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暗暗地抽出手，皺著眉示意他別亂動，別嚇壞了老人家。

    楚淮南臉皮厚地聳聳肩。心道：她早知道了，要不然哪兒能越看你越喜歡？何況那可是曾經(jīng)楚家的當(dāng)家主母，哪會這么容易就被嚇著？

    下樓梯時(shí)，沈聽步履蹣跚。楚淮南伸手欲扶，卻被一把躲開，像只戒備的小雞，在躲提溜著年貨前來串門的黃鼠狼。

    他漲紅著臉，低頭扶著樓梯把手一層層地往下挪。

    突然聽楚淮南說：“都怪我。”頓時(shí)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回頭，咬牙切齒地說：“楚淮南，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弄死你。”

    收到死亡警告的楚淮南，笑容燦爛：“你舍不得。”

    這話幾乎貼著他的耳根。

    許靜萍在樓梯盡頭笑瞇瞇地等他們。

    沈聽不好當(dāng)著她的面，動手掐死人唯一的親孫子，只好黑著臉往前走，撂下一句：“你大可以試試。”

    晚餐時(shí)，本負(fù)責(zé)布菜的傭人垂手站在一旁。

    某種程度上，沈聽的許多生活習(xí)慣都很像野外生存的動物。楚淮南知道，被人盯著他肯定吃不下，于是揮退了貼身伺候許靜萍的幾個中年阿姨。只留祖孫三人在餐廳里，講體己話。

    楚家四代顯貴，家教嚴(yán)格，繁文縟節(jié)諸多。

    吃飯也一樣。

    端碗應(yīng)該用大拇指扣住碗口，食指、中指、無名指扣碗底，手心空著。這是“龍含珠”的姿勢，而飯時(shí)慢慢咀嚼，則像“鳳點(diǎn)頭”。

    沈聽發(fā)現(xiàn)楚家上菜雖也有講究，兩道一上，絕不落單。

    但大宅里卻并沒有什么當(dāng)面嘗菜的破規(guī)矩。

    想到楚淮南曾讓趙嬸當(dāng)著他的面“試毒”，不由心情復(fù)雜地瞪了一眼正滿面春風(fēng)的資本家。

    在這人面前，他到底“裸奔”了多久？

    許靜萍喜歡刺身，年輕時(shí)幾乎每日必吃。現(xiàn)如今年紀(jì)大了胃寒，便只能偶爾解個饞。

    今天是楚淮南頭一回帶“喜歡的人”回家吃飯，許靜萍有了借口，立馬讓廚房準(zhǔn)備了一大份刺身拼盤。

    家里的健康管理師原是中醫(yī)專業(yè)出身，最不贊成老太太吃生冷，見狀忙苦口婆心地勸。她卻充耳不聞，辯駁得有理有據(jù)：“孫媳婦兒上門頭一遭，我吃頓喜歡的開心一下怎么了？”

    得，論談判老太太是專業(yè)的，誰也說不過她。

    沈聽往自己的蘸碟里倒了半碟醬油，又問楚淮南要不要。

    楚奶奶慈愛地把剝好的半透明鰲蝦rou，放進(jìn)他的盤子里，說：“別管他，他從小就不喜歡赤色的醬油弄臟刺身的顏色。”

    這是沈聽聽過最扯、最矯情的“不喜歡”。

    難道你要不沾醬油直接吃？他鄙夷地想。

    直到傭人單獨(dú)為楚淮南上了一碟透明色的醬油。大開眼界的沈聽，終于克制不住地默默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刺身只蘸脫色醬油？萬惡的資本主義！

    吃完晚餐，許靜萍又拉著沈聽去參觀她的小花房。

    說是“小花房”實(shí)際卻并不小，六七個園丁幫老太太把一片翠綠，打理得井井有條。

    花房前是個香草園，里頭種著一大片迷迭香、紫蘇和薄荷、穿過鋪著卵石的小徑，中央堆了個古樸的太湖石假山，前頭還綴著一排地?zé)簦責(zé)魧?yīng)著一個個燈光雪亮的立柱庭院銅燈，照得整個院子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花房儼然是一片熱帶植物園，蒲葵、雞蛋花、七彩鐵，簡直分不清身處何方，只屋前藤上掛著的絲瓜和屋后爬滿的地錦，能依稀看出這仍是在中國。

    老太太信佛，在再遠(yuǎn)一些的后湖里還種了好些荷花，這會兒才剛?cè)胂模ㄉ形撮_，但蓮葉卻早已是無窮碧。

    老太太又想帶沈聽去后湖，卻聽楚淮南嫌后湖路遠(yuǎn)。

    不由嗔怒地瞪來一眼，只差把白眼球扔在他臉上：“那你要經(jīng)常把乖乖帶回家來啊！我的花這么多，只一次兩次哪里看得完？”

    “來日方長，奶奶。”楚淮南意有所指。

    許靜萍笑瞇瞇地拍著沈聽的手背，轉(zhuǎn)頭問：“是這樣嗎？乖乖？”

    沈聽家的老人早亡，父母待他十分嚴(yán)格，從沒被年邁的長輩這么“隔代寵”過，一時(shí)也不好推拒，順著楚淮南的話點(diǎn)頭：“是，奶奶，我以后常來看您。”

    楚淮南朝許靜萍眨了眨眼，到底是親奶奶，是真心疼他，還怕他搞不定愛人，著急幫他。

    臨走時(shí)，許靜萍親自送到門口，沖沈聽揮手：“乖乖，你要經(jīng)常來玩呀！他要是欺負(fù)你，你跟奶奶說。”

    這話里的意思太過曖昧，沈聽有些牙疼，卻仍心存僥幸。楚奶奶看著得有八十了，大概、或許、應(yīng)該、一定不會那么開明吧？

    他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乖巧地應(yīng)付過去。

    等到揮別了熱情的楚奶奶，剛一關(guān)車門，立馬沖楚淮南興師問罪：“你是怎么跟你奶奶說的？”

    楚淮南一臉無辜：“實(shí)話實(shí)說啊。”

    前排的司機(jī)只管開車，閉目塞聽。

    沈聽卻欲言又止。

    直到楚淮南把隔斷上了上去，他才皺著眉斷道：“你確定沒在她面前胡說八道？”

    楚淮南喊冤：“沒有啊！我真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

    經(jīng)過昨夜，楚淮南的實(shí)話實(shí)說，怕也不怎么“清白”，沈聽頭一回體會到了犯罪分子“掩蓋犯罪事實(shí)”時(shí)的心虛，問：“怎么個實(shí)話實(shí)說？”

    資本家坦白從寬：“我跟她說，我喜歡你，等追到了，就立馬帶回來給她看看。”

    掩耳盜鈴了一整個晚上的沈聽：……

    第130章

    又過了幾天，林有匪的父母突然回國。夫妻倆多年未歸, 自然很想見見林有匪口中那些一直很照顧他、卻從未與林家父母照過面的朋友們。楚淮南和沈聽當(dāng)然赴宴。

    林父威嚴(yán), 國字臉, 五十歲上下雖然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卻依稀可見年輕時(shí)英氣。而站在他身邊的林母則生了雙漂亮的狐貍眼，一張細(xì)白的瓜子臉上亦風(fēng)韻猶存。

    很難想象, 這樣老虎加上狐貍的組合竟能生出像林有匪這么一個羊犢般和善的孩子。

    路星河睡得不好, 眼下烏青日漸重，整個人都rou眼可見的憔悴。連楚淮南都不由關(guān)心, 問要不要給他引薦江滬知名的心理醫(yī)生。

    林有匪搖頭, “一直在看, 卻總不見起色。”

    被討論了的路星河倒挺大方，一點(diǎn)兒沒瞧出不自在, 見沈聽一直有意無意地去看林有匪的臉，他皺著眉補(bǔ)充了一句：“睡不著而已, 又不是什么大問題, 大概是工作壓力太大了的緣故。”

    再怎么不爭不搶，身為藝人總不可避免地會身處輿論中心。

    先是他后援會的小姑娘因?yàn)樽沸钱?dāng)街被人追咬, 后來咬人的女人還被撞死了。

    雖然, 這都跟路星河沒有直接關(guān)系, 但傳出去到底不好聽。

    他為此壓力大, 睡不著, 倒也合理。

    雖是林家家宴, 來的也都是親友, 但因林有匪為人和善、處事通達(dá)，朋友實(shí)在不少，偌大的洋房里還是擺了足足四桌。

    越是朋友，越得從細(xì)節(jié)入手，照顧妥當(dāng)。

    林有匪想的周到，生怕朋友們會因桌號的先后順序而心生齟齬，因而賓客進(jìn)門時(shí)，便已有人端著盤子站在一邊，來客均抽號入內(nèi)，抽到哪個號便入座哪一桌，排名不分先后，純屬運(yùn)氣。

    林爸、林媽以及林有匪和路星河均坐在一號桌。因此，席間頻頻有人前來敬酒。

    路星河喝了兩杯，林有匪便已輕輕按著他的酒杯，不讓再添。

    路星河不太高興，伸手從身后侍應(yīng)生的餐盤上拿了個新的，又兀自倒?jié)M。

    林有匪拗不過他，輕輕嘆了口氣，只好隨他去了。

    林爸、林媽話不太多，見各色友人前來敬酒，也只一味地笑，笑得臉都僵了。

    可但凡應(yīng)酬客人久了，主人笑容僵硬也是難免的事。

    林爸談吐不俗，林媽更是風(fēng)姿綽約，沈聽注意了半天，也沒看出破綻。

    席間，有個同座的朋友喝多了，心直口快打趣林有匪，“有匪，在你們家是不是都是星河說了算？”

    此話一出，林爸、林媽臉上的笑容俱一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轉(zhuǎn)而又小心翼翼去看林有匪的臉色。

    幾個朋友都立刻忙著打圓場。

    這個說：“哎呀，那誰，你喝多了吧？”

    那個又說：“平時(shí)胡說八道也就算了，今兒叔叔阿姨都在呢，這么多菜還堵不上你的嘴？”

    七嘴八舌下，真真是越描越黑。

    外人從林有匪的事業(yè)版圖上看，自然都會覺得林家也絕不可能是普通的小門小戶。

    生在這樣顯赫的人家，又是獨(dú)子。再加上經(jīng)過前番交談，林父、林母顯然都不知道路星河和他的關(guān)系。眼下被人多嘴，當(dāng)著父母的面點(diǎn)破了性向，怕是大大的不妥。

    眾人都不由幫林有匪捏了把冷汗。

    可當(dāng)事人倒很從容，渾不介意地笑笑，坦蕩地答：“是啊，我喜歡他，所以都他說了算。”

    他態(tài)度坦然，反而輪到打圓場的那幾個傻了眼。

    大家都不再動筷子，盡是面面相覷的尷尬。

    林有匪笑著看了一眼父親，林爸便立刻招呼：“吃呀，別愣著，我們又不是老古板。”

    這話如同一道赦令，令在場的諸位都松了一口氣。

    當(dāng)眾接受了表白的路星河面無表情，可所有人都覺得他就快要翻臉。

    但他冷淡的表情，一直維持到聚餐結(jié)束也都沒有變，只是酒喝得太多，好幾次都把壽司底下用來點(diǎn)綴的、不建議食用的蘇子葉也一起吃了進(jìn)去。

    林有匪手忙腳亂地?fù)尵攘撕枚嗷兀恳换芈沸呛佣加羞t疑，但每次都很配合地把咬了半塊的壽司和葉子吐回了林有匪張開的掌心里。

    一頓飯吃完，又就著飯后甜品寒暄交談了半個鐘頭。直到宴散，眾人才徹底放下了心。

    楚淮南也是第一次見到林有匪的父母。

    夫妻倆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但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同。大概是這對父母倒更像孩子，席間一舉一動，都頻頻去看林有匪的眼色。

    但楚淮南是為數(shù)不多知道林有匪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朋友之一。對這樣優(yōu)秀得出類拔萃的兒子，父母依賴一些，倒也不過分。

    而沈聽疑心林有匪，自然也疑心林有匪的父母。

    但事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對夫妻中的丈夫確實(shí)姓林，是第二代美國移民，而他們的孩子林有匪亦是個地道的abc。

    林家自祖父輩就已移了民，當(dāng)然不可能和陳峰、李宋元之流有什么交集。這么看來，受了懷疑的林有匪的確無辜。

    家宴散場，“林爸”、“林媽”卻并沒有留宿家中。

    林有匪親自送走了父母，夫妻兩人在機(jī)場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