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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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西榮記不清他這么多年來,他到底有過多少爛醉如泥的夜晚。 在簡艾白最開始離開的那幾年,他夜夜醉倒,每一次他頭腦發飄,雙目眩暈的時候。 他會看到她,他知道那是幻覺,他會跟她說很多話,她偶爾回應。 她時常會入夢,他有多高興,醒來時的落差就有多巨大。 直到有一天他在清晨的寒風中凍醒,他發現自己抱著肩膀縮坐在兩個綠皮垃圾桶旁邊,渾身冰涼,頭疼欲裂。 兩只流浪狗在他身邊翻飛著垃圾,他突然清醒。 他開始正常地生活,回歸交際,轉專業,認真攻克一本又一本的證書。 他不敢停下來,他需要找些事情來做。 他把自己搞得每天累得像一條狗,沾床就倒。 畢業之后,他進入一家網絡公司,摸爬滾打兩年,收拾東西另辟門戶。 他用了她留下來那筆錢,小心謀籌,步步為營,一步步擴大版圖。 許西榮的生活走上了正軌,他的頭上多了很多的標簽,商業新秀,行業巨頭,年輕有為,心有城府。 他的每一步成功都墊著她的影子。 他身邊出現了許多鶯鶯燕燕,他敬而遠之,也不是沒有需要的時候,他通常用手解決。 后來圈子里傳出來的八卦說:許西榮不喜歡女人。 他笑笑,并不在意。 他把那些人都踩在腳底下,無所不用其極。 他暗中收購厲遠生的公司,打擊他和妻子搖搖欲墜的婚姻,厲遠生老了,而他風華正茂。 他來求他。 他劃下一張支票,輕飄飄地丟在厲遠生面前的地上,神情漠然,“這是她還你的。” 他吃掉王五洋的娛樂會所,洗浴中心,他找人弄把他弄進醫院。他甚至......親手切掉了王五洋的兩根手指。 王五洋跪在他的腳下,老淚縱橫地抱著他的腿求他,一副可憐的嘴臉。 許西榮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下,抬起另一只腳狠狠地把他踹到一邊。 王五洋拿鮮血直流的手掌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發抖,疼得滿臉猙獰,嗷嗷喊叫。 許西榮在心里問自己,那時候,她是不是也這么疼? 她一定很痛。 他早已有能力把王五洋送進大獄,但是他沒有那么做。 他曾經有多恨,現在就會讓他受到多少痛苦。 他要讓他嘗一嘗仰人鼻息戰戰兢兢活著的滋味。 他要這個惡人直到死,都像狗一樣的活著。 他善待曾經對她好過的人,拉鐘漫上岸,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回老家。 葉井畢業后回了f市,他把f市的子公司交由他管。 他把周敏接進療養院,請專人照顧,一個月去探望一次。 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臂膀漸漸寬闊,眼神開始變得蒼厲深邃,下巴堅毅,不茍言笑。 他在慢慢地老去。 而立之年,他卻感覺身體和精神隱隱空虛,像漏氣的氣球一般,他過得疲憊,每一步走得都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殘喘。 他開始不去想她到底離開了多長時間,只是隱約感覺,似乎已經很久了。 久到他的生活圈子里都沒了她的痕跡。 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知道她。 她是一顆小小的塵埃。 只有他記得她。 * 五月二十號。 許西榮把一切的行程調后,帶著許思簡飛到f市。 下午兩點半,葉井在機場外面等他。 “你來了。”葉井靠在車邊,微笑地看著他。 這兩年,葉井發福得厲害,曾經健碩的身材早已不見,他臉上的溝壑漸深,不再開朗,渾身散發著沉穩而精明的氣場。 他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許西榮朝他頜首,“麻煩你來接我了。” 他低頭看許思簡,“這是葉叔叔。” 五歲的許思簡不認生,甜甜地喊了一聲:“葉叔叔”。 葉井彎腰揉揉她的頭,說:“思思啊,都長這么大了,今年幾歲了?” “五歲了!”許思簡自豪滿滿。 “真棒,你還記得葉叔叔嗎?我以前去看過你幾次。”葉井笑。 許思簡眨巴眨巴眼睛,“......不記得了誒。” “乖孩子。”葉井不以為意,又揉揉她的腦袋,望著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臉上浮動出一點懷念和溫柔來。 * 葉井做東請他們父女倆吃了個晚飯,許思簡吃飽喝足便困意重重。 他把他們送回許西榮在f市的公寓。 許西榮坐在副駕,后座的許思簡小小的身子倒在座位上睡得香甜。 “上去坐坐?” 葉井搖了搖頭。 “那我上去了。” “晚上有事兒嗎?”葉井拿著煙盒抽出兩根煙來遞給許西榮,許西榮搖頭拒絕。 葉井點了一根煙抽了口,把手搭在車窗邊。 “一起出去坐坐吧。”他說。 許西榮靜了兩秒,說”:“行,我先把思簡帶上樓。” 葉井咧嘴笑笑,默認。 許西榮拿好行李,抱著許思簡上樓,把她放進次臥的床上,給她脫掉衣服。 許思簡不安分地扭了兩下,迷糊說了一句:“煩死啦,別吵我睡覺......” 她又睡過去,安靜的睡顏,小嘴微微張開了一點。 許西榮笑笑,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帶上門,拿上車鑰匙下樓。 * 葉井把車停在樓下的車庫,坐上了許西榮的車。 找了一家葉井常去的酒吧,要了一個包廂,時間還早的原因,酒吧人并不多。 酒吧地裝飾別致又帶著雅意,跟其他酒吧不同,看得出酒吧老板很用心,是個有品位的人。 服務生送上兩瓶軒尼詩xo,要開酒被葉井打發走了。 “不賴吧?”葉井脫下外套掛在一邊,坐下,肚子凸顯。 許西榮點頭回應:“還可以。” 葉井開酒,倒了兩杯淺杯,一杯加了兩個冰塊。 他把帶冰的推到許西榮面前,“我也好久沒來了,光是應酬喝的酒就夠夠的了,哪兒還有什么心情出來喝酒。” “也不知道年輕時候怎么想的,就愛往這種地方鉆。”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瞇起眼睛嘶了一聲,然后吐出口氣:“老了,唉。” 他給自己又斟一杯。 “很累的話就退下來吧。”許西榮拿酒淡淡抿了一口,辛辣地入喉,嗆鼻很舒服。 他的酒量好了很多,都是這些年練出來的,但是他現在除了應酬,很少喝酒。 “你說退下來就退下來啊,老板?”葉井笑看他,“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要我養。” “壓力大得跟狗似的,老板,可以攜款潛逃嗎?” 許西榮面色淡漠,“可以。” 葉井嘖一聲,說:“也不知道你這樣的人是怎么當行業大佬的。” “啊,好懷念以前的你啊。” 許西榮:“......” “年齡越大越覺得生活真的不容易,”葉井點煙笑笑。 “還行。”許西榮說。 “你當然還行,錢都賺得口袋都裝不下了。”葉井眼一瞪。 “你賺得也不少了。”許西榮挑眉,從葉井的煙盒里拿了一支,他的煙落在車上了。 葉井把打火機推過來,草銀的zippo。 許西榮擺擺手,從自己西裝的內側口袋里摸出一個打火機點煙,同牌子的銀色磨砂。 點了兩次沒起火,拿手上甩了甩才點著之后,他重新把火機放回懷里。 葉井盯著他,抿住唇,想說些什么,還是沒開口。 那是簡艾白的火機,他還沒忘記她。 葉井無奈地哼笑了一聲,“我問你現在我們公司在競標的那塊地皮是什么情況?” “哪塊?” “城東,我們要蓋商場的那塊。文勝那邊也打算要這塊地,說是蓋成寫字樓,盯得很緊。” “你大膽地去拍,資金不夠打給我。” “得嘞!大老板!” …… 他們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幾杯烈酒下肚,再沒有別的話題可聊,兩個男人就干坐著喝悶酒。 瓶中的酒很快過了大半。 葉井摩挲著手中玻璃杯,突然開口:“我昨天去看她了。” 他還是忍不住提她,他最近生意忙得焦頭爛額,已經很少想起她了,可是一見到許西榮,他又記起來了。 他今年甚至差點不記得她的忌日,把行程都安排妥當,昨天回家吃飯的時候李茗昕在飯桌上問他,今年什么時候去看簡艾白。 他端著碗米飯愣了很久。 他忘記了,他十多年好友的忌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甚至連唯一給她的那一天,都擠到了工作上。 他眼眶發紅地放下碗筷,默默出門,買了一束花去看她。 —— 葉井試圖掙扎著要跟許西榮說更多關于她的話題,他惶恐,他試圖從許西榮這種找到一點能把他們連結的東西。 許西榮靜默著。 “我最近的工作很滿,明天要飛d市,你知道么?我今年差點忘記去看她了,要不是茗昕提醒我,我可能真的就忘了。”葉井扶了扶自己的額頭。 “我覺得她肯定會怪我的,她那么小氣巴巴的人,所以我跑去跟她道歉去了。” 葉井問:“你今年還沒去看過她吧?” “明天。”許西榮淡淡地說。 “這都多少年了,她還是那么正。”葉井哈哈笑了一聲,“我就跟你說了吧,她以前是我們學校的一枝花。” “......” 許西榮別過眼去看了他一眼,葉井明顯喝多了,臉色通紅,眼里的眼白都帶血絲兒了。 “誒,我跟你說沒說過我跟她小時候的事情?” “說過一點。” “哪一點?” “你說你們拿泥巴去抹她的白裙子。” “沒錯!”葉井一拍大腿,聲音激動,“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會兒簡艾白就跟我家團團差不多大,你說那么小個兒人啊,怎么就那么理智呢,裙子花了她都不哭......” 說完聲音又低了下去,不再說了。 許西榮又從煙盒里拿了一根煙,沒再去拿懷里的火機,用了葉井的。 聽見身邊的葉井感慨了一聲:“啊,團團都八歲了……” 他和李茗昕大學畢業剛畢業就結了婚,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是個女孩,大名葉檀,小名團團,今年八歲,上小學二年級。 葉井看了許西榮一眼,咧了下嘴角,“思思也五歲了。” 煙霧里,許西榮輕輕應了一聲。 葉井愣了一會兒,突兀地說:“十年了。” 許西榮給自己斟滿一整杯酒,回應他:“嗯,十年了。” 她已經走了十年了。 “我今天去看她,她還是那個樣子。”葉井又重復了一遍說過的話。 “立碑那天,她就是那個樣子。” “我去年和你一起去看她,她也是那個樣子。” “我每一次去看她,她都是那個樣子,哈哈哈。”葉井笑得很大聲。 “不像我們,你看我的肚子,腹肌早他媽變成肥rou了,還有我最近掉發也很厲害,還三天兩頭失眠。” 他湊近許西榮,酒眼朦朧地看他。 “你嘛,雖然還是很帥,但是我看你眼角好像也有皺紋了吧?還有你眉頭中間這個八字,能夾死一只蒼蠅了。” 他把身子收回去,想要去摸酒杯,被許西榮擋了一下,他也沒再去拿。 “你說好不好笑,我們都在慢慢變老,她卻沒有。” “她永遠都是那個樣子,真他媽不公平,哈哈哈......”葉井笑得肩膀抖動,手肘支撐在桌上,手掌把眼睛蒙住。 許西榮夾著煙在煙灰缸里彈了一下,看了眼葉井。 葉井的手掌邊,有兩道水兒歪歪斜斜地流下去,在鼻頭中間交匯,落下去,掉在他胸前和桌子的中間。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眼淚。 他別過頭,不忍再看。 他望向舞臺上瘋狂扭動的人群,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晃著眼睛,視線開始緩慢地模糊暈開。 十年了,簡艾白離開整整十年了。 十年,多么可怕的一個數字,是人生的幾分之一。 十年能使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變成活力十足能蹦能跳的小孩。 十年能使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變成偉大的母親。 十年能使一棵小樹苗長成蔽日的參天大樹。 十年,他還是沒能忘記她。 人這一生,有多少個十年? 許西榮閉上眼,捏了捏跳痛的眉心,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 葉井又哭又笑地醉倒在沙發上。 許西榮喝完酒瓶里最后一點酒,喊來服務員結賬,架著葉井離開。 在門口找了一個現成的代駕,把葉井送回家。 李茗昕在門口把葉井扶過去,吃力地撐著,嘴里抱怨了兩句:“哎呀,老是喝得這么醉,臭死了。” 許西榮站在門口沒進去,靜靜地看著李茗昕拿手順著葉井的胸口,把他扶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李茗昕走回門口,向許西榮和藹一笑:“這真是麻煩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許西榮看著她發福的圓臉,點了點頭,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葉井在里頭沙發上大著舌頭喊了一句:“來,簡艾白,不吹了這瓶你就請我吃飯!” “叫什么叫!喝死你算了!”李茗昕回頭喊了一聲。 許西榮身型一頓,里頭的葉井沒了動靜。 許西榮往電梯口走去,李茗昕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把門關上。 電梯下降的時候,他靠著墻壁想,簡艾白如果還在的話,是不是也跟李茗昕一樣,身材走樣發福,青春貌美不在。 會不會也像李茗昕一樣變成一個大嗓門,在他喝得爛醉如泥回家的時候,邊給他煮醒酒湯邊吼他:“許西榮你他媽再喝成這樣就別回來了!” 會不會…… 電梯叮一聲,到了1樓。 許西榮走出去,門口的代駕在等著他。 人生有千萬種可能,而他的人生,早已經沒有簡艾白的可能。 * 許西榮在第二天早上的五點多醒來,頭疼欲裂,宿醉的感覺并不好受。 他在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等到窗外的黑暗漸漸轉亮,他起床去另一個房間叫醒許思簡。 許思簡賴在床上不肯起床,許西榮黑著臉把她拎起來丟進衛生間,冷冰冰地拋出一句:“認真刷牙,把臉洗干凈。” 許思簡小臉委屈巴巴,拿著小牙刷把嘴里刷出很多泡泡,想著:老爹今天好兇啊…… 他給她換上嶄新漂亮的白色公主裙,還給她扎了一個可愛的丸子頭,許思簡對著鏡子里那個可愛的小人兒隨便臭美,心里美滋滋的:老爹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嘛…… —— 多云的天氣。 許思簡被自家老爹塞進車的后座,系上安全帶,許西榮坐上駕駛座,駛動車子,經過幾個紅綠燈,在一家花店門口停車。 他下車,許思簡跟著解安全帶。 許西榮回頭,“你就在車上呆著。” “哦。” 許西榮走進花店,花店老板正在修一盆花的葉子。 “你來了。”老板放下手里的剪子,朝他笑笑,“今年還是一樣嗎?” “一樣。”許西榮頓了頓,“包兩束吧。” 老板略微驚訝了下,笑說:“好的。” …… 許思簡在車里等得昏昏欲睡。 許西榮抱著兩束花上車,小心放在副駕位上。 車門關閉的聲音把許思簡給驚醒,她晃著腦袋看許西榮重新發動車子,滴溜溜的眼睛轉到副駕上的紫色桔梗。 花!居然是花! 許思簡眼睛亮晶晶,笑瞇瞇地解開安全帶,把小腦袋擱在座位中間。 “老爹,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去見一個人。” “見誰呀?” “……” “見誰呀?老爹。” 許思簡不依不饒,許西榮騰出一只開車的手把她的小腦袋給頂回去,“給我坐好,把安全帶系上。” 沒過一分鐘,許思簡再次把頭探到前面去,眼睛笑得彎彎的,跟她很像。 “是不是去見漂亮阿姨呀?” “不是。”許西榮看著前方。 許思簡摸著自己腦袋上的小揪揪,“不是去見漂亮阿姨為什么帶花,你給我弄這么漂亮,你還穿得這么帥!” “說,到底是見誰!” 許西榮忍無可忍,伸手一掌給她腦瓜子推到后面去了。 “去見你媽!” “啥?” 許思簡抓著自己頭上有些變形的小揪揪深深陷在震驚里。 * 許思簡精神百倍地看著車窗外一圈又一圈繞著往上走的山道,內心激動。 她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她媽,連照片也沒見過。 但是她媽怎么住在這么偏僻的山上? 車子又駛了一會兒,許西榮把車停在墓園外,下車先打開后座車門,“自己下來。” 許思簡乖乖下車,他去前面把花抱進懷里,一手牽著許思簡走進去。 許思簡左顧右望,“哇,老爹,這里好多白色的麻將。” 許西榮皺眉低頭看她一眼,“不許這么說話。” 她一臉懵,她說錯了什么? 許西榮牽著她往里面走了一點,在一方石碑旁停住。 碑前的草被清得很干凈,上面放著一束百合,有些蔫兒了,帶著露水。 他捧著花,凝視著碑上的照片。 照片被風化得有些痕跡,她靜靜笑著,眉眼之間都是溫柔,她的目光是看著鏡頭的,就像在看著他一般。 她還是那個樣子。 這張照片,是他們那一次去梨梨村的時候拍的,原本的照片上,他是站在她旁邊的。 多可笑,一張照片截開,從此便天人永隔。 許西榮蹲下身去,把花放下,輕輕撫摸著照片,冰涼的手感,還帶著塵土。 他拿手掌擦了擦上面,她一定不喜歡這樣臟的。 “我來看你了。” “今天是第十次。” 他平靜地看著她,和她對視著,冷淡的目光一點一點軟化下來。 許思簡在旁邊不知所措,她想問她媽在哪兒,她不太明白許西榮為什么對一塊帶著字和照片的石頭這么好。 他都很少用那種溫和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我今天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思簡。” 許思簡很聽話地應了一聲:“爸爸”。 許西榮拿手攬著小小的她,往前推了推,“這是你mama。” 許思簡疑惑地看著他。 “跟mama打聲招呼好嗎?”他輕問她。 許思簡轉過頭看著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大jiejie長得真好看,笑得也好溫柔呀。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摸眼睛,摸鼻子,再摸摸嘴巴。 “mama,你好。”她笑得甜甜的。 許西榮摸了摸她的頭:“乖孩子。” 許思簡低頭想了想,問:“mama是死了嗎?” 她看過電視機里那些電視劇,照片貼在石頭上的人都死了。 許西榮舌頭頂著門牙,緊了緊腮幫,好一會兒答:“嗯,她死了。” “那我以后都不能見到她了。” 許西榮摸了摸她的臉,“以后我會帶你來看她。” “我說的是看見真的mama!”許思簡強調。 “嗯,見不到了。” 許思簡嘴一癟,眼圈紅了。 “我有很多mama的照片,你可以看。”他哄她。 “我要看二十張,不,三十!”許思簡眼里包著一包淚。 許西榮點了點頭,站起來從口袋摸出手機解鎖,把相冊點出來放在她手里。 “你在旁邊看mama的照片,讓爸爸和mama說會兒話,好嗎?” “我去旁邊看!”許思簡眼睛一眨,眼淚像珠子一樣落下兩顆,接過手機跑到一邊去了。 許西榮重新蹲下,看著她的照片,聲線逐漸溫柔:“她是我們的女兒,我跟你說的。” 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我們的。 “是不是很像你?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很像你,那時候她才兩歲。” 他這些年熱心慈善,建立基金會,蓋孤兒院。 許思簡是他三年多前在自己捐蓋的福利院里領的孩子,兩歲的孩子,尚未記事。 許西榮領養她是因為,她像簡艾白。 他沒忘記過,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尚未出世,與她一同夭折。 他把許思簡當成寄托,他看著她,就會想起簡艾白。 這條路如此艱難,她留給他的回憶就那么丁點兒,他怕自己一個人走不下去,他實在是,太寂寞了。 許西榮把花束都挪到一邊,拉了拉褲腿,在碑上靠下。 天上的云把陽光遮住。 “有沒有發現我老了?昨天我和葉井去喝酒,他說我都有皺紋了,還說我的眉心可以夾死一只蒼蠅,我覺得我是老了,每次應酬第二天都要宿醉一整天。” “你說我要不要留個胡子?” 許西榮側了側頭看著她的照片,她微笑著。 他毫不在意地轉回頭,揪下一根腿間的草放在手里卷了又卷,自言自語。 “還是不留了,現在本來就比你老了,留胡子的話看著都像你叔了。” “我今年都沒夢到過你幾次,你說你是不是懶,連我的夢你都懶得走一趟?” “還有啊,我去看過你媽,她老了很多。” “我想帶她去醫院看眼睛,她不樂意。”他笑了笑,“跟你一樣,死犟。” 他抬頭去看不遠處的許思簡,她捧著手機,臉都快要貼在手機屏幕上了。 “你看她,這樣子以后估計得近視。” “我現在生意做得不錯,錢也賺得挺多了,什么都有了。”他抓著手里的草,沉默了一會兒,說:“就是挺可惜的。” 可惜在我最成功輝煌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可惜你沒能等到我成長能夠免你凄風苦雨的大樹。 許西榮歪了歪頭,抵在她的照片邊緣上。 他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簡艾白,你能不能喊我一聲?” 我好多年沒聽過你喊我小西榮了,我都快忘記你的聲音是什么樣兒了。 他等了許久,天地間一切屬于大自然的聲音都鉆進他耳朵里,風聲,草動聲,蟲叫,唯獨沒有她的聲音。 手里的草被斷成兩截。 “你不出聲我回去就不來看你了。” 許西榮掀開眼皮,靜靜地看著天上的云從太陽前面走開。 “算了,不欺負你了,下次我還是會來看你的,”他側頭看著她,加了一句:“帶著思簡一起。” 她靜靜地挑著那雙含著風情的眼睛看著他。 許西榮認真地凝視著她的樣子,盡管這件事情這些年他已經做了成千上百次。 他試圖強迫自己不眨眼地看著照片,希望能從上面看出來一絲絲改變來也好。 一點沒有,她靜靜地看著他,十年前該是什么樣子,現在就還是什么樣子。 葉井說的對,她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他會變老,變丑,也會死。他甚至可能會慢慢忘記她。 可是她不會,她只是陪他走了一段路,然后永遠停在了那里。 她可以一直記得他。 許西榮忍不住闔上酸澀的眼睛。 “我真怕我把你給忘記了。” 說完這句,他不再說了,又疲又累地坐著,他一年來一次,這樣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彌足珍貴。 他想抽根煙舒緩下心頭的難受,可是又想,她肯定會不開心的,于是他沒抽,就這樣一直坐到中午都沒怎么動彈過。 天空中的流云聚了又散,散了還聚。 許思簡開始看mama的照片還挺興奮,但是她也沒辦法看上幾個小時,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她瞅了瞅許西榮,有點不敢去打擾他。 內心經過掙扎,她踢踏著小步走過去。 “老爹。”她弱弱地喊了聲。 許西榮僵直的脖子扭動了下,“怎么了?” “我餓了。”許思簡一臉可憐。 許西榮看了下手表,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走吧,帶你去吃飯。” 許思簡捧著手機,重重點頭。 “我走了。”許西榮低頭注視著照片里的人,笑笑,“下次再來看你,好嗎?” 她依舊笑著看他,一如既往的。 “mama,下次我和老爹一起來看你。”“許思簡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照片,忍不住又說:“mama你真漂亮。” 許西榮靜站著,把她再次印進眼里,心里。 他其實不想離去,他怕把她忘記了,他怕她慢慢淡出他的生活,真正成為記憶里的人。 她在這里靜靜地等著被遺忘,他卻不想。 可是他還得繼續生活,必須踽踽獨行地不斷向前走。 “下次再來看你。”他又重復了一遍。 下次,下下次,無數次,等到來不動時,他會去找她的。 陽光慢慢地從云里透出來,照在墓碑上。 許西榮看著她在陽光下微笑的臉,悲從中來。 她來這世上一遭,陪他走了一段路,她變成一坯黃土,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在意。 她會不會生氣? 所有人都將忘記她,在漫長的歲月長河里。 只有他,每向前一步,就把她放進挖得更深的心坑里,一直埋,一直埋,不知疲倦的。 她讓他不要回頭往前走,他便走,他不想她生氣,但是他舍不得忘記他。 他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淹沒。 直到許思簡暖呼呼的小手勾住他的手掌,他收好情緒,抬起另一只手,面色平靜地同她告別。 如同十年來的每一次。 “再見,簡艾白。” 再見,會再見的。 你慢一點,你要等著我,等著我來找你。 全文完 ※※※※※※※※※※※※※※※※※※※※ 【《磁鐵》全文完結】 感謝你看到這里祝你開心 鞠躬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