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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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姬向來乖覺,心中有數,面上卻不顯,她坐在那里,連筷子都未動,只揀些奉上來的柑橘、橙子吃。她雖被封了神力,畢竟是個貨真價實的神仙,其實吃不吃都沒什么打緊,但既來了宴席,不吃便有些奇怪,故而便意思意思吃果子。 蚩尤見下面各營都安份了下來,便站起身來開始說今日的戰果,說這弓|弩殺力確實不錯,可射中六百步之外的獵物,以后新征的兵,俱都配備此利器,中軍將組建弓|弩營。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下,宣布姬獻負責此營,擔校尉一職。 女妭到了凡間,化名為獻。那日來應征,報的名字便是姬獻。 全軍側目,都看向了大將軍旁邊著絳色冠服的女子。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站起來,面上神色依舊很淡,只略略點了點頭,便算都打過招呼了。 大將軍要組建弓|弩營的事各營長官都心中有數,只是俱都驚詫于他對這獵戶之女的賞識,竟直接允其掌一營之權,實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然而只都愣了片刻,便不知何人帶頭,全軍開始歡呼長嘯,表達對此決定的擁護和對新任弓|弩營校尉的歡迎。瑤姬站在人群之中,看著上頭并肩站立的二人,竟覺十分般配。 本就是旗鼓相當的對手,自然惺惺相惜,從前蚩尤應該確實很欣賞女妭。 女妭先前一直在趕制那些弓|弩,尚有許多人不認識她,今日這晚宴,既為慶功,也有把她推到臺前之意。蚩尤帶著女妭一席一席下來敬酒,介紹各營校尉給她認識,待到了巫咸瑤姬所在這一席,見了他二人,頓了頓,同女妭介紹巫咸道:“這是巫咸族長,醫術絕妙,尤擅制藥,軍中醫務盡托于他。” 女妭于是便同巫咸點了點頭,巫咸笑著恭維了幾句,喝盡杯中酒,雙方便算是認識了。至于瑤姬,她其實沒有被蚩尤介紹的資格,她原本以為也沒她什么事。卻聽蚩尤同女妭道:“巫咸旁邊這位是瑤姬姑娘,于醫術一道很有造詣,曾幫著巫咸改良過止痛的藥方,現于我軍任軍醫。” 瑤姬覺得詫異,沒想到他把巫咸之前那話聽進去了。見蚩尤這樣莊重介紹,她忙同女妭見禮。廣袖迤邐的巫山神女眉心是神鳥之王留下的神印,以震四方邪祟鬼魅,卻也為她添了三分昳麗,她盈盈一拜,笑著同女妭道:“見過姬校尉。” 女妭亦端莊回禮。 他二人明面上素不相識,自然也沒別的話好說,蚩尤把她帶到下一席,瑤姬亦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巫咸如今已成神,雖封了神力,但已不是rou|體凡胎,自然也看得出女妭是尊金光閃閃的神仙,亦知她真實身份。她坐下之后喝了幾杯小酒,便忍不住嘆道:“我以為……是我小瞧兩位殿下了。” 瑤姬好奇地轉過頭來問:“你以為如何?” 巫咸便擺擺手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以為兩位殿下之間不會那么……怎么說呢,不會這么平和?畢竟當年兩位陛下是兵戎相見的。” 瑤姬失笑:“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三皇都已成過往,如今玉帝王母當政,我們兩個又何必抓著那些舊事不放。且她還助我復活了刑天,我謝她都來不及,怎可能與她如何。再說,在這凡間,我跟她都不是原來的我們,素昧平生,又何來那些恩怨?” 巫咸感嘆,敬了瑤姬一杯。 蚩尤后來看到,便是他二人相談甚歡言笑晏晏的畫面。他不知他為何會去看他們,大約是某個瞬間無意中撞見了那場旁若無人的談笑,雖聽不見在談什么,就畫面而言還是覺得有些惹眼。 瑤姬曾說與他有舊,之后卻再無聲息,像是林中相遇之時說的那些話都不作數一般,如今他卻格外想知道,從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自城外歸來,他在急匆匆尋找一部兵書之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卷舊畫,未曾出現在他記憶中的一卷畫。 那畫是同一些舊物放在一處,裝裱得甚是雅致,他疑惑之余打開了那畫卷,畫中是個臨水遠眺的女子,雖只露出個側臉,但畫中人的風姿卻一覽無余。 他認得出,那是瑤姬。 他恍然想起那是宋遙的遺物,被當時借給清風寨的五千兵馬帶了回來,之前他應該是看過,也不知怎么居然忘了,同一些舊物放在一處,這么多年戎馬生涯,竟然還未丟,也確實神奇。 只是不知為何瑤姬的畫像會是宋遙的遺物,他想不通,叫了小漣來,問題還未問出,卻終還是揮手讓她離開。 這一回,他想要問當事人,想知道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如今看來,當事人似乎并不在乎那個故事。 她并不關心他為何忘記了她,也不主動來找他敘舊,告訴他那曾經的一切,而是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像他們是初次相識,涇渭分明,無需深交。 大抵還是覺得無關緊要,所以并不在意吧。 他想著這些,見夜宴已快到收尾階段,沉默著飲盡了杯中之酒。 燃燒著的火把和篝火也都漸漸熄滅,變成一堆溫暖的灰燼,然后一點點冷卻,在天亮之前,那些溫暖都將不復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山海經大荒北經》: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鄉。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妭)[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妭)[魃],雨止,遂殺蚩尤。(妭)[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妭)[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山海經·大荒北經》:有鐘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獻。 第107章 瑤姬被蚩尤著人請過去的時候, 正看到那卷畫展開著置于案上,而蚩尤卻正兀自發呆。 “稟將軍,瑤姬姑娘到了。”一旁的侍衛出聲稟道, 才把他驚醒過來。 “你先下去吧。”他抬起眼來, 目光直盯著瑤姬,道:“我有些事要單獨問瑤姬姑娘。” 侍衛行禮退下,蚩尤觀察著瑤姬的神色, 問道:“這畫姑娘可見過?” 瑤姬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承認道:“曾在王爺府上見過一回。” 穆王垂了眸, 他已有好些年沒回王都了,既是在王都穆王府見過, 那這畫確然是有些年頭了。 他盯著那畫,復又問:“你可知這畫是何人所作?”那畫上并無落款, 實在看不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瑤姬心中一嘆,答道:“是從前的太子。” 從前的太子, 那就是現今的天子。 穆王眉頭一剔, 道:“怎么?姑娘跟他從前也有舊?”他的語氣已十分淡漠, 但是話中卻藏著掩飾不住的刻薄。 瑤姬眉頭蹙起, 答道:“當時我正在貴府作客,此畫是同封宋遙為郡主的詔令一同送到貴府的,此事貴府大管家亦知曉。當時穆王說是太子把我認成了宋遙, 然而我確實同他未曾謀面。那段時間太子唯一一次來貴府, 那日我卻也未去過那鏡湖旁。” 那事確實有些蹊蹺,如今想來,大約是小紅的惡作劇。 穆王聽了瑤姬所言,沉默不語, 待瑤姬目光落在那畫上,才道:“聽姑娘所言,曾作客穆王府,同我當年交情應還算不錯,只是不知多年之后相逢,何以不再提起舊事?” 瑤姬的眼神顫了顫,聽他言語中頗有怨懟情緒,心下便覺有些難受。 她那時嚇唬螣蛇,說自己能解它的封印,不過是為了增加談判的籌碼,她其實無法解除那個封印。那畢竟是螣蛇的看家本事,哪怕有朱雀幫她,也做不到。她父皇留給她的最后三粒靈藥,如今只剩最后一粒了,先前兩粒,一粒自用,一粒給了朱雀療傷。如今最后的那一粒,在她手上,暫無什么大用。 若她當真可破螣蛇封印,助蚩尤恢復那些關于她的記憶,她自然會那樣做。她決計不會罔顧蚩尤本人的意愿,去打虛無縹緲的賭約。 那是他的記憶,也是他的過往,便是她,也沒有資格替他做出放棄的決定。哪怕那些關于她的記憶,不過是細碎的萍水之交,不足以構筑成刻骨銘心的深情,也不應該輕易放棄。 所幸那個賭約里,賭的便是蚩尤的心意。今日他提起,未嘗不是他心意的一種表達。既然他想知道那些事,她自然會告訴他。 瑤姬沉吟片刻,回道:“我同自己打了個賭,賭將軍你的心意。將軍若是想知道那些事,自然會找我來問,我自然也知無不言,便是不問我,也可以問旁人。將軍若不想再憶及那些舊事,自然也無人會在將軍面前說起,我亦閉口不言。今日將軍喚我過來,是想要知道那些舊事,是嗎?” 她問的甚是誠懇,蚩尤不禁一愣。他原本以為瑤姬會用一些不找邊際的理由打發他,比如說他公務繁忙她不愿用舊事打擾,如今看來,倒不至于那樣客套,那樣敷衍。 蚩尤輕咳了一聲,道:“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那些事,對現在的我有什么影響。” 瑤姬想了想,整理了語言,把在凡間自己同他發生過的事都復述了一遍。 蚩尤聽著面前的女子緩緩講述著那些舊事。她說得很慢,以不帶什么情緒的語氣講述那些他們共同經歷過的事,只籠統講了大致事件內容,并不具體到誰說了什么這些細節。偶爾他追問一句,她才在他提的問題上往細講了講。 那些事他大抵是沒什么印象了,她說出口,落在他耳中,覺得遙遠又模糊,當真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根據她說的那些,他覺得兩人大抵只能算得上是一般的交情。相識于葉城城主府,因了她與清風寨的淵源而相交,在清風山地動時共過患難,因祖母的病帶她來了王都,祖母過世不久她以水土不服為由告辭離開,后又相逢于藥師谷,隨巫族一同出世救人,成為軍醫。最后,便是在給宋遙問診之后,她不告而別。 再次相見就是不久之前了。 他聽下來覺得,好像總是她在離開,一次又一次。她因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來到他的身邊,最后又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而離開,而只有他還在原地。最后一次離開,她說她那時有些私事要處理,迫不得已,不告而別。她已說了是私事,他便也不好追問,是什么樣重要的私事,緊急到連告別都來不及。 “你當時既已抽身離開這戰局,又何必回來?”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這樣的問題。 瑤姬想了想,答道:“因為我曾答應過將軍你,既然答應了,便該有始有終。” 他聞言,神情有些驚訝,似未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便又追問了一句:“這樣說來,你這一次回來,全然是為了我?” 瑤姬點頭,答道:“確是如此。” 如今話都已說開,她如此坦坦蕩蕩地承認,倒令他覺得,他們從前倒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他亦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承諾,我雖記不得了,卻也領你的情。先前失禮之處,還請海涵。總之,多謝你來。” 瑤姬抿了抿唇,道:“將軍客氣。我先前也有言辭不當之處。” 蚩尤看了一眼案上那畫,道:“至于這畫,不知該如何處置?” 瑤姬看了一眼,道:“既是宋遙遺物,還請將軍自行處置。” 蚩尤點了點頭,當著她的面,燒了此畫。火舌舔舐上美人的肌骨,不過轉瞬,紅顏成灰。 火光映著瑤姬的側臉,她想起宋遙,想著她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把這畫交給別人送回來的呢? 她已不在,這個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的。 蚩尤看著火盆里火苗漸息,只余下碎片般的灰燼,同瑤姬道:“今日請你來了一趟,也解開了我心中一些疑惑。有些事我還需好好想一想,若有什么,再向你請教。” 瑤姬知這是逐客的意思了,便行禮告退。 蚩尤見她進退自如,想了想她方才說的事,臉色冷凝了下來。他要找回這段記憶,因為唯有如此,他才是完整的他。 或許有了這一回的長談,之后蚩尤對瑤姬親切了許多。偶爾遇見了,兩人也平輩論交,倒不似三軍統帥同一個小小軍醫的越級交情。 不過也止于此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要想相交莫逆,卻是不能夠。 他們從來不是一類人,興趣和性情皆不同,能平和相處,處出淡如水的交情,已是很不錯。 倒是蚩尤對女妭的欣賞有目共睹,兩人于兵事都各有見解,都是長于實處之人,做起事來很有共同話題。 穆王急著訓練新兵,弓|弩營是重中之重,平時倒有大半時間都耗在弓|弩營,旁觀其訓練效果。 如今南方已定,接下來,他準備北伐。天子雖失盡民心,但天子的架子還在,他必須做徹底,才算是了結。 糧草輜重已找各城富賈豪紳“化緣”,這些年,他提供軍事保護,富賈豪紳們提供錢糧,彼此合作都還算合心意。 有幾位想下重注的,已是積極準備把家中小女許配給穆王,想博個大的。俱都被穆王以自己命格刑克六親給拒了。這是他用老了的借口,但這回人家明顯已是只求前途了,便是他說自己會克人家親閨女,對方說他閨女是命中注定要母儀天下的。言下之意,穆王不娶,便是沒資格稱王天下的。 這等威脅加訛詐穆王自是不從,不過軍中多了幾則笑料而已。 有膽子大的問將軍可有心儀之人,將軍喝著酒,想了想說,沒有。 連心儀之人都沒有,就顯得有些可憐了。便是從了軍上了戰場,過著有今日沒來日的日子,許多人還是心上人的。在戰場上拼殺,若沒有記掛在心底的人,實在悲涼了些。有些人便是憑著心中一口熱氣,遠方一點掛念,才能一次次從鬼門關回到人間。 “心上人能救命。”一個胸口有傷的傷兵開口說道,他吞了吞口水,邊回想邊說:“我那時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好像走到了鬼門關,迷迷糊糊聽到一個聲音在說話,我想起那是瑤姬姑娘的聲音,一個激動,便醒過來了。” 眾人哄堂大笑,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rou。 穆王在一旁聽著,想起瑤姬的模樣,覺得她確實可能是很多人的心上人。 恰瑤姬此時經過,她手上抱著幾卷書冊,身后還有兩位學徒幫忙拿著一些東西,見她經過,那些人笑得更狠,直接把瑤姬都引了過來。 “有傷口還喝酒?”她問先前那傷兵,那人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她微微側了身,吩咐一旁的學徒,給這位傷兵的藥方改了幾味藥。 旁邊有好事者問瑤姬:“瑤姬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周圍人都屏息,靜等答案。 瑤姬想了想,大大方方承認道:“自然是有的。” 還未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子,在一群男子包圍之下,當眾承認有心上人。眾人又是一陣起哄。還有許多當場夢碎的,喝了好幾口酒解憂。 瑤姬見在場幾乎人人都喝酒,酒氣沖天,忍不住退了一步,轉身欲走,不再勸這些酒鬼。 方才那面紅耳赤的傷兵此時卻大膽上前一步,攔在了瑤姬面前。穆王站了起來,他還在場,就有人敢醉酒鬧事的話,就不是鞭三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