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陳諾舟到了家。 回家的一路上,他無數次加快腳步。無意中,后背被汗水浸濕。發現這一點后,陳諾舟果斷地褪去外衣,并且放入洗衣機里。現在的洗衣機,速率極快。陳諾舟幾乎不需要怎么等待,衣服就已經洗好、甚至烘干。 望著洗衣機里已經處理好的衣服,陳諾舟袒露著上半身,眼睛在放空。他甚至沒有伸手去拿。陳諾舟心里清楚,真正需要處理的不是他的這件衣服,而是面前,橫亙在他眼前、無法逃避的事實。 呆站了很久,陳諾舟漸漸平靜下來。一種溫暖的平和,開始慢慢回歸到他的體內。他冷靜下來了。這場談話簡短而突然,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足以讓陳諾舟慌亂。不過好在,他已經冷靜了。 陳諾舟劃出屏幕,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他跟施簡的合影。兩人淺淡而別扭的笑容,忽地使陳諾舟意識更加清明。 陳諾舟捏了捏拳。他點出通訊菜單,第一個就是施簡,因為陳諾舟對她的備注是“a施簡”。平時,陳諾舟聯系最多的人就是她。這樣排列,很方便他找人。 按下通話鍵時,陳諾舟還是有些猶豫。他沒有掙扎太久,通話連接上了。 不知道施簡會不會接,她并不是一個關注外界與她通訊的人。陳諾舟沒抱太大希望。出乎意料的是,施簡接了,而且接得還很快。 她那邊點了視頻,也不管陳諾舟這邊方不方便——看她的背景,似乎是在陳諾舟和她呆過的那個小木屋附近。從那棟小木屋出來的高大樹林很漂亮,陳諾舟去過一次就忘不了,因此看到,他立刻就認出來了。 “你在……小木屋?”陳諾舟問她。開口之前,他想了很多種起頭的方式。最后,還是日常的問候,自然涌到了嘴邊。 “休假。”施簡言簡意賅。她手臂輕揮,轉著她那邊的鏡頭對向窗外,“看,天氣很好。一會兒,我準備去海邊撈魚。這里的魚長得特別有意思,每次都能撈到不一樣的。” “……”陳諾舟無言。心里最后的那點躁動不安,也被施簡三言兩語地撫平了。 施簡的鏡頭重新回來:“找我什么事?還有,你怎么沒開鏡頭。” 陳諾舟低頭看了眼自己:“那我現在開了。” 施簡那邊的屏幕,顯出了陳諾舟不著衣料的上身。 結實的肌rou,恰如其分的小麥色。施簡看得很平靜,只是忽然明白,對面這人,好像已經不是之前那個青澀的高中生了。 她垂下眼:“你準備洗澡?” “不是。”陳諾舟指了指身后的洗衣機:“之前那件洗了,我剛從外面回來。” “噢。”施簡別開臉,“那你再去找件衣服,趕緊穿上吧。” 陳諾舟站在原地沒動。 這些對話,明明不是他想說的。真正要說的話,卻找不到說出口的理由。 不過他還是乖乖地找了件新t恤換上了。 再回到屏幕前,那邊的背景已經換成了懸崖和大海。 海浪瘋狂地拍打著礁石,巨浪翻天,在半空中形成宏偉的水滴噴泉。施簡穩穩地站在懸崖邊上。她cao控下的鏡頭像一架無人機,正在俯瞰拍攝著面前的畫面。陡峭的灰黑色懸崖,襯著廣闊無垠的藍色海面,無數閃光的珍珠,在波濤洶涌之間起伏。在這樣宏大的場面之間,所有的一切,施簡,甚至是施簡邊上停泊著的那架巨大飛船,都被反襯得很小很小。 施簡的聲音,從屏幕那邊渺遠地傳來:“我要跳了。” “你不要命了?” 那邊不語。下一刻,有發著熒藍色微光的東西向施簡飛去。那些光塊兒很快貼合施簡的身體,形成了極薄的一層護甲。那護甲流線感極強,看上去矛盾地堅硬又柔軟,陳諾舟猜測,這應該是某種用于下水的穿戴型裝備。 施簡縱身一躍。很快,她靈巧的身型便淹沒在海浪中。負責轉播的屏幕被她遺留在懸崖上,孤零零地拍攝著面前廣闊的大海。屏幕這頭,陳諾舟也孤零零的。他看著眼前的畫面,有什么東西就要噴涌而出。 海面一刻也沒有平靜過,施簡跳下去,說是去抓魚,其實更像是去與海浪搏斗了。陳諾舟的視點位于岸上,從他這里看下去,幾乎看不到施簡的影子。 她穿著的那身熒藍色護甲,在遙遠的海面上只是個細微的藍色圓點。陳諾舟睜大了眼,努力捕捉著那藍點的一切動作。這個行為十分徒勞,陳諾舟很難將藍點出現過的所有地方串聯起來,再想象出施簡行動的整個過程。 好在,沒讓他等太久,施簡重新出現了。 她從蔚藍的海面上一躍而起,整個人像是一束沖破藍色綢緞的光,在潔白的天幕間投出曼妙的身影。她的動作靈巧而自由,沒有束縛,這都是因為她身上穿著的藍色護甲具有強大的推進力,能夠讓人在水的阻力下仍舊暢通無阻。因此,從水里出來,對穿著護甲的施簡來說,并不是難事。 不過,陳諾舟同時也想到了,如此巨大的推力對于她本人來說也是個挑戰。就像開槍會帶來后坐力一樣,這護甲推力十足,質地卻十分輕薄,不像是自帶緩沖裝備做得很好的樣子,對人體的壓力便可想而知。想必,為了駕馭這套護甲,施簡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陳諾舟搖搖頭,臉上半是苦笑:“為了抓個魚,至于嗎。” 他這話施簡沒有聽到。那時候,她正剛剛跳上懸崖邊上,跟負責視頻通話的屏幕還有著很長一段距離。隨著她的上岸,施簡身上的水也很快被甩干,她按了下自己的手臂,熒藍色的護甲便自動褪去了,飛快地壓縮,收到不知道哪個角落里去。施簡恢復了正常的著裝,那身被套在護甲里的衣服仍舊干爽。覆蓋她身體所有部位的護甲都不見了,除了手部。那里還留著兩個手套的位置,陳諾舟的目光轉移到施簡手上,果然,她正拎著幾條活蹦亂跳的魚型生物。 以魚型生物來稱呼她手上的東西是有原因的,因為陳諾舟實在是沒有見過這種品種,也就不確定它們到底是不是魚。不過可以肯定,這些東西生活在深海。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生物,這點也很好理解,陳諾舟開始仔細觀察她手上的魚。他發現那些魚流光溢彩,十分漂亮,有一條的魚鰭尤其柔軟,像是仙女的飄帶。被施簡輕巧地拎在手里時,就更好看了。 陳諾舟由衷地說:“這些魚很漂亮。” “是的,這一片的海域,有很多這樣長相好看的魚。”說這些時,施簡的神情變得溫和,“也許是因為這里的環境太純凈了,純凈得連孕育的生命都是美麗的。” 陳諾舟想起施簡說過的那顆星球的狀況,缺少礦產,在人類眼里沒有價值。這也是它能逃過人類開采命運的重要原因。看在這條魚的份上,陳諾舟覺得果然禍福相依,缺點也許并不是缺點,要看從什么方面去看。 他又想起了那場談話。 神奇的是,從談話結束到現在,陳諾舟還沒做過一件跟談話有關的事,也沒提起過,然而冥冥之中,很多事情都在安靜地向他傳遞著信息。 這也許是一種暗示,暗示著陳諾舟堅定自己的想法——那想法固然會有幼稚、獨斷和不可理解之處,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陳諾舟想要堅持它們。 持續大半天的焦慮和惶然情緒,終于從陳諾舟心里消失了。 他也終于可以正視施簡的眼睛,輕輕笑起來:“嗯,很美麗。” 魚正在活蹦亂跳。脫離水分不久,它們仍然生機勃勃。施簡身上已經沒有防水的那套護甲了,所以無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水點兒。看起來施簡并不在意這件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物,又看了看魚,專注地欣賞片刻后,施簡再次穿上護甲,又把它們盡數送了回去。 陳諾舟默默地等著,等她重新上岸,再找到遮陽擋風的角落坐下來。 “我以為你抓魚是為了吃。”陳諾舟說:“怎么又放生了?” “抓上來看看而已,主要還是給你看看。”施簡邊說邊理了理頭發,“那些魚不一定能吃,你看色彩那么鮮艷,說不定有毒。看看也就好了,我不缺這一口吃的。” 陳諾舟覺得好玩兒,他好像又發現了施簡的一個新興趣。 他問:“看起來你經常到這邊來撈魚?” “撈魚是偶爾,潛水的時候是大多數。”施簡這說辭不知道是承認還是不承認:“算是個興趣吧。” “有趣的興趣,”陳諾舟隨口道,“我也想試試。” 他本來只是隨便一說,完全沒帶腦子。沒想到施簡聽完,竟然很認真地對他說:“可以啊。男式的護甲我也有,你穿著試試,適應了就能下去。” “啊?”陳諾舟眨眨眼,“什么時候試?” “現在就行。”施簡抬眼看他:“你打來電話,也是有事想跟我說吧,正好,過來這邊順便說了。還有課嗎?” 陳諾舟趕緊看眼時間:“等我,我去把課上了就來。” * 凱看到陳諾舟時是很驚詫的。 上午的見面,陳諾舟臉色那么不好,凱沒忍心追問,但已經在心里認定了那場談話對陳諾舟造成了影響。 所以,凱已經暗暗托了人去問,上午來見陳諾舟的到底是誰。當然,還沒問出個所以然。 沒想到下午,陳諾舟就主動找了過來,跟他說自己要上課,這倒是讓凱喜出望外。 他上課的狀態也讓凱驚訝,精神飽滿,完全沒有任何折扣,因為他效率高,上課內容還提前完成了。 上完課,陳諾舟匆匆看表,然后看了眼凱:“今天的課程完成了吧?老師,我能提前走嗎?” 凱從來都不是迂腐之人,答案當然是可以。不過,他狐疑地看著陳諾舟:“……你……” “我沒事了。”陳諾舟飛快地回答。見凱還是一副不放心的樣子,陳諾舟又說:“我調整好了。實際上,那談話也沒什么,只是……突然聽到一些消息,我受到了一些沖擊。但現在已經沒事了。” 凱的唇漸漸抿起。陳諾舟的表現的確是沒事了,不過,一種靈敏的觸覺,指引著凱的聯想。 停頓一會兒,凱直截了當地問他:“……那個談話,是不是關于施簡?” 他明顯看到陳諾舟的身子頓了一頓。 凱心說果然如此,繼續疊上一問:“所以,你狀態轉好,也是因為她嗎?” 凱的敏銳讓陳諾舟十分驚訝。雖然他完全不知道內容,卻說得基本正確,陳諾舟思慮片刻,才勉強打了個補丁,“也不完全是關于她的。” “陳諾舟,你的事情我管不著,但是有一點我需要提醒你。” 凱的神情忽地嚴肅了很多,“別讓一個人太能牽動你的情緒,這是很危險的。她會成為你顯而易見的弱點。” 凱的話來得突然,這讓陳諾舟略微有些發愣。 凱說:“一開始我就提醒過你,如果想要過普通的生活,遠離施簡是最好的選擇,你沒有選擇這一條路。這沒有什么,人生路線不存在預設,跟著她也是可以的。只是,我可以窺見,跟著她的生活一定會有很多危險。所以,在她身邊你需要足夠強韌,才能順利地跟她面對一切事情。我說的話,你能明白嗎?” 陳諾舟很快就明白了凱的意思。他流露出感激的表情:“是的,我明白。” 凱又是一聲嘆息:“我只能提醒你。但我知道,這提醒是徒勞的,如果她已經能夠這樣牽動你的神經,那讓你對她的事情保持冷靜,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陳諾舟也苦笑,凱說得好像沒有錯。 “不管如何,你還是注意一點吧。”凱說:“她的事也是平常事,足夠的冷靜才能讓你好好處理。” “知道了老師,真的謝謝您。”陳諾舟說。這句話,發自他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