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這話說得有幾分真心。她后來仔細想過,教書育人是一回事,宮規是一回事,可愛情來了擋也擋不住,誰說太監和后妃間就沒有真愛呢!十六殿下從沒責怪過身為侍妾預備役的她,還幫她想辦法挽回小豆子,她不該如此狹隘。 可是,他們有真愛,她就不配么? 竇貴生額頭青筋暴跳。她聽到了。她果然聽到了。她不應該沒聽到。 這幾天他叫人盯著鹿白,見她沒跟人說,便以為她是忘了。結果不但記著,還想著以之來威脅他? 有那么一瞬間,竇貴生想過殺了鹿白。這丫頭身上破綻太多,隨便找個由頭,就能讓她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可這種念頭如同驚鳥般略過,轉瞬即逝,連一片羽毛都沒落下,只余下一道記憶的殘影,昭示著它曾到此一游。 “說的什么胡話!”竇貴生當即皺眉怒罵。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鹿白長嘆一聲,“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人到了這個歲數,誰還沒點人生體會呢! “喲,還想死?”竇貴生笑得和藹可親,“指望我成全你們,叫你博個貞潔烈女的名頭?” 鹿白也來了氣,慢慢吞吞,一字一頓道:“賈公公一把年紀了,當我爹還差不多。我不可能喜歡他那樣的。絕不可能。” 言外之意在竇貴生太陽xue狠狠刺了一下。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頓了半晌,腳尖碰了碰鹿白:“你多大了?” 說完又覺得太突兀,立馬補了一句:“還想到處認爹?” 冷嘲熱諷得十分明顯。 “應該是十八。”鹿白老老實實答道。吳相不至于連這都騙她。 竇貴生沉默了,一室寂靜中,鹿白念念叨叨的聲音沒能逃過他的耳朵:“誰喜歡老太監,要喜歡也喜歡小豆子那樣的啊……” 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是什么好玩意嗎! 他的拳頭陡然攥緊:“滾——” 愛情已然在他心中萌芽,披著一層名為嫉妒的外衣。 —— 體面。 竇貴生這輩子活的就是體面二字。因為入了宮,不如尋常男人體面,于是便更要活得體面。 愛情于他是最不體面的東西。是累贅,是負債,是滿身枷鎖,是癡人說夢。 蘇福打聽了一番,得知賈京跟皇后身邊的大姑姑相好,死心塌地地為她辦事,聽憑九皇子差遣。大姑姑不止一個相好,從老到少,從外宮到內院。賈京不是不知道,可他仍舊跟條狗似的賴在她身邊,只要她能看他一眼,對他笑一下,他就心滿意足、肝腦涂地了。 竇貴生只覺得他蠢。陷入愛情的人都蠢。 吳玉和皇帝正在御書房爭執不下,竇貴生坐在一旁,老老實實做著會議紀要。 丞相吳玉據理力爭:“當初圣上說的是按王爺制,可禮冊明顯與東宮規格別無二致啊。” 皇帝翻著冊子,頭都沒抬:“對啊,七叔也是王爺,按七叔的規格就行。”超一品王爺,比太子還要風光。 吳玉啞口無言,瞥了一眼老僧入定般的竇貴生,繼續勸道:“圣上若執意如此,恐會引起朝臣不滿。” “他們本就不滿。”皇帝敷衍道,“不是定了太子前去嗎?元啟只是送到城門,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就多此一舉了吧?” 圣上,您知不知道這話可以原封不動地反彈回去? 吳玉暗自思忖片刻,忽的嘆了口氣:“老臣孤家寡人,妻女早逝,甚是羨慕圣上與皇后鶼鰈情深。” 皇帝動作頓住了,從奏折堆成的山中抬起頭:“吳相想說什么?” 吳玉態度誠惶誠恐,說出來的話卻很不中聽:“娘娘千秋節將至,今年秋季謁陵、秋獵,加之北邊戰事又起,事務繁多。執意加上九殿下送行一步,非但禮部難以應付,其余諸事恐怕都將延后。若因此叫千秋節出了岔子,豈非得不償失?” 團結的臣子們打算以消極怠工對抗上級領導的錯誤決定。這便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皇帝放下奏折,緊緊盯著吳玉。在場眾人都知道他在生氣,也很小心地不去觸他的霉頭,只靜靜等候。過了幾分鐘,皇帝平靜地低下頭,繼續翻開方才的那頁:“也罷,那就不叫元啟去吧。” “圣上英明。”吳玉立刻磕頭謝恩,誠惶誠恐地離開了。 如眾人所料,皇帝心中最重要的永遠都是皇后。今年是皇后第三個本命年,皇帝為此籌謀大半年了。謁陵是重要,兒子是鬧得煩人,臣子們是欠收拾。可跟皇后的千秋壽誕相比,一切都得靠邊站。 吳玉剛一走,霍皇后就來了。兩人差著十幾歲,卻像少年少女似的,幼稚,熱烈,永遠充滿新婚燕爾的激情。 竇貴生將皇后迎入御書房,便夾著紙筆退了出去,順帶把自己的案桌收拾干凈。兩人熱血上頭,說不定隨手征用了他的案桌呢!這事兒以往不是沒有過,他都總結出經驗了。 以往他能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因為他足夠冷靜。但今日出門時,竟失手把筆掉在地上,門推開一條縫,他才想起帝后在里頭你儂我儂,只得趕緊關上,急匆匆跑了。 他這是怎么了?竇貴生問自己。 似乎一夕之間,所有人都深陷情網,以往那些看得懂的、受得了的東西,突然變得模糊不清,攪城一團亂麻。在他并未察覺的某處幻境中,他已經知曉了愛情。自那以后,一切都變了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