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愛你
澡洗著洗著,又做了一次,是她主動引誘的。 仿佛罹患上某種暴食癥,關乎無底洞般的情欲,被塞滿時才不覺得空虛,即便代價是折磨身體。 等萬姿累得被梁景明抱上床時,已將近午夜。 “一直知道你酒量很好,沒想到這么好。” 所謂床,其實不過是沙灘帳篷里的睡袋。空間有限,他們只能緊緊相依,又像一對在水流中牽手而眠的海獺,他永遠更用力握著她。 顯然以為今日的縱情都源于酒精,梁景明親了親懷中人。再出聲時,多了分懇求。 “但以后還是少喝點吧,對身體不好。” “特別是……你一個人在香港。” 萬姿頓時沒忍住勾唇,即便心情麻痹已成頑石。 她怎能不懂他的小心思,喝酒傷身只是最表面的理由。她一向有自制能力,除非在工作飯局上被人灌太多,別有用心的人。而梁景明還在香港的時候,都會掐著結束的點,來餐廳門口等她。 一是護送爛醉的她回家,二是暗暗地“宣誓主權”。 當時她還覺得甜蜜,認定占有欲就是愛的表現,直到現在,才有種幡然醒悟的涼薄之感。 男人會用一些原則來要求女人,而不是他們自己。 比如專一。 “沒辦法,我喝酒基本是工作需要。我們女人在外打拼的辛苦,你一個男人家懂什么。” 欣賞著自己的水晶指甲,萬姿故意無視梁景明。和他聊天向來如同一場釣魚游戲,她控制著魚線收放起伏,比起收獲幾何,樂趣在于撩撥。 等他使勁盯著她時,她才悠悠抬頭:“好啦我答應你,會少喝一點。” 然而一轉,魚線又沉了下去—— “我以后只跟男客戶喝茶裸聊。” 激起一聲淺笑,他果然如愿咬鉤。 除了梁景明,沒人在板起臉時,眼睛還會像狐貍般瞇著。 “你不能這樣對我。” 那你呢。你就能這樣對我嗎。 就能用其他女人的車,坦然地帶我去約會嗎。 就能面不改色撒這么多謊,玩弄別人的真心嗎。 可詰問再激烈,也如盤桓在齒間的舌,萬姿還是沒有咬下去的勇氣,只以插科打諢潦草蓋過。 從深夜到黎明,她仿佛奇幻故事里的主人公,心懷難以言說的不舍和悲憫,看得見世人一彈指頃的壽命,尤其看得見巨大玻璃沙漏,懸停在梁景明的頭頂。 他懷抱著她入睡時,流沙落了一點。他起床喚她吃早餐時,流沙再落一點。 他切一塊班戟沾好楓糖漿,小心翼翼遞給她時,流沙落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最終,吃完飯回房間,推開門的剎那,萬姿收到航班行程提醒短信。 她知道這沙漏上方,已然所剩無幾。 就是此時此刻,不能再拖了。 “對了,我們怎么去機場?打的?” 她聽見自己在說話,故作的輕快千瘡百孔。 所幸梁景明并未留意,正背對著她,幫她收拾返港的行李。 “不是啊,開車,就是這幾天租的那輛。” “哦,原來你還沒還。” 恍然大悟地起伏著,表情卻是麻木。仿佛透過狙擊鏡瞄準,萬姿只盯牢他的堅實背影,一眨不眨,用近乎逼出眼淚的力度。 慢慢地,扣動扳機。 “不過我不喜歡這車,沒你在香港借的那輛特斯拉舒服。” “話說,那輛你是從哪借來著?” “嗡”地長音。 行李箱拉鏈合二為一,平緩而縝密。 梁景明仍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同學那里。” 他終于半轉過頭,又揉出一個淺笑:“怎么突然問這——” “這樣啊。” “那你那個同學,跟馮樂兒是什么關系呢。” 當核武器爆炸時,只有一片寂靜。 因為聽見聲音之前,人已經灰飛煙滅。 他身形不動,可笑容如湖泊冰面,在大力踩踏下崩裂開來,袒露出內里的,涌動暗流。 她也不動,只是平視他的臉。所有神色瞬息萬變,驚愕,心虛,緊張,慌亂……都在她的預判之中,然而唯獨沒設想還有這種—— 他在掂量,掂量她是否知曉真相的全貌。 “我還有兩個問題。” 于是她也不遮掩了,圖窮匕見。 “你父親是不是以前為丁家工作。” “另外,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不要再對我撒謊。” 豎起食指警示,埋伏的獵豹般暴起,萬姿截斷在梁景明面容蒼白,幾欲開口時。 她就像俯視一只蜘蛛倉皇編織,怒火燒得太久以至于不慌不忙,靜靜等他完成搪塞之網,再一把扯碎。 把他的意志,一并摧毀。 “我會這樣問你,說明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只想聽你自己親口說出來。玩弄我的感情是一回事,侮辱我的智力是另一回事。最后給你一次機會,請你給我放尊重些。” “不要再把我當傻子騙。” 不是沒有心存僥幸,不是沒有暗自祈求,這一切都是誤解。 然而她聽見他打破沉默,顫抖地。 “對不起……” 避難所轟然坍塌,就在眼前。 大腦猛地眩暈起來,似有煙塵漫入鼻腔,刺得酸脹。 但她不能允許自己軟弱,就像不能允許他借此逃脫。 “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直接告訴我。” “我們……我們先去機場好不好,會來不及的……” “你不要讓我重復第二遍。” 人是靜止的,洶涌的是呼吸聲。 睫翼低垂如沾火蛾翅,他甚至沒法看她。 “是,我爸的確以前為丁家工作,給他們的樓盤做建筑工人。” “后來,他也是在那里出的意外。”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次,梁景明抬起眼眸。 “我怕你懷疑我,覺得我動機不純。” 我為什么會懷疑你? 話未出口,萬姿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好像被蒙上眼睛,把手交給身邊人,任由他牽至未知之處。她還在雀躍興奮,期待一場無傷大雅的刺激冒險,然而四周慢慢寂靜下來,有呼嘯風聲漸起。 她開始覺得不對勁,但做什么已經晚了。 只能最后一眼看著他,看著他把自己推下懸崖—— “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爸是被狗臂架砸死的。” “其實,事情沒那么簡單。” 梁景明深吸一口氣,長長地呼出。 把死水般的沉默,掀起絲絲漣漪。 “他去世后,被認定為自行違反地盤安全規例,是主要過錯方。丁家出于人道主義考慮,出了一筆錢。對我家來說,是不小的數目。” “但我知道,我爸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也有目擊現場的工友暗示我們,我爸死得很冤枉,這事沒那么簡單,跟丁家有脫不開的關系。” “可是知道也沒辦法,就算我不要錢只要公道,我家還有個做議員的姑父,仕途需要丁家這種有錢人幫襯。外面人,家里人,一起半勸說半恐嚇,要我媽、我弟和我拿錢就好,息事寧人。” “于是這事就這么過去了。甚至,就跟沒存在過一樣。” “但我一直都沒有忘。” 出乎意料地,他說得近乎熟極而流。似乎這些話在他心底,歷經曠日持久的積壓。 又或者,排練過很多次了。 “那時候丁家還沒這么得勢,我爸的事被他家暗地里的競爭對手捅給媒體,為了安撫輿論,丁裕雄帶著支票來我家看望。他甚至連道歉都不愿意講,只說看望。 ” “他就在我家待了半個鐘,安排媒體拍了上百張照片。當時我媽傷心得住院了,我弟去照顧她,媒體就拍我和丁裕雄交接支票。” “他說什么我都記不得了,我一直在看他。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張臉,我必須再見到他。我要讓他知道,不是所有人,所有事情,就跟沒存在過一樣。” “后來我讀大學,費了不少功夫,拿到他家設立的獎學金,因為每年丁裕雄會來親自頒獎。” “那是我能再見到他的唯一途徑。” “頒獎前一天,我又緊張又痛快,我一直在猜,丁裕雄看見我會是什么表情。甚至會不會看見獲獎名單時,已經認出我是誰了。畢竟當年也是他,把那張我爸用命換來的支票遞給了我。” “但我沒想到頒獎當天,丁裕雄同樣遞給我支票,卻只對我說了聲恭喜,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他根本不記得,也不在乎我是誰。” “沒有什么比你認定的仇人忘記你,更難受的事情了。” “跟他相比,我太渺小了。” 無望在蔓延,于沉靜中崩裂。 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臉和聲線越埋越低,越來越慢。 梁景明再度錯開她的目光,如同一種終極的繳械投降。 “所以沒過多久,丁家那位競爭對手找到我,說從私底下了解到事情來龍去脈,可以幫我討回公道,還我爸一個清白,我便很沖動地答應下來。” “那個人,就是馮樂兒。” “但她說,她不會無緣無故做善事。想要她出手,有個附加條件。” “她要我了解一些丁裕雄兒子相關的情況,通過他剛分手的前女友。” “也就是你。” 眩暈,耳鳴,想嘔。 但無法細品難受,頭腦已被碾為齏粉。 這回不再是從懸崖墜落,是懸崖直接撞向她。 “所以……” 胃袋仿佛慢慢被抽成真空,萬姿直直地瞪視著眼前人。 平復不了呼吸,因為根本攝取不到任何氧分。 她只剩最后一口氣。 “所以我會在越南遇見你,不是偶然?” “……不是。” “你跟我說話之前,我就想搭訕你。” “我生日那天,我閨蜜把你送到我房間,也是馮樂兒暗中cao作安排好的?” “嗯。” “馮樂兒叫我去Boroski喝酒,你也不是什么坐臺的鴨,對吧?你就是等著我來的?” 瞬時衰老的不僅是她,還有梁景明。 牙關咬得極緊,可出聲的勇氣和力氣都消失殆盡,他只是先搖頭,然后又點頭。 臉上沒有任何血色。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步步向后退開。 室內似有張怒張的弓箭,在膠著氛圍中緩慢現行,鋒銳尖頭逼近心臟,她甚至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令人恐懼的從來不是狩獵,而是對狩獵的后知后覺。 “不是的萬姿,你聽我說——” 察覺出她的驚駭,梁景明愣了愣,急忙上前。他想要牽住她的手,望進她的眸,一如慣常無數次小打小鬧,一點點把她哄好。 “我后來又拒絕馮樂兒了,和你在一起之前……我早就跟她說不干了,因為我真的喜歡上你了……” “你離我遠點。” 然而這次,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靠得越近,她撤得越急。站在房間死角退無可退,萬姿抄起桌上的空調遙控器。 匕首一般直指他,隨著手微微戰栗,伴隨紊亂的氣息。 “我那么信任你……” 可一開口,所有強勢防御不攻自破。身體變成錯愕和痛苦的反應堆,爆炸一次次發生著重演著,她竭力自持地受住,唯有讓眼淚滂沱。 “你明知道我很敏感,你明知道我最討厭男人撒謊……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我連我爸出軌都告訴你了……你明知道……”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對不起,我真的……” 沒有再向前,梁景明站在原地,甚至一動不動。 她的絕望映在眼里,演變成他的煎熬和無助。 “我一直不敢說,覺得自己很糟糕,也怕你生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本來打算之后再告訴你的,等準備好……沒想到你——” “我他媽說了不要把我當傻子騙!” 萬姿終于失聲尖叫起來,像是鳥獸中槍時的最后一聲悲鳴。 遙控器被用力拍在桌上,塑料外殼頃刻碎裂。連帶著整條手臂都在發麻,可她好似沒有任何感覺。 因為人體一次性地,只能承受一種疼痛。 她太熟悉這種謊言,這種信手拈來低級卑劣的彌天大謊。 ——我本來打算之后再告訴你的,等準備好。 ——啊?你給我發消息了嗎?哦哦,我剛剛沒看見。 ——開一間房就行,我保證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我今天跟兄弟喝酒,應該會到很晚,你先睡吧。 ——我怎么知道哪來的長頭發?我每天見那么多人。 ——我跟她不是認真的,一晚上而已罷了,我想的還是你啊。 …… 她終于認清現實,梁景明和他的同類沒有任何區別。 他們有種根植在本性中的劣,無藥可救。玩弄別人感情之余,還要順帶侮辱智力,只要裝深情裝溫柔就足夠脫穎而出,無需再花心思羅織任何完美假象。反正,女人就是這么好騙,要的不過就是這些。 他們從來沒有平視過她。 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好男人可言。 “什么叫‘我本來打算之后再告訴你的’?你跟我在一起這么久,你每一天都能找機會坦白,每一天!可是你有嗎?你就想永遠不告訴我!” “你還跟馮樂兒說‘你不干了’?敢情你在你爸清白和我之間選擇了我?我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嗎?那你爸呢?前面你拉拉雜雜說那么多,無非就想讓我同情,你當我傻?你在給我裝什么情圣啊?” “還有,你以為你說什么我就信什么?馮樂兒多自私多精明的人我不知道?她天天沒事陪你玩過家家?你說報仇她就幫你,你說不干她就不干了?那我問你,你跟她是什么關系?” “你讓我惡心知道嗎!” 吐,吐出來,吐到肝膽俱裂渾身顫抖。 猛喘粗氣,墻壁都在戰栗,空氣回蕩著嘶吼余音,硝煙般的盤桓不散。 她終究變成自己最討厭的人,像mama一樣歇斯底里面目可憎的瘋女人。 都是他的錯。 報應來得太快,他整個人瞬間靜下來,即便全身淋滿言語的穢物。 可他什么都不管,只直直地看著她,恍惚又無措,仿佛正在地獄夢游。 一字一句,極艱難地。 “……我讓你惡心?” “對,你讓我惡心透頂。” 轟然,寂靜。 原來人被巨大的難過兜頭覆滅,并不都是瞬時的。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看他與她相反,一層薄紅如河水上漲,緩緩蔓延到眼眶,熄滅了眸光。 配上煞白瘦削的臉,此時此刻,梁景明竟然像只兔子,沉默而柔弱。 下意識伸出手來碰她,可剛懸到半空,他硬生生地收回來了。 在身側緊握成拳,他如同自慚形穢的小乞丐,不敢觸碰衣著華貴的同齡伙伴。 兔子是不會出聲的動物,除非被折磨到了極點。 “萬姿,真的很對不起。” “我知道這事我做得很糟。可能你還是不信,但我真的想過在什么時候告訴你,怎樣講你才不會生氣。現在坦白,的確比我預想的早很多,但我真的有在計劃。” “有時候,我很后悔答應了馮樂兒,如果沒有,跟你交往就不必隱瞞任何東西。但我有時又很慶幸我有這個機會。” “不然我不知道,該如何認識你。” “我其實根本不熟馮樂兒,她可能沒在我身上寄托過希望。我爸的事,不過一件小丑聞,又能打擊到丁家什么?我不過是她的棋子之一,我自己心里清楚。而且我跟她見面應該不超過叁次,全程都是她助手在聯系我,男的。” “你也認識馮樂兒,你可以直接問她。” “至于那時候,在我爸清白和你之間做選擇。” 極力維持的冷靜理智,終于出現一絲裂縫。 梁景明深吸一口氣,直視萬姿的眼睛。 “說沒有猶豫過是假的,兩邊都是賭博,實際上我也沒有選擇的權力,聽天由命罷了。” “我爸去世,一直是我,我們全家人的心結,這么多年了,的確很難立刻放下。但我最后是覺得……” “我已經失去了我爸,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眸中薄紅更深一重,光芒再度星星點點。他強自壓著情緒,可隱忍的腔調欲蓋彌彰。 她熟識的那種,曾經讓她心痛。 “每次你夸我的時候,其實我都很慚愧。我知道我根本沒你說的那么好,我也有見不得光的地方。所以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很想補償你,盡我可能做到最好,讓你開心。” “我很在乎你,我很愛你,我不會對別人,再有這種感覺了。” “你都知道的,對不對。” 他明明比她高那么多,她卻感覺被人仰視著。 滿懷期盼同時萬念俱灰,她被這樣的目光扎得發痛。 她當然知道他在乎她,愛她,在一起這么久時間,就算是養條狗都會有感情。 但難道要當他沒騙過她么,就因為他這些話,就因為他再次深情又溫柔。 假象終究是假象,即便更新換代過。 他現在就會隱瞞相識的開端,憑什么以后不會隱瞞變心。 她又憑什么覺得,自己會是幸運的那一個。 “梁景明。” 冷醒只在轉念之間,萬姿直視著面前人。上下打量他憔悴的臉,即便她自己也淚痕猶存。 旁觀父母的婚姻,十幾年的殘酷積淀,教會她如何兵不血刃傷害一個人,傷害最親近的人。 只要把自己的苦痛,祭出去就可以了。 “你該不會又要哭了?” “可是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難道你爸臨走之前,沒教過你嗎。” 表情在剎那間凝結成冰。 直愣愣瞪著她,像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一樣。 輪到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步步向后退開。 他逃得很快,近乎是踉蹌的。 可她還是看到了,他掉下來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