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優子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緊隨而來的是刺鼻的藥水味。

    她感到太陽xue一陣疼痛，在皺著眉恢復了一些意識之后，才回想起發生了什么事——

    自己好像在孤兒院的小院子里暈過去了。

    “對了！莎莉呢？莎莉！”

    優子忽然一個猛子從床上爬起來，然后她發現了坐在床邊給自己削蘋果的父親。

    “你醒啦？”佐倉正雄的面容比之前更加蒼老和憔悴了，但他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已經暈過去一天一夜了，餓了吧，吃個蘋果。”

    優子焦急地抓住父親的胳膊：“爸爸，莎莉呢？”

    佐倉正雄沉默著，良久，才輕輕搖了搖頭——他明白，女兒遲早要面對真相。

    那天，莎莉經過趕到現場的醫護人員急救，但是一切都為時已晚……

    優子在愣了好幾分鐘后，拼命地搖頭。

    “爸爸你一定在騙我，不行，莎莉還等著我，我們還要給她辦歡迎會呢，法國餐廳訂好了嗎？爸爸真是的！”

    這樣說著，她就要下床去孤兒院找莎莉。

    “優子！”

    佐倉正雄抓住女兒的肩膀，面露痛苦，“莎莉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在正雄反復安慰優子之后，她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時候，之前和莎莉在一起的種種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優子腦海中浮現。

    兩個人坐在孤兒院食堂的角落里開心地聊著天……

    兩個人坐在小房間的窗臺上看著夕陽西下，月華初上……

    兩個人躺在小木床上十指相扣，互相擁抱……

    然后優子徹底崩潰了，撲進父親的懷里，開始嚎啕大哭，淚如雨下。

    病房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優子的抽泣聲，佐倉正雄輕輕拍著優子的肩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仿佛天空都為此感到悲傷……

    ……

    從那之后，優子就徹底變了一個人。

    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莎莉的葬禮也沒有去。

    再之后，不斷有關于這次事件的消息傳來。

    因為出了命案，所以市議會和官府開始介入，調查那間孤兒院的營業資質。

    孤兒院的院長和工作人員們在仲裁庭上互相推諉，推卸責任，他們都認為自己做的那點行為微不足道，其他人的工作疏忽才是造成莎莉死亡的元兇。

    孤兒院的那些欺負莎莉的小孩子們，也在警察面前害怕地哭著，互相指責自己的朋友平時欺負莎莉的次數比自己多。

    他們卻不知道——【雪崩時沒有任何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是的，優子覺得，他們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那些在仲裁庭上的大人們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只會關心這件事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工作前途和薪水。

    那些互相爭吵的小男孩們也不會知道的，他們只會在這件事漸漸平息之后，從那些弱者中再選出來一個“莎莉”，然后繼續著之前的行為。

    優子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再相信這個世界了。

    從莎莉去世之后，優子的性格也徹底崩壞。

    她變成了一個病嬌，對待任何人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戲謔冰冷態度。

    她變成了一個科學狂人，放棄了過同齡人的校園青春生活，而是整天把自己埋在實驗室里，潛心研發代號為【真實之淚】的人工智能情感模塊，給人工智能賦予靈魂。

    “有的時候，那些硅基生物也許比碳基生物，更像是人類在作為嬰兒誕生時最開始的形態，人類的廣義意識體已經被污染，時代已經開始崩壞，必須要抓緊糾正這種態勢。”

    這是十二歲的優子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下的文字。

    在佐倉正雄工作的歌姬公司正式開啟歌姬計劃之后，她得以利用歌姬公司的資源繼續進行著開發實驗。

    但是，隨之而來的是父親和國際上的科學家們的反對。

    先不論從技術上是否能實現，單純從科學倫理上來說，他們也對優子讓那些腦袋里裝著0和1排列組合的機器人們產生靈魂和情感的行為，表示強烈反對。

    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太多的影視和文學作品，在警告人們，不要妄圖動這個潘多拉魔盒。

    優子則堅持，真實之淚的人格可以只植入很多美好、正確的東西，把那些不好的東西剔除。

    她曾經瞞著父親，在歌姬計劃的一次實驗中加入了真實之淚的demo，結果那次實驗中，安卓機器人的手毫無緣由地靠近優子的腦袋。

    佐倉正雄當時判斷這是機器人的攻擊行為，便用一根鐵棍摧毀了機器人的頭部，終止了實驗，父女二人的矛盾由此加劇。

    她也曾經在國際人工智能大會上和那些科學界的反對者們唇槍舌劍：

    “優子同學，你還小，未來的發展不可限量。你的聰明才智應該用在其他能夠造福人類的地方，而不是這種歪門邪道上。”一位中年科學家語重心長地勸道。

    “這并不是歪門邪道！“優子堅持說道，

    “諸位應該都聽到了我剛才說的人類群體現象，我把它叫做【孤兒院困境】，為什么那位叫莎莉的小女孩會陷入這個困境，就是因為整個孤兒院的人都缺乏正確的教育。

    沒人教育那些小孩子們如何正確地與他人相處，也沒人在那些院長和工作人員小的時候教育她們如何做人。

    而真實之淚更接近人類最初的模樣，我會把那些貪欲和弱rou強食的暴戾因素都去掉，讓它代替沒有經驗的父母教育下一代，借以改變這個時代、改善人類自身！”

    “雖然我也很同情你說的那位叫莎莉的小女孩，但一個科學家應該客觀、中立，不應該有過多的圣母情結。如果你熟知人類歷史，就知道，人類的整個發展，都伴隨著血腥和殺戮。”那位反對者立刻進行了駁斥，

    “優子，你在現代生活中能享受到的很多技術，最初都是伴隨著弱rou強食的戰爭而發明出來。

    再往前說一點，如果沒有大航海時代和殖民統治，我們就無法完成原始積累，這個世界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欲望、貪婪、弱rou強食，這是刻在人類基因里，從野獸時代就遺傳下來的東西。這個東西某種意義上，讓我們整個世界充滿了活力。

    有欲望，我們才會不停地朝外太空發射飛行器，尋找新的殖民地。有弱rou強食，我們的感恩節餐桌上才會擺上美味的火雞而不是什么干草或者爛菜葉。

    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也不是印第安人的家園，它是強者的家園，誰拳頭硬，誰就是這里的主人，這很公平。

    人類根本不需要真實之淚這種奇怪的東西為自己教育和改造下一代，基因中的欲望和弱rou強食，是祖先在原始狩獵生活中留給我們的財富。”

    “你這是詭辯，先生，而且以科學家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我以你為恥。”優子激動地在論壇上一拍桌子。

    她冷笑道：“按照您的說法，如果現在有一位彪形大漢正在毆打您，把您打得門牙都不剩幾顆了，然后去您家那棟兩層別墅住著不走，還霸占了您的夫人，我想您最好不要有任何不滿。

    畢竟他的拳頭比你的硬，誰拳頭硬誰可以住你家的別墅，睡你的老婆，這很公平，這也是祖先留給我們的財富。”

    “你……”那個科學家一滯，論壇上其他人則發出一陣哄笑。

    優子繼續說道：“正是為了避免這位先生的別墅和老婆被野蠻人霸占，人類才產生了法律、道德和秩序，這些東西的產生使人類和野獸之間有了本質的區別。

    而真實之淚，正是為了讓一個人從小就學會這些東西而誕生的。

    把它裝在機器人育兒師身上，輔助新生兒的人生啟蒙，孤兒院的孤兒從小就可以學會如何正確地愛別人，酒鬼和賭棍就不會再教育出不學無術的兒子，風塵女子就不會再教育出放浪的女兒。

    如果在未來，每個新誕生的人類都能接受正確的培養、高端的教育，那投胎就不是一門技術活了。經過兩三代人的過濾和遺傳完善，人類的整體質量肯定會再上升一個臺階。

    那個時候，每個新生兒的父母都是高質量的人類，真實之淚的使命就徹底結束了。”

    優子隨后繼續說：“現在世界上的人群分化，本質上還是得到的教育檔次不一樣。

    大部分上層階級的父母，具備高知識、高素質和高情商，培養出來的孩子再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而大部分放羊娃的父母，除了從小教孩子如何更有技巧地放羊之外，也沒有什么別的可以教的了，頂多就是有啥好吃的好穿的，都給娃留著，這就是他們最大的愛，但這并不能怪他們。

    也就是所謂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精英的兒子，很大概率仍然是精英，放羊娃的兒子，很大概率仍然是放羊娃。

    但是，在放羊娃的家庭里加入真實之淚就不一樣了，它可以輔助放羊娃的父母教育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和精英的兒子一樣，至少得到高端培養，讓他們正確地成長。

    “切，真那樣的話，教育就完全公平了，都是高等人了，臟活累活誰來干，誰愿意去掃大街？城市不得惡臭撲鼻啊？”這位科學家不屑一顧地說道。

    “這不正是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發展的意義嗎？”優子答道，“機器人的存在，正是要把人類從單調、低端的勞動中解放出來，而人工智能的存在，則是要打破教育壁壘，確保每個人類都能從出生開始接受低成本的高端培養。

    如果全人類的腦力都從為了生存而勾心斗角、互相壓迫中解放出來，專注在科學、藝術、宇宙探索上，那人類文明的進程肯定會加速運轉。

    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的出現，正是讓柏拉圖的《理想國》中的世界，離我們越來越近。”

    “天真，太天真了。優子同學，等你成年了，再回顧這番說辭，你就會發現自己有多么幼稚了。”

    這位反對者之所以這么篤定，是因為他已經看透了人類的本質。柏拉圖的《理想國》已經完本了幾千年了，但是它之后是黑暗的奴隸時代。

    而且，哪怕優子說的烏托邦真有朝一日會實現，他也不會樂見。

    因為他很明顯屬于自己口中的【高等人】，階級固化帶來的優質生活和對低等人的【優越感】，使他自然不希望這些下層人突破階級障壁和自己平起平坐。

    幸福來源于比較，如果那些比自己落魄的人，都發展到了和自己一樣的層次，那他的幸福感很大概率會降低。

    就好像孤兒院里，那些孤兒們口口聲聲念叨著“我再怎么樣，也比莎莉強吧？”來安慰自己。

    在他看來，【孤兒院困境】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每個人能做的只能是拼命朝上爬，避免自己成為“莎莉”。

    這時候，一個稍微年長的學者插話進來：“兩位，你們的爭論都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生產力】。柏拉圖的理想國之所以不能在當時實現，是因為生產力實在是太過低下了。

    如果城邦里的每個人都在搞研究搞文藝，沒人去狩獵和種植，那他們就都餓死了。當時可沒有機器人替他們干活，所以他們就去抓奴隸。

    優子口中的世界能不能實現，關鍵要看生產力能不能達到那個水平。給每個家庭都安插輔助育兒機器人，讓機器人去掃大街，這至少100年以內不太可能實現，對我們人類還太早了。

    而且，用機器人替代人類的工作，總得有一個過程，如果這個過程處理不好，就會造成世界動蕩。

    你想啊，那些干著底層體力活工作的人，沒接受過公平的教育，現在機器人還要跑過來搶他們的飯碗，你覺得他們樂意么？

    “但是，方向是正確的，這種研究自然是越早做越好。”優子仍然在作著堅持。

    ……

    東海一中，電教中心五樓。

    思緒暫時從回憶中掙脫出來，優子嘆了口氣。

    類似的爭論，在優子的成長過程中，已經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

    回憶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優子也有點累了，她拿起那個傷痕累累的機器人玩偶。

    這個玩偶是莎莉去世后，社區長官交給佐倉正雄的。優子是莎莉在生前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們想來想去，就把這個玩偶交還給優子了，這也算是莎莉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紀念。

    在機器人玩偶的心臟部位，有一道殷紅的心形血跡，應該是莎莉留下的。

    優子躺在床上，輕輕用嘴唇吻了一下那道心形血跡，然后把小機器人抱在懷里，輕輕呢喃道：“莎莉，請給我堅持下去的力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