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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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婆子丫鬟看到穿著鴉青色便裝的陛下又來了,看來坊間傳聞, 這個表妹自小和許康軼一起長大, 情誼深厚是真的,剛要下跪施禮,許康軼一揮手就全讓他們站起來, 擺擺手讓她們打頭,跟著抱孩子的一個婆子兩個丫鬟便進了內間。 抱孩子的丫鬟婆子面色沉重,毫無笑意, 不過這四個人也沒心思看她們的臉色,全都一起低頭看向被放在了襁褓里剛睜開眼睛的孩子。 這小孩果然長的整齊,頭發有些泛著紅棕色,身長有三扎多, 眼睛已經睜開了,——一雙琥珀似的大眼睛, 睫毛忽閃忽閃的。 瞎子都看得出來,新生兒和父親母親長相上全有本質區別—— 凌安之征戰十余載, 依舊白的像一道光, 余情也是膚如凝脂,可是這孩子膚色卻是小麥色的。 凌安之和余情頭發黑如墨緞,這孩子才出生, 頭發卻泛出了紅棕色。 凌安之眼眸墨綠,水汽氤氳,余情圓圓的大眼睛黑如葡萄,這孩子卻睜著棕色的大眼睛長睫毛。 凌安之下頜棱角分明,余情下頜猶如刀削,這孩子看著也是尖下頦,下巴弧度卻還圓潤。 四個人看著孩子,全呆住了發愣。 兒女的長相,是避不開父母的膚色和眼睛顏色的。 婆子和丫鬟異常緊張,婆子慌忙的稟告道:“陛下,國公爺,孩子小時候和父母不像,長大了越長越像,或者長的是像舅舅叔叔也未可知。” 舅舅是許康軼,就在現場,長的確實更不像。 不過國公爺是私生子,誰知道孩子的親爺爺輩長什么樣呢,也許就糊弄過去了呢。 雖然夫人名聲上曾經和其他男人有染,可這么久了看國公爺和夫人感情甚篤,難道還真能給凌大帥戴一頂綠帽子不成? 襁褓里的孩子睜著新生兒的大眼睛、卻熟悉的恍如隔世的眼神和凌安之對瞅,嘴角一扯,露出一個猶如他鄉遇故知的溫馨笑容來,沖著他伸出了小手。 凌安之和余情面面相覷,腦海中同時浮現出一個名字—— 凌安之顫抖著伸手打開孩子的襁褓,小小胸腹正中,竟然長了一塊紅紅的胎記,再輕輕將孩子翻了一個身,后背相對著的地方,一樣也是一塊紅紅的胎記。 凌安之如遭雷擊,低頭伸手想握握孩子的小手,卻被孩子抓住了一根手指,那種歷久彌新的熟悉,撥開心上巨大多年未愈鮮血淋漓的傷口,像一顆留戀依賴的種子,在朝陽下發出了一個向陽的嫩芽,他渾身像是被曾經熟悉又思念了這么多年的感覺過了閃電一樣:“是你帶著前世致命傷留下的印記,來找我了嗎?” 許康軼和花折心如擂鼓,兩個人均感覺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胡夢生端著托盤進來了:“陛下,大帥,花公子,今天是元宵節,大家到現在全是水米未沾唇,吃幾個元宵墊墊肚子吧,我們也給少主熬了參湯,一會端上來。” 聽到元宵節,花折和余情眼皮淺一些,眼淚已經落下來了。 心情緊張的丫鬟婆子們看著這四個人震驚心動的表情,不知道是何意。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1] 凌安之眼睛已經紅了,提到那個人,他總是淚崩,曾經那人在最好的年紀里開敗了,以后無論是鐵騎震山河,還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全無緣看到,成了他的終身痛苦和悔恨,多少次晃神撫摸著玉墜自言自語,一度被大家傳是神智出了問題,而今—— “凌霄,我以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們有緣,會再見的。” “什么地方?” “塵世間。” “什么時候?” “不能說破,說破便不靈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原來真的到時候就知道了,凌霄,你一輩子,也沒有騙過我一句。 凌安之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砸——“我小時候大難不死,就是來給你當肋骨的,擋你之大難,補你之所缺。” 他的小凌霄啊,小凌霄啊。 變得更小了。 見他落淚,剛出生的小神獸笑容不收,伸出一寸來長的小手,要給他擦眼淚。 又進來了幾個惴惴不安的丫鬟產婆,誰也不明白,為什么四個大人,才看到孩子,除了陛下只是眼圈發紅,還能自控之外,其他三個人卻是抱頭邊笑邊哭。 ****** 許康軼和花折留在安國公府吃了一頓不當不正的下午飯,之后在特意為他們準備的房間補了一覺——昨晚他們誰也沒睡好。 再醒過來天已經黑透,知道安國公府現在慌亂,和凌安之道了恭喜,兩個人只帶著元捷,信馬由韁的走正門溜達著去翼王府留宿。 花折看著京城銀裝素裹,不免有些感慨,他每次入京,人生際遇俱不相同,而今也算是在京城落地生根了。 許康軼到了晚上還是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他扶了扶水晶鏡,扯著花折的袖子,思緒飄回到了數年前,有些感慨人生須臾:“銘卓,你到我身邊多少年了?” 如果說人生能夠如初見,那便是花折,多年來和許康軼在一起,從來眉目含情,不笑不說話:“從你和梅絳雪接我入府,快十一年了吧,康軼可能是被藥腌入了骨髓,這么多年也沒有變化。” 除了氣質更沉穩內斂了些,不過那是對外人,對花折已然是千依百順,平生一些歡脫爛漫,全用在了花折身上。 許康軼望了望花折山中仙士晶瑩雪一樣的臉龐,不知道這世上沒有此人他會是怎樣,應該是已經死在了十年前洛陽那一場急癥,后來的一切與他無關:“沒想到機緣巧合,是我登上金殿,許康乾有一句話說的還是對的。” 花折好奇:“哪一句是對的?”老二說話許康軼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對許康乾恨入骨髓,只是當時礙于身份,不能親自動手,算是把機會讓給了凌安之罷了。 許康軼揚眉瞇了一下眼:“他說我:不期爾有今日。” 花折忍俊不禁,他絕少聽到許康軼洋洋得意地講話,看來枕邊人也不完全是古井無波,忍不住將看不清路的許康軼摟了過來,當元捷不存在,趁著雪夜四下無人,一個吻就印了下去,琢磨啃咬良久才分開。 元捷怕長針眼,看天看地,用腳在雪地上打著拍子,就是不看這兩個人丟人現眼。 許康軼被吻到氣息有些不穩,忍不住抱怨道:“多少年了,還像個毛頭小子似的。” 他調勻了呼吸,心念一動,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說:“銘卓,你這么多年跟著我,身邊也沒什么親人,弄了幾個官職也是虛職,不能老是這么由著我的事委屈你,你要是在京城呆不住,想要四處走走或者回國,我們提前商量好,我陪你。” 花折忍不住逗他:“你這個皇上還是沒當著甜頭,至高權力,哪那么容易撒開手?” 許康軼搖頭:“天下沒有我享不了的福,也沒有我吃不了的苦,我說過以后事事以你為重,權力富貴過眼云煙罷了,我整理一下朝堂,來日留下一段歲月專門陪著你,我們隨心所欲的當閑云野鶴去。” 花折扶著他,夜色下的美景精致動人,許康軼看不見他便挨樣指給他,用長指將路旁的景色指點著說給他聽:“康軼,你看,路邊的綠梅整樹盛開,這還是當年我京城的買賣在北疆引進來的品種,后來只此綠梅一項,便為我賺了兩萬多兩。” “康軼,你看,這路邊的是樹掛,只有雪天之后回暖馬上再起霧,在樹上才能形成,在京城絕少看見。” “康軼,道旁這連著的四間飯莊,西北菜、太原菜、藥膳房、江南菜全是我的產業,每年能給我賺不少銀子,過幾天凌安之和余情能出門了,我們全來細細品鑒一番,給提提意見。” 許康軼聽他一如既往的指指點點,仿佛飯莊雪景俱在眼前,一直面帶笑意側耳傾聽并沒有插話,卻突然間叫了他一聲:“銘卓。” “嗯?”花折收回手指視線,看著他。 “我把朝天館買下來吧,當做一個小禮物送你好不好?”朝天館是少年時的花折第一次偷偷跟蹤他的地方,他無比慶幸緣分由此而起,后來情根深種。 花折蹭了蹭唇角而笑,“怎么?陛下有錢了?” 許康軼最不愿意聽花折稱呼他為陛下,先是糾正了他:“叫康軼,不許叫什么陛下,”之后牽著花折的手一笑:“買下來之后有時間我便去看一看,看看上蒼是在哪里開始,把你賜予我的。” 他話頭一轉:“不過錢還是要你出,我…不想去內務府借錢。” 花折扶著腰笑:“你這是看我又倒開手有流水了?” ——做生意做的就是勢頭,有勢就有錢,最容易趁勢賺錢的機會有兩個,一種是毀滅一個國家的時候,另外一種是建設一個國家的時候。 花折現在幕后的靠山最硬,做生意遵守規矩有章法,可也確實大開方便之門,好歹把現金的鏈條又運轉開了。 梅林深邃,樹掛高潔,映著花折蒼山暮雪一樣的臉頰,氣質出塵,眉眼舒淡,仿若不食人間煙火,可誰能想到他入世這么深? 許康軼以前總覺得自己時運不濟,八字太輕,才年少時連遭挫抑,又傷又病,朝不保夕,后來和花折情意相通,終于明白了命運和上蒼的公平。 君臨天下,當了帝王,其實更不自由了,比如許康軼之前走私的收獲全歸自己,現在還要算成入關,到了哪一個關卡全要交稅,錢還到了國庫到不了自己手里,自己花點錢全要經過內務府。 想到許康軼曾經的揮金如土,花折忍不住笑著學著毓王的口吻揶揄他:“不期康軼有今日。” 許康軼也感慨頗多:“是啊,如果沒有北疆軍和安西軍的合力,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等等,他突然心下閃念,當時他的父皇景陽帝貶他去當了安西提督,他才在安西有了軍權。 后來主要是凌安之的勁旅移山填海,將安西到京城的路填平了。 他喃喃自語:“安西提督…父皇在最后,給了我安西軍權。” 花折看他表情不對,也開始跟著腦筋急轉:“康軼,安西軍可是人家凌家的部隊,能不能用好是你自己的事。” 許康軼突然笑了,安西軍是凌家軍,他若真有本事,能為他所用,天下確實是他的,如果他沒本事,控制不了北疆都護府和安西軍,那死在許康乾手中,也說明他技不如人。 “銘卓,”許康軼聲音輕輕的:“我一直以為父皇當年是舍了我,其實,他給我軍權,便是給我留了最后一條,能自強的活路。” 他的父皇,可能沒有他想得那么偏心,即便是帝王也逃脫不了天下老父親的私心,先是除去了國之利器“得凌安之者得天下”的安西兵痞,控制他不會把事情鬧那么大,之后留給了他自立為王的資本。 花折歪著嘴角一笑,趁著許康軼看不見,對故去景陽帝的鄙視清清楚楚劃過他的眼角。 ——景陽帝沒給過小時候的許康軼什么好臉色和關心關懷,許康軼從小到大,對父親的渴望極為卑微,能給他立錐之地就行了,可直到景陽帝駕崩也什么都沒有得到,所以對父皇最后沉默的恩情有些感傷。 但若景陽帝不玩那些權力平衡的把戲,不用許康瀚和許康軼來制衡許康乾,給康軼打小就封了封地和親王,那皇子們的地位和格局早就會定下來,長子和老四也不會因為血統被逼得活不下去。 景陽帝左右不過是垂垂病矣人之將死的時候,才想到有個四兒子徒有尊貴、卻沒有安身立命之所罷了。 ——早干什么去了?終究是為了自己的權柄而已。 景陽帝和凌河王看起來全是偏心的父親,可對兒子們也不一樣,景陽帝對半瞎眼的四兒子后期看似寵愛,在大事上卻什么都沒給;而凌河王雖然對凌安之極為看不上,大事上卻什么都給了。 花折拍了拍若有所思還在走神的許康軼肩膀,扶著他向前走:“康軼,過去的事情不想了;銘卓是冷眼旁觀者,只清楚的看到了你現在所有的一切,均是你用命掙來和換來的,用不著別人恩賞;走吧,好哥哥帶你去吃冰凍鳳梨糕。” ****** 許康軼在位十七年,做到了勤勉克制始終如一,崇尚法度、約束皇權,休養生息、鼓勵商賈,打通絲路、通商南洋,步步為營改革公爵世襲制度,科舉武舉有條不紊的進行。之后傳位給太子儲君許渡,帶著花折寄情山水,北疆安西的轉轉,琴棋書畫詩酒花去了。 凌安之封為安國公,與余情補辦個大禮成親,四境統帥統全國兵符,養鐵騎建水軍,十七年間河清海晏,大楚已是太平人間。之后上交兵符、掛印辭官,大楚大好山川,凌安之陪著許康軼花折和妻子兒子,游山玩水去了。 山川五湖,四海同天。 寄諸佛子,共結來緣。[2] 豈曰無君,與子同舟。 此后百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換個人間。 也許不虛此生的路徑只有一個,那便是看透了這個世界,卻依然熱愛這個人間,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之后為世間做了什么。 何以安山河? 答曰:明君名臣度社稷——安山河。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1]先秦的一首生日歌,在97章大家給凌霄過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唱過。 [2]改編自唐代長屋袈裟上的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