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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大的寒隱寺卻異常冷清,寺廟里的和尚加起來竟還不到五個,廟里的住持是個上了年紀,眉毛胡子都花白的老和尚。 白玉樘他們被主持邀至廟里,一同席地而坐,吃了個簡單的晚餐。 華云天被主持安排在廟里的偏房里休息,云淺用身上帶的藥盒給他做了些簡單的治療,好在傷勢不重,這會兒正獨自一人在房間里休息。 “各位施主,粗茶淡飯,還請多多包涵。”住持看起來至少有七十上下,一張口牙齒都快掉光了。 “住持不必客氣,應該是我們多有打攪。”白玉樘環視了下寒隱寺,“在下冒昧問一句,為何這么大的寺廟,怎會就只有你們幾位?” “還不都是被彌樂的鬼娘給吃了。”一個胖胖的和尚放下手中的稀飯,沒好氣的瞪了一眼旁邊的彌樂。 彌樂深埋下腦袋,悶聲不吭。 主持睨了一眼胖和尚:“悟塵,休得胡言。” “住持,我說錯什么了?”悟塵甚是不服氣的樣子,“那鬼婆娘不僅嚇跑廟里的其他和尚,連跑來這里上香的游客也不放過,就是因為彌樂那個鬼娘,以前香火繁盛的寒隱寺,才淪落成如今這般落魄。” 悟塵氣不過,又盛了一碗稀飯,氣呼呼的大口喝了起來。 “那為何你還沒有被嚇跑?”主持懟了悟塵一句,“寺院里的米糧都快要被你吃光了。” 悟塵訕訕一笑:“我底盤重,跑不了多遠,還不如躲在寒隱寺里,留條小命。” 白玉樘他們身為客人,插不上話,只得尷尬的坐在那里。 彌樂放下手中吃光的碗,悶聲走到外面打掃院子去了。 住持望著彌樂的背影,他老人家有些渾濁的雙眼里,竟染上難以名狀的悲憫,兀自娓娓道來:“彌樂是個苦命的孩子,他何嘗不是個受害者,錯就錯在上一代的恩恩怨怨。” 原來彌樂的母親紫央生前是某城富貴人家的三太太,剛過門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因此招來長年不孕的大房和二房太太的嫉妒,為了爭奪家中的財產,那兩任太太連手開始散布難聽的謠言,中傷紫央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種,紫央未嫁人之前,原本就有個相愛的男子,被那兩個太太抓住把柄添油加醋,流言蜚語傳的越來越真。 當時彌樂的父親長年在外做生意,平常在家的日子都要掰著指頭算,這么細琢磨,也開始懷疑紫央肚中的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親骨rou。 男人后來聽信兩任妻子鼓吹的枕邊風,已深信紫央肚中的孩子是野種,對紫央不理不睬,那兩任惡毒的妻子見狀,更加變本加厲,為了斬草除根,她們在紫央懷胎剛滿七月時,突然找來產婆,活生生剖了肚中嬰兒,還作假滴血認親,讓彌樂的父親對紫央徹底死心。 紫央在咽氣的最后一眼,都未曾看到自己的孩兒,就大失血含恨離世了。 住持講得累了,便稍作休息,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 悟塵直起身子,一臉震驚:“耶,好長的故事,住持這是從哪里聽來的?” “這些不是道聽途來的,可是彌樂的母親親口講給我聽的。”住持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老衲到現在依然記憶猶新,十六年前的一個晚上,我似睡非睡,突聽得耳邊傳來女子的哭泣聲,走到院子里看到一個身披嫁衣的姑娘,坐在井邊哭泣,后來才知道那女鬼就是彌樂的母親,她給我講了自己是如何慘死的,最后哭著求我說她剛出世的兒子,被人丟在這暮幽島上,讓我救救那孩子。” 住持那日醒來,只當做了個奇怪的夢,并未多加在意,可不知為何他那一整日都心神不寧的,到底還是派人找了去,果然在山野的荒草中,找到一個被野狗咬得奄奄一息的嬰兒,也就是紫央口中的兒子,現在的小和尚彌樂。 * * 白玉樘許是坐久了,他坐在原地微抻了下腰,不解問了一句:“那女鬼早在十六年前,就開始在這里為非作亂,為何不找人早早捉了她去?” 住持閉著眼搖搖頭:“不,自從我將小彌樂養在寺廟中,這么多年一直都相安無事,那以后我也再沒有做過,任何關于彌樂母親的夢,之所以變成如今這般模樣,還是因為彌樂父親的那兩個家妻,也不知道她們從哪里聽到風聲,知道彌樂還沒死,恐是擔憂她們做過的壞事被人拆穿,竟又喪心病狂的派人對付彌樂。” 悟塵探著身子,搶話道:“這里我知道,那天早晨我們剛一打開寺廟的門,就看到門口躺著兩具尸體,皆是被人折斷脖頸慘死,那死狀……” “阿彌陀福,善哉,善哉。”住持連忙打斷悟塵的話,“彌樂的母親本是善良之軀,因心中執念太深,才一直徘徊于人間,為了保護她的孩子,這才又動了殺心,從此再無回頭路。” “打那兒以后,但凡欺負彌樂的,沒一個有好下場的,我們寒隱寺也落了個惡鬼出沒的名聲,哎,凄慘到飯都快吃不上了。” 白玉樘清淡眸子移過去,睨了一眼,悟塵面前摞了足有一尺來高的,吃光的飯碗。 青何換了個坐姿,這寒隱寺女鬼故事長得,他腿都快坐麻了,可見著大伙都沒起身,他也不好意思獨自站起。 云淺乖巧的抱著膝蓋坐在那里,也忍不住問了一句:“住持,那女鬼為何會穿一身嫁衣,是不是有什么說法?” 悟塵抬手拿過第三個饅頭,又隨口搶先回了一句:“咱也不知道那鬼婆娘心里到底在想些啥,咱也不敢問吶。” 旁邊一個小和尚雙手合十,微點頭致意了下云淺,甚是認真的回道:“聽說最近幾年,外面正流行靠絲潑累,說是一種怪裝辟,以前寒隱寺這邊游客多時,小僧就見過很多著裝怪異的人,八成那個女鬼只是單純喜歡新娘子裝扮吧。” 云淺:“……” 青何望了一眼院落,一早走進寒隱寺時,他就看到院落的一角擺著一個鎮魂碑,可那鎮魂碑上已經裂縫叢生,只得又用紅繩綁在碑上,扯入地下,繼續鎮魂。 “住持,我看那鎮魂碑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再這么裂下去,遲早鎮魂碑會碎掉,到時那女鬼的煞氣就很難再被鎮住了。” 住持長嘆口氣,回青何道:“老衲也是擔心不已,彌樂的母親如今執念深重,也放不下彌樂,總是想跑來看他一眼,可每次來卻都無端生出是非,這才請大師作法鎮魂,阻止她進入寒隱寺。其實老早就發現鎮魂碑已生出裂縫,只是現在已經沒人敢跑來這暮幽島了,自然請不來任何大師了。” “那啥,聊了這么久了,我們還不知道,你們幾位是因何事跑到這寒隱寺的,難不成也是來冒險,一睹那婆娘長啥鬼樣兒么?” “實不相瞞,我們其實……”白玉樘欲要起身,奈何腿太麻,他只得繼續坐在地上緩緩,“各位放心,那女鬼就交給我們吧,其實我們是來捉鬼的。” “哦。”悟塵轉頭與其他師兄弟,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兒,“看看,來送死的。” “悟塵,羞得無理。”住持怒視了一眼悟塵,轉身又和顏悅色的對白玉樘說道,“那老衲就先謝過幾位了,這幾日就暫且住在寺廟,我讓悟塵帶你們去偏房先休息吧。” 諾大寺廟里出奇的安靜,誰都沒起身,故事太長,聽得腿麻,只得緩緩。 不多久,白玉樘才終于起身道:“住持,那在下就先出去了,我去看看我那受傷的兄弟去,他還未吃晚飯。” 一頓晚飯聊了這么久,華云天怕是快要餓死了。 * * 外面天色已漸深,天邊泛著濃重的靛藍色光暈,淡煙繚繞,遠處螢火蟲明明滅滅,整個暮幽島越發靜謐清遠。 島上的夏夜涼風習習,夾著海水的咸腥氣,涼爽舒適。 白玉樘跟在一個小和尚后面,來到華云天休息的偏房,到達門口時,他接過小和尚手里的飯菜,獨自進入房間。 “云天,起來先吃些東西,怕是餓壞了吧?”白玉樘將飯菜放到桌子上,抬腳朝床邊走去。 華云天半起身,卻有氣無力的撐著床邊,直勾勾的盯著桌子上的飯菜,虛弱的講道:“玉樘兄,怎么這么遲,小弟差點都要餓昏過去。” 白玉樘扶起他:“誒,哥哥我也是身不由己,坐地上聽了個冗長的故事,坐得腿都麻了。” 華云天走到桌前,看到晚飯只有白飯饅頭咸菜,他頹然的坐到凳子上,一臉失望道:“果然是寺廟,飯菜都這般清淡。” “先湊活著填飽肚子吧,畢竟這里能給我們這樣一頓飯菜,已經實屬不易了,等出去時再吃一頓好的。”白玉樘拉出椅子,也落坐下來。 華云天不再埋怨,也是真餓了,于是兩三口吃掉了饅頭,呼嚕呼嚕喝光了粥。 “云天,看你胃口這么好,想必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你若真的有事,我心里可真過意不去。”白玉樘雙軸撐桌,“我甚至都在想,還要不要讓你跟青何再跟著我冒險。” “玉樘兄說的這是什么話?”華云天放下手中筷子,“我本來也就是個捉鬼師,以前大傷小傷從來沒斷過,甚至有一次還差點送了命。說起來還是玉樘兄幫我捉了那女鬼伶香,了卻我心中一愿。” “是,不過既然你已經達成心愿,是不是應該收手,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哪兒能那么容易,除了會捉鬼,小弟簡直一無是處,若不是跟了玉樘兄,只怕是會每日得過且過,誰家有鬼就幫忙去捉,掙點小錢,湊活度日。也正是因為跟了玉樘兄,每日都精神十足,有了目標,整個人也神清氣爽,再者為了玉樘兄的那份賞銀,小弟也得賣力捉鬼,總不能不勞而獲吧。” “……的確,人一旦有了目標,確實會干勁十足。”白玉樘沒底氣的輕咳了一下,他未曾想到自己也會有這般影響力。 華云天垂下眉眼,嬌羞一笑:“不怕玉樘兄你笑話,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想到以后你的擒鬼任務完成,我們總有分離的一天,小弟還哭了呢。” 白玉樘清淺勾起唇角:“你竟這般沒出息?” “誒,試問夜深人靜時,誰還沒點憂郁小情緒?不過小弟屬于那種很快就能想開的,白日里和你們說說笑笑,甭提多開心了,就算將來終有一別,也值了。”華云天許久不見的水光眸子,今夜難得再次重現,亮閃閃的,“老了回憶起來,一樣會開心很久。” “誰說以后我們會分別的?”白玉樘頓了一下,“我已經想好了,若你們不嫌棄,我會給兩位弟弟安排兩個房間,在我們白府落根都成,如果你們還是習慣四處奔波,也無妨,大不了在外面玩累了,就回來找哥哥,我住的地方就是你們的家。” 白玉樘講完,只覺華云天那邊沒了動靜,只見他一動不動的悶著頭,不知再那里醞釀什么情緒,不多久,竟看到華云天抓著膝蓋,悶聲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玉樘兄,你這是怎么欺負著云天了?”青何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這剛一走進房間,就看到華云天哭得如此凄慘。 華云天招招手,示意青何坐下,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淚,將剛才白玉樘的那番話,轉述給了青何。 青何聽罷,悶著頭,一直跟兩只靈寵子相依為命的他,終于感覺有個家了,心中自然百感交集,也跟著哭得不能自已。 白玉樘目光呆滯,雙手支著下巴,不知該作何反應,過了許久,他面前的兩個弟弟依然哭得稀里嘩啦。 “我說,你們夠了吧?” 青何掏出手絹,抹了抹鼻涕:“小弟已經無任何親人,孤苦伶仃的,今生能有玉樘兄這樣的大哥,實乃小弟的福氣。” “青何說得對,若今后有任何事,只要哥哥使喚小弟一聲,哪怕半夜三更,小弟也會連夜奔至哥哥面前。” 白玉樘黑眸子平淡移過去,睨了一眼華云天:“到時我已成婚,半夜你可給我躲遠點兒。” 華云天破涕而笑:“也是,不能耽擱了哥哥的正事,畢竟哥哥已經上了歲數,可得抓緊了。” 白玉樘:“……” 青何拍了拍華云天的肩膀:“云天,你多慮了,云淺姑娘還那么年輕,生孩子又不是玉樘兄,應該擔心哥哥以后對孩子的管教問題,怕是將來想教訓兒子,奈何體力不支,追不上。” 白玉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