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她看過好多次荊棘的演出,這一次是最沸騰最熱烈的,底下的人像海浪翻涌滾動,臺上的人像海洋危險燥熱。 春眠看見野性的力量和壓抑,情緒轉折離奇,讓人難以琢磨。 丁霎的聲音黯淡了好多,像是裹一層厚重的煙霧,朦朧又沙啞。 她眼睛跟著他轉,在最角落,最偏僻的地方把所有愛意傾覆,大廈卻遲遲沒有崩塌。 所有人都游離著,他們是孤獨沉默又極度渴望變革的一代,對理想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追求,狂熱綻放,像白日里的焰火,少了些力量卻明目張膽的夸張。 這場演唱會春眠聽到了好幾首新歌,沒有在宣發上見過,也沒有在其他途徑上窺探過苗頭。 按照荊棘這種苗頭,不斷的輸出和創造,生命力頑強的有些過分。 他們唱理想,家鄉,關于未來,充滿了邂逅和想象 。 唱山河故人,暗戀的姑娘,還不忘下崗潮,無所事事的年輕人。 春眠覺得邊界感是荊棘最特別的地方。 耳廓被一陣陣的人聲刮著,聽覺上像裹了松香的琴弦,緩慢的滑動,流動著。 五彩斑斕的燈光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冬天好像沒有什么可以言說的離別。 她不知道臺上那個身影能不能看見自己,春眠想著每一張臉,不同的五官,匯在一起,像河流一般,在人潮間跳躍著。 眼花繚亂,怎么又分得清誰跟誰。 她覺得有些冷,搓了搓手,然后塞在西裝外套兜里,整個人縮成一團,頭埋得很低,只有耳尖露出來。 到后半場,他有些聲嘶力竭了,春眠看見李文東上臺給他遞了杯水。 一飲而盡,喉結也跟著上下攢動著。 剛剛丁霎是背著舞臺站的,低著頭,脊椎骨順著脖子往下延伸,有幾顆凸起的圓滑的骨頭袒露,像一座小小的山坡,撐起薄薄的T恤。 春眠見他喝完水又接著唱。 她思緒亂,想起第一次看荊棘演出的場景,好像就在昨天一樣。 突然想起一句話,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無論多久,總是要散的。 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面的感知過于遲鈍。 周言湊到她耳邊問,春眠才反應過來。 聽清楚話,春眠點點頭,跟著她往墻面靠,縮著要去廁所。 是上次春眠醉酒鬧烏龍的地方,廁所隔間門上的海報換了個樣,披頭士改成了荊棘一張專輯封面。 其實春眠覺得在廁所,人這么雜亂,臭味熏天的地方放樂隊海報有點兒損。 李文東這個人也是個怪物,想法和常人不一樣。春眠剛剛眼尖還看見了秦楊,他個子高,站在離舞臺最近的地方,獨樹一幟的立在那里,穿了件紅色大衣,一進到人海里就看不清顏色。 頭發長了好多,頭也低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在廁所待了半天,緩了好久才闖入人潮,變成所有人中的一個。 丁霎沒有再唱歌退到后面去打鼓,接了胖子的活,海聲站在話筒面前,胖子不知道去了那里。 春眠第一次聽他唱,他聲音透亮,不像丁霎那么沉悶低啞,透著一股青春活力的感覺。 結束的時候,胖子也出來了。 叁個人站著,話筒只有一個,丁霎往后退,把胖子拉到前面,叁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 有好一陣,臺下喧囂也逐漸消散,兩撥人對望著。 都是一雙雙眼睛,在光里支棱著,到最后誰也沒能說服誰。 胖子有些不靠譜,打了個嗝,像是醉酒一樣,整個人有些迷瞪,紅著臉滿頭大汗,衣襟貼著皮rou。 他拿著話筒輕咳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咽。 丁霎看不出什么表情,神色稀松平常,和多數日子里的沉默和寂靜一樣,遠的看不見邊緣。 帶著一股事不關己的疏離和冷漠,看著臺下攢動的人影。 春眠和他像是隔了萬重山海。 視線交匯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甚至來不及閃躲。他的眼神很空洞,沒一絲色彩起伏,春眠莫名覺得有些絕望。 垂在身側的指尖攪動著裙擺,心都擰成一團。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丁霎時,這人一副張揚肆意的模樣,乖戾生猛,全天下老子最牛逼,又兇又溫柔,眼底少年氣性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只是如今春眠好像找不到那點亮堂的情緒了。 指尖輕輕顫抖著,春眠覺得冷,恍惚間周言牽住了她的手,春眠偏過頭去看她,對上那雙安撫神色的眼睛,又把視線看回臺上,心跳有些滯后。 “今天是2009年的3月27號。” “距離荊棘成立有六年了……前段時間樂隊出了點事,不算好事,我也上網,有人說這個沒什么,覺得酷。有人說我們就是一群傻逼,什么離經叛道的事情都要插一腳。我先說了哈,我們一點都不酷,今天來看演出的朋友們,這個東西不要學,最好一輩子都別上手。當然傻逼這個我們也不認,起碼我和海聲還是正常的,至于他,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胖子罵罵咧咧半天也沒講到什么重點,說著還撞了撞丁霎胳膊,他插科打諢也沒能把氣氛活躍起來,沉悶依舊。 “說了這么多,今天這個演出的重點就是,荊棘從今天開始宣布解散,哪天有機會了,我們江湖再聚。” 像是卸下什么重擔一樣,話說完,胖子整個人都不行了,要靠海聲撐著才站的穩。 嘴里一個勁的說自己喝多了,沒事。 臺下的喧鬧和嘈雜像一出默片,春眠什么都聽不到,眼睛停在丁霎身上,一動不動的。 見他攥緊的拳頭又松開,整個人都卸了力道,有些垂頭喪氣的站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手里那把銅鈴被他放在舞臺中間,然后挺直了身體,對著臺下彎著腰鞠躬。 春眠難受,胸口悶悶的。看著他轉過身,走進黑色幕布里,夢突然就醒了,眼淚掉的莫名其妙。 也有不少人流淚,春眠在里面一點都不會顯得突兀。 她愣愣的,眼睛瞪得很大。 看著視線里擦眼淚的大男生,覺得整個世界都魔幻起來。 人散得很快,她還站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擋著過道被擠來擠去,周言幾個人護著她,也不催促,由著她的迷糊性子來。 春眠看著舞臺中間那個銅鈴,孤零零的躺在光下,被拋棄得莫名其妙。 突然就想起第一次看丁霎唱歌,他站在話筒面前,手里轉著銅鈴,聲音扯開一道弧度,渺遠又遼闊,像個滄桑的流浪漢嘴里唱著艷情的歌詞。 那雙眼睛輕飄飄的往她身上落,笑的有些放肆,浪蕩游離,歌一結束又恢復了那副模樣,把眼鏡戴回去,一副斯文敗類的模樣,沖著她笑。 春眠兀自紅了臉,耳尖也染上一層薄紅,整個人都guntang不已。 心啊,被撥動著轉了個大圈,回到原地,隱隱約約的顫抖。 這種人春眠沒見過的,新鮮。 她有些不合時宜的往舞臺方向走,和那些向出口方向的人相逆,今天晚上看演出的人有喜歡荊棘的有來看熱鬧的也有落井下石的。 溫吞的踱步,一直往臺前走,看著那個銅鈴春眠眼睛眨了眨,纖長的睫毛被光打著泛出點柔光。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看不出大喜大悲,指尖卻在顫抖,往那個銅鈴觸。 落在冷冰冰的玩意上,那股寒意像是要透過皮膚往骨頭里鉆。 春眠拿走了丁霎的銅鈴,在心底和他說了再見。 她說她要和他分手,說不喜歡他了,說好聚好散,說她討厭他。 什么都說完了。 每天深夜都會響的電話里傳出的一句句呢喃都像冰刃一樣刺得人心尖疼。 春眠沒想過自己嘴上功夫這么厲害,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以前她覺得自己面面俱到,唯一一個遺憾就是沒有在一個恰當的時間說出一句合適的我愛你。 她沖丁霎笑的時候,是在說我愛你。她親吻他的時候,是在說我愛你,她抱著他的時候,也是在說我愛你。 可是他怎么可能會知道。 他覺得春眠不愛他了就是一種最恐怖的凌遲,又怎么會把這個和愛搭邊。 那天過后春眠再也沒有在人前落過淚。 …… 丁霎像是一個隕落的存在,荊棘解散的事情鬧得很大。 那個拍荊棘紀錄片的導演跟著一個變性人游了大半個中國,拍出來的紀錄片上了國外的電影展。 一炮而紅。 過去的作品也被翻了出來,所有看過的人都是一片唏噓。 前段時間有人采訪他,問到怎么看待荊棘主唱吸毒導致樂隊解散這件事。 春眠聽到他擲地有聲的一句回懟。 “關你屁事。” 她覺得痛快,當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做了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