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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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嗔瞪了他一眼,余光掠過地上呆若木雞的信使,暗哼了聲。 既然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那這位信使,定也是其中一顆棋子了。 恰好此時,遠方有一快馬在金芒中絕塵而來。戚展白瞇起眼瞧著,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 “想來諸位現在一定很疑惑,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個情況?本王現在就跟大家慢慢解釋,就從這封信說起。” 他上前一步從宇文漣手中抽走信箋,舉起來抖了抖,“這封信的確是本王寫的,這位信使也的確是本王府上的人。” 眾人滿目震驚。 戚展白也不急,慢悠悠道:“可大家若是細看,不難發現,這封信被人動過手腳。一番精心的揭層添字減字后,信的內容就被完全曲解了。但可惜......” 他微微一笑,“除了跪在這兒的這位仁兄,本王當時還派出了另一位信使,且他還帶來了碎葉城糧道的回信。” 說話間,方才那騎快馬已飛奔至高臺下,風塵仆仆地遞上信箋。 戚展白只往旁邊一讓,“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本王不動這封信,請長老們自己查驗。” 幾位老人家忙接過來,一個個傳閱。 信上的印鑒的確是碎葉城糧道官吏的,他們常年與碎葉城官員來往,都認得。信上白字黑字回復:軍糧已悉數準備妥當,既然草原今年大雪可能提前,西涼要求存糧碎葉城,他們同意代為保存,等雪后再統一撥運。 “原來如此。” 長老們吁出一口氣,向戚展白行大禮致歉,“湘東王殿下未雨綢繆,是我們不識好人心,錯怪了王爺,還望王爺恕罪。” 戚展白也回了個禮,“長老們言重了。” 宇文均安撫好王容與,踱步過來,“得虧展白對草原氣候的熟悉,才不至于叫那些軍糧白白遭了霜。這事怨我,展白跟我商量了,我卻忘了告訴跟幾位叔叔,惹來這么大誤會,倒叫小人鉆了空子。” 他目光一轉,刀一樣惡狠狠扎向宇文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先是要害我未出世的親兒,又對我下/毒,再嫁禍給展白。等那賤婢生下你們的孩子,你是不是還要擁護他為王,然后光明正大掌握西涼,借今日的事向中原宣戰,把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戰火再次引入草原?” “如此心狠手辣,我看你才是草原上最邪惡的惡靈!” 一聲聲質問,極具穿透力,似要將整片草原都掀起。 四周空氣凝固,所有人都被這一番驚世駭俗的陰謀震驚到不能自已,直到有人跟著應和了一聲,“草原惡靈,給我滾出去!” 緊接著便有第二聲、第三聲......鋪天蓋地,將宇文漣團團籠罩住,伴隨無數橫飛的羊骨頭。 宇文漣再不復方才的悠哉模樣,抬手擋在臉上,瑟縮著退至高臺角落,像只過街老鼠,見不得光。 戚展白冷笑道:“惡靈終歸是惡靈,若是沒有神明的指引,終究掀不起這么大的浪。” 說著,他背負雙手,閑庭信步般地踱至一個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彎下腰,徑直同地氈上神色凝重的老人對視,似笑非笑道:“我說得對不對,達瑪活佛?” 達瑪這回終于肯掀開眼皮,拿正眼瞧他。 太陽從云翳里挪出來,照在兩人身上。 一個英挺如劍,在陽光下行走自如;一個枯瘦如柴,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動彈不得,只能窩在陰影里掙扎。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才剛緩和的神情頓時分崩離析,高聲呵斥道:“你瘋了?不許對活佛無禮!” 群情激憤,幾位長老也都鐵青了臉色,“王爺請自重!” 戚展白卻并不搭理,直起身反詰:“敢問諸位,若非這位活佛尊者為宇文漣撐腰,說出這么個預言,你們會為保住奈奈的孩子,而去戕害大妃的孩子?” 眾人立時啞口無言。 戚展白笑容里的寒意愈發沉進眼底,“活佛是長生天之子,人人敬他重他,而他卻只把神的光輝庇佑在宇文漣一人頭上。” 話音未落,他一把搶過達瑪手中的法杖,抽出腰間的匕首狠力一刮。 就聽一聲毛骨悚然的“滋啦——”,黃銅的顏色底下露出一片烏沉色澤。太陽一照,還隱約渙散開璀璨的光。 眾人先是一愣,很快便認出來,“是烏金!宇文漣和宇文滋兄弟二人的封地上,才會產出的烏金!” 沈黛也直了眼,瞧了瞧法杖,又看向達瑪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半舊僧袍,心底一陣唏噓。 達瑪活佛一向節儉,私下也從不接受族人供奉,更何況是這么貴重的烏金?退一萬步說,活佛地位崇高,就算他要用烏金做的法器,也無人敢置喙,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用。 可他偏偏偷著用,還在上頭抹了銅漆,其中齷/齪,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來西涼之前,本王曾和王妃一道游玩碎葉城夜市,在那明月樓前,和貴國兩位身份尊貴的王爺打過照面,還繳獲了不少烏金。和順王一口答應,本王還頗為奇怪,現在看來......” 戚展白悠悠晃著法杖,“聽說那時候,達瑪活佛剛在碎葉城布完道,準備回來。看來這踐行酒,就安排在那明月樓,本王當時真該上去討一杯酒,可惜.......” 沈黛恍然大悟。 怪道那晚,戚展白開什么條件,宇文漣都答應。原是他怕戚展白發現明月樓里的秘密,舍小利而全大局。 畢生的信仰一朝崩裂,其痛無異于死了一回。 高臺上下齊齊沉默下來,上千上萬的人圍簇在旁,卻無一絲聲響。有人還不肯接受現實,哽咽著道:“達瑪活佛,您快說兩句。求您了!快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 達瑪面色潮紅,憤恨地瞪著戚展白,臉上每一道褶都在抽搐,像一只快要燃盡的蠟燭,最后迸著幾顆火星。 眾人盼望著他能為自己辯白,哪怕只是一兩句,他們也肯相信,可達瑪卻只蠕動著唇瓣,蒼白斥責:“你......你在褻瀆神明!”就再說不出其他。 眾人眼中失望難掩。 “褻瀆神明?”戚展白勾唇冷嗤,拔腿朝圣架走去,“加冠儀式需要達瑪活佛以酥酪點額,以示新王被長生天洗禮。”他拿匕首挑起金盆里的酥酪,高舉至眾人面前。 濃烈干凈的日光下,那銀白的利刃很快便泛起一片黑。 有/毒! 眾人齊刷刷倒吸一口冷氣,紛紛閉上眼。 也不知是被著墨黑的刃光刺傷了眼,還是叫這寒心的事實扎穿了心。 “你是活佛,沒人會相信你會害人,所以無人會去查驗你的東西。” “若不是大藏寺那夜,本王和你交手,覺察到你法杖重量的異樣,從而追查到你和宇文漣的jian計,提前給阿均準備了解藥,草原的新王就要被你這個神之子給毒/害了!” 匕首和法杖“咣啷”被擲到達瑪面前,震蕩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寂然。 烏金反射出的破碎日光中,達瑪雙肩轟然一沉,頹然癱坐在地氈之上,渾濁的眼睛無力翻動,像被抽了筋的蛇,渾身顫抖,只能低聲嗚咽。 戚展白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庇佑草原,曾多次帶族人擺脫困境,直到如今,本王依舊敬你為草原上的神。你若覺方才那一番指控有誤,本王給你機會,來駁斥本王。” 他言辭坦蕩,眉間疏朗,昂首挺胸佇立在太陽下,玄色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是雪原上的一樽寒石神像,堅毅而無暇,無需陽光,亦能熠熠生輝。 高臺下的人不由肅然起敬。 “戚展白”三個字,在草原人心里始終都是個夢魘,與他有關的詞句,不外乎陰狠暴戾云云。 可今天一整日,他被栽贓,被辱罵,甚至被兵戈相向,可他始終不驕不躁,手掌翻覆間,不僅輕松為自己洗脫罪名,更保護了他們草原的新王和王裔。敢作敢為,但也不將事做絕。 即便面對一直與他針鋒相對的達瑪,他也照舊給他機會為自己辯白,胸懷著實讓人嘆服。 草原人欣賞坦蕩的人,紛紛放下過去的偏見,重新看待這位湘東王。 反觀達瑪活佛。 他被人如神祇般捧在云端仰望了一輩子,此刻卻成了卑賤到土里的螻蟻。便是再得了機會,依舊只能羞紅著一張老臉,無言以對。 沈黛遠遠瞧著,心中惋惜地一嘆。 一世苦修,清素節儉,卻也難逃七情六欲。或許一開始,他也是不同意害宇文均的,但終逃不過心里的業障,讓一個參雜了中原血統的人當草原上的王,才會受了宇文漣的蠱惑。 一步錯,步步錯,草原上百萬臣民愛戴的活佛,就這么成了個沽名釣譽的佛門敗類,英明毀盡。 那廂宇文漣驚覺不妙,趁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之時,翻身跳下高臺,預備逃跑,卻被早已在那守株待兔的關山越抓個正著,拎雞崽一樣丟到大家面前。 “王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戚展白淡笑,朝宇文均一抬手,“草原的事,該由草原人自己做決定。” 這話說得漂亮。 沈黛嘖嘖暗贊,今日一事,西涼當著這么多國的面丟盡臉面,最怕有人趁人之危。戚展白代表大鄴表態,給他們定心丸,讓他們莫害怕主權旁移。 這下草原上,大家都該念著他的好,再不會對他計較他曾是草原上最大的威脅。 宇文均亦感激一笑,揚手輕飄飄道,“也不用怎么折磨了,帶去也狼谷,讓他和自己的妻兒團聚吧。至于......” 轉頭看向達瑪,他臉色復雜,“革去活佛一稱,押入地牢待審。什么時候把自己吃進去的錢吐干凈了,什么時候再放出來!” 達瑪聞聲,原本死灰般的眼眸登時炸開驚慌的光。 草原數百年,歷代活佛都受人敬仰,死后也風光無限,還從未有過被革去活佛之稱的人。他是第一人,定是要載入西涼史冊,遺臭萬年。 對于一個自出生起就高居云端的人而言,這懲罰比讓他死還難受百倍千倍! “不!” 許久不出聲的達瑪,一張口便是這個字,求到戚展白腳邊,磕頭求饒,“王爺,我知錯了,求您放過我吧。” 戚展白不理他,他又連滾帶爬地跪倒在沈黛腳下,收起所有傲慢,連連朝她磕頭,磕出滿額頭的血,都還不肯停下。 “沈姑娘,圣嬰郡主,您是草原上的福祇,長生天會永遠庇佑您。求求您行行好,跟王爺和大王說說情,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沈黛漠然瞧著,心中一陣冷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說罷抽走被他拽住的裙子,向關山越睇了一眼。關山越立馬奉命上前,拖豬狗般,將人拖拽下去。 一場鬧劇結束,大家雖抓住了真正的“惡靈”,卻沒幾人能笑得出來。 奴仆們忙著收拾高臺,腳步錯綜壓抑,聽不出半點新王即位的喜悅。幾位長老也都懨懨嘆息,仿佛又一朝蒼老了十歲。 宇文均想活躍一下眾人心情,索性揚手道:“今夜王庭設宴,無論是民是奴,只要是草原上的子民,都可參加。若王庭坐不下,便挪至外間草場,本王要與大家同樂!” 這一話的確起了點調和的作用,大家逐漸雀躍起來。 宇文均甚是欣慰,轉而勾住戚展白的脖子,“作為兄弟,你也得來,帶著昭昭一塊。你們成親,我和阿容不能上帝京參加,就在這給你提前辦個婚宴,如何?” 戚展白哼了聲,沒說好,但也沒說不好,只微笑著望向沈黛。 王容與和邊上幾人也曖昧地看過來。 沈黛趕忙垂下腦袋,心里一陣鹿撞。 之前,王容與曾告訴過她,關于她和宇文均的婚宴,草原人開放,還讓他們當眾親吻。 親吻......還當眾...... 沈黛蹭的紅了臉。 王容與捧笑低笑了會兒,故意打趣,“昭昭難道是不肯嫁?” “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