰成朵浴花，水泡開了，哭得稀里嘩啦，

    “你哭得這么傷心，讓我多尷尬，別人以為我怎么欺負(fù)你了。”嚴(yán)奚如拉他來陽臺上清醒，“樓建軍比我穩(wěn)重也比我有經(jīng)驗很多，我離開之后的普外的分組更加精細(xì)劃分，你也有更多主刀的機(jī)會。再不行你就認(rèn)他做老大，我沒什么意見。”

    “我老大就你一個。”江簡咬著牙抹眼淚，哭得夸張，“老大，你都沒教完呢，就把我先扔下了。”

    嚴(yán)奚如知道他愛鉆牛角尖：“這一個月的手術(shù)，有一大半都是你主刀的，你還覺得是因為我在旁邊看著才有底氣。但江簡，你考主治考主刀，我都沒有真的幫到你什么。你最開始喊我一句老師我也不敢應(yīng)，因為我從來不敢說能教會你些什么，但能遇到你這樣天真熱忱的同事，是我的幸運(yùn)。”

    他又笑著說：“其實(shí)當(dāng)時，是我直接問方光明要的你。在早些年幾乎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刻，多謝你帶給我橫沖直撞的熱情。”

    江簡醉醺醺的，后半句最重要的都沒聽情，終于止住眼淚：“老大，我舍不得你。”

    嚴(yán)奚如無奈：“大男人脆弱成這樣，我還怎么敢把俞訪云托付給你。”

    對面抽噎一下：“知道了，會照顧好你的師侄的。”

    “他聰明得很，輪不著你照顧，我自己也會照顧。”

    江簡傻乎乎的 ：“那要托付什么？”

    嚴(yán)奚如將笑容收斂：“只是想告訴你，我也有人可以托付。”

    江簡一瞬就明白了，睜大雙眼，掩鼻干啼也成了喜極而泣，豎起大拇指：“……老大，你真的很行！”

    俞訪云這天在家默默觀察，這人已經(jīng)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箱子仍是亂糟糟的，終于忍不住。

    “衣服別和毛巾堆在一起，會捂出霉花的。折瀧那兒潮得很，多帶點(diǎn)干燥劑。”

    說著就要上手來替他打理，嚴(yán)奚如按住這手：“我就是值班的時候要在那醫(yī)院住兩天，又不是真要去那里過日子。”

    這倒提醒了俞訪云，“對了，還有值班室要換的床單，我去給你找個新的。”

    嚴(yán)奚如直接折了膝蓋把人抱起來，俞訪云瞬間嚇得縮起手腳，被端著送出了臥室。

    “你去忙你的好嗎，等下又弄到三更半夜的不肯和我睡覺，這比什么床單毛巾的糟心多了。”

    等他收拾完出來，見到俞訪云正在伏案專注寫字。以為這豆蔻看什么專業(yè)書，嚴(yán)奚如悄無聲息湊近一看，竟然在一筆一劃地練著字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背著自己已經(jīng)認(rèn)認(rèn)真真摹到了后半本。

    師叔冒出一句：“光這樣寫不行的。”

    俞訪云嚇得一哆嗦，紙都戳破。嚴(yán)奚如笑著握上他的手指，一同沿著那紅色框架描摹。

    豆蔻忍不住嘟囔：“……這樣寫更不行。”

    筆下摹的是一句《蝶戀花》，“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正映師叔心間事。

    這個姿勢多像他們初遇那回，嚴(yán)奚如貼在俞訪云的身后握住了這只手。自己的雙手都在水里泡得冰涼，但一傍上他，心便溫暖。即使沒看清相貌，不知曉名字，這瞬間的感受歷久彌新。

    如今這個人，依然可以掛在天邊皎皎，也能揣進(jìn)手心融化霜雪。

    墨跡湮透紙張，書和鋼筆一起擠到桌沿。嚴(yán)奚如坐到桌面上，垂下長腿，抬手摘了俞訪云鼻梁上的眼鏡：“看見陸弛章那張照片了嗎？之后要是過年的排班有空閑，我們就一起去那里看看。”

    俞訪云眼神倏一下亮了，可又失望：“可是離過年還有好久。”

    嚴(yán)奚如刮刮他的鼻梁，笑道：“不久，咻一下就過去了。”

    俞訪云卻是想了一想，認(rèn)真說：“但我想要過得慢一些。我們這樣的工作，計劃趕不上變化，誰都不能保證沒有意外，順?biāo)鞜o虞。但在相伴的每一天，我希望時間都過得慢一些，這樣，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也會久一些。”

    聽他說些幼稚胡話，嚴(yán)奚如仍舊笑著哄道：“好，我陪你，做什么都慢一些。”

    然后他俯下身，用嘴唇描摹這人的眼角眉梢，畫出遠(yuǎn)山青黛，勾手一共云雨。

    最磨蹭的壽壽慢慢探出頭，望了一眼桌上重疊在一起身影，又慢吞吞縮回了自己的殼。

    俞訪云靠在這人穩(wěn)妥的肩上，瞥見青色一角。壽壽有它堅硬的殼，嚴(yán)奚如的懷抱也成了自己的殼，都得困在這個殼里才能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