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遠(yuǎn)道
大暑后一日便是政事堂對策的日子,云安來不及做更多的準(zhǔn)備,就踏上了出宮這條不歸之路。她緊張,也甚至有些害怕,但命運也非第一次將她推到生死的關(guān)隘,她只有闖。 按照韋珍惠的計劃,到了內(nèi)朝戒嚴(yán)的申時,云安與素戴便以散步為由出了甘露殿。殿中宮女一向不必近身侍奉,便也無人起疑。一路行過太液池,便能望見通往東宮的崇明門,而門北有處宣慧堂,韋妃安排的引路人就在堂內(nèi)等候。 云安一見,卻是個面生的宮女,與她年紀(jì)相仿,不像什么行事老道的人,便問道:“為何不是青綿來送我?難道說韋珍惠害怕行動暴露,不敢用身邊的人?” 這宮女倒很從容,一面捧出兩身宮女統(tǒng)一的服飾,一面回道:“太子妃的月份大了,離不得青綿。她安排裴娘子由東宮出皇城,奴婢自小便在東宮侍奉,熟悉道路,娘子大可放心。請二位速速更衣,時辰可耽誤不得。” 已到了這一步,云安并非不信,只是這次行動到底匆忙了些,她要盡量多留幾分心。她細(xì)想了想,韋珍惠先前居住東宮許久,自然是熟悉東宮的,而如今東宮已經(jīng)空置,避免了人多眼雜,選擇這條路倒也合情合理。 于是,主仆很快換好了衣裳,一前一后,與這宮女排成一列,由宣慧堂往崇明門去了。崇明門是內(nèi)宮門,距離宮眷居住的后廷不遠(yuǎn),為避嫌疑,負(fù)責(zé)守衛(wèi)的是皇帝親率的羽林軍。 眼見三個宮女徐徐行來,掌門的都尉甚是警覺,遠(yuǎn)遠(yuǎn)地便示出佩劍,又命左右橫戟攔截。這是意料之中的,云安只不動聲色地低下頭,由那宮女前去周旋。 “這二人原是東宮的灑掃侍女,三月前因陛下登基大事借調(diào)掖庭,如今事畢,奴婢奉命送還。” 這套說辭亦很巧妙。宮闈掖庭之事羽林衛(wèi)無權(quán)過問,況又事關(guān)皇帝即位,他們總不能為幾個宮女去向天子核實。果然,這都尉放松了警惕,圍著云安主仆端量了片刻,又查驗過引路宮女的腰牌,很快下令放行。 到了東宮地界,云安心里沉穩(wěn)了許多,跟隨著加快了腳步。臨近宵禁,各處不大見人,一路循著宮墻幽徑,只遇見三兩個下職的小黃門。她們順利地抵達了延福門的偏門。 云安先前幾次進東宮都是經(jīng)由延福門,她還記得,這是東宮的正門。而偏門也一樣,都與皇城的夾道相連,夾道盡頭就是大寧坊的第一橫街,是宮外了。 “奴婢只能送娘子到此,過了這道門自有人接應(yīng),他會將娘子安然送出長安城。” “偏門之外就沒有禁軍么?我又如何識別那人?”雖然宮外近在咫尺,云安也不敢大意。 宮女依舊篤定,扶持云安走到門檻前,說道:“如今東宮無主,守備不比從前,這時辰正門正在換防,只要不鬧出動靜,便不會惹人注意。那人是太子妃親自囑咐安排的,他駕了馬車,娘子沿夾道過去即刻可見。” 如此聽來倒也周全,云安打量了少時,也尋不出什么破綻,便應(yīng)了,回頭拉過素戴,跨出了宮門。夾道僻靜,天色轉(zhuǎn)暗,她們?nèi)耘f低頭收斂而行,不過片刻,果見一駕輕車歇在道旁。 “云娘子?可是云娘子?” 就在云安猶豫著要如何上前接洽,車輿內(nèi)忽然先跳下來一個人,且其身形、聲音都有幾分熟悉——“是我!薛元樸!” 薛元樸?!韋妃安排的人怎會是他呢?在看清這張臉孔后,云安驚得渾身一顫。可薛元樸是清楚詳情的,看云安驚恐不已,卻也來不及多說,忙示意素戴,將人推上了車。 車駕直奔夾道盡頭,顛簸著很快駛?cè)氪髮幏粰M街。這時,宵禁鼓聲響起了。 云安并非完全失去了意識,只是那一瞬間,一個重大而迫切的問題襲上心頭——韋妃既能將薛元樸牽涉進來,又未明說,那便是為自己留了后路。恐一日東窗事發(fā),薛元樸就成了替罪的傀儡。 云安恍然失色,這才明白自己終究是草率了。她固然是出了宮,固然是想到了父母的安危,卻還是百密一疏,忘記韋珍惠是個熟知鄭家往事的人。 “薛姊夫!姊夫!你停車,快停下!!” 云安再也坐不住了,拍打著車壁大喊,兩只眼睛脹得通紅。前頭馭車的薛元樸卻似聽不見,揮動馬鞭,愈發(fā)加速前行,他要趕在八百下宵禁鼓聲落下之前沖出城外。 眼見無法阻止,云安胸口急痛,這滋味一點也不比知道鄭夢觀將死的消息好受。若為挽回鄭夢觀一人的性命,而害了薛家滿門,甚至連鄭瀾母子都不能幸免,那她又有什么面目去見鄭夢觀? 這樣的代價,云安擔(dān)負(fù)不起。 終于,疾馳的馬車漸漸緩下來,停在了北去的官道旁。 云安沖下車,跌撞著艱難站穩(wěn),望著一臉坦蕩的薛元樸,千言萬語擠在咽喉,只逼出一句:“我要回去!回宮去!” 薛元樸長長一嘆,雖憂切卻堅定:“瀾兒平生最愧疚的就是你與二郎夫妻分離,我們總想找個機會報答你,如今便正好。宮里的事薛某不懂,但薛某毫不后悔。” “那薛家怎么辦?阿姊和孩子們怎么辦?”云安哽咽不已,吐一個字心口便抽痛一次,“韋妃沒有告訴我她找了你,她是要把所有罪責(zé)都推到你的頭上,這樣不值得!” 薛元樸搖了搖頭,反卻笑了:“除了你,沒人能救二郎,難道要我們看著二郎赴死么?你這一去,也是拋家舍業(yè),無法周全,相比之下,薛某所為實在不堪一提。云娘子,你不能再猶豫了!” 是啊,再難承受,當(dāng)真也回不了頭了。 云安一時悵然,又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絕望,而這絕望又是她不能支配的,她沒有選擇。 “長安距北庭數(shù)千里,而又不通水路,你們只有沿官道北行,若順利,兩三月間可到廣陽關(guān)。過了關(guān)就是燕州,北庭軍就駐扎在燕州城郊。車?yán)镉袨憙簽槟銈儨?zhǔn)備的穿用,我也為你們造了兩份公驗過所,向北所有的關(guān)隘我都標(biāo)注在一張地圖上了。” 薛元樸見云安平靜了些,便開始交代一些路上的事,而說著又從袖口掏出一枚亮閃閃的物件。云安余光一瞥,不由地抬起頭來,她認(rèn)得,這是那年鄭瀾回門,她贈給慶奴的麒麟金鎖。 “瀾兒叫我將這個交給你,她說自從慶奴佩戴上,一直身體康健,聰明活潑,是你帶給孩子的福氣。所以回贈一枚給你,就當(dāng)做護身符,希望你一路順?biāo)欤狡桨舶驳嘏c二郎團聚。” 云安接過金鎖,手心冰涼而顫抖,但卻忽然有了底氣似的,心中諸多郁結(jié)漸漸擰成了一股堅實的力道,沖破出來: “好!我去!我們一起賭一回,賭這世道,天理尚存!” 八百聲宵禁鼓早已落下,雄渾的都城籠罩在絢爛的夕陽之下。云安斂束形容,鄭重地雙膝下跪——一拜,辭別薛元樸;再拜,愧謝父母恩;三拜,向天祈升平。 …… 已是深夜,剛從政事堂回到含涼殿的李珩難掩疲憊。自點將出征以來,他不曾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這場征戰(zhàn)不論于國,還是于他的帝業(yè),意義都太過重大。 他立在臨水的窗下,閉目按揉眉心,夜風(fēng)夾帶著太液池面飄散的水汽緩緩拂來,清清涼涼,芬芳悠然。他的心終于得到片刻寧靜,但隨之而來的腳步聲,又隱隱在挑動著什么。 “方才政事堂外頭便不見你,去哪里了?”李珩不必回頭便知是阿奴,“有什么事么?” 阿奴反卻遲疑,深吸了口氣,道:“那件事,有動靜了。” 似乎是句沒來由的話,卻一下吊起了李珩的精神,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直直逼去:“是怎樣的動靜?” 阿奴垂手,眼中卻是不忍,略略低去:“人被送走了,已踏上了北去的官道。不知陛下心意,臣先遣了人暗中追隨。” 李珩聞言怔然,而只片時,又仰面笑出來,身子也一陣松乏,貼靠在背后的窗欞上。這樣子,像是果然料中,又是極度自嘲的:“阿奴,你說我是不是一開始就在堅持一件錯的事?而且愚蠢到非要親見自己敗落,才甘心?” “臣駑鈍,不懂性情,但知有得必有失。若無張氏之禍,陛下興許就是個閑散的親王,皇位或許永遠(yuǎn)與陛下無關(guān)……” “所以你是想說,我得到了本不屬于我的皇位,就注定要失去本該屬于我的女人?”李珩打斷了阿奴,面上浮現(xiàn)出一種蒼白的倔強,“江山與女人,這兩者能等同視之么?” 阿奴退了一步,謹(jǐn)守謙卑,亦是不愿李珩逼迫自己:“人不會丟,陛下想怎么做,臣去辦就是了。” 李珩輕笑,頂住窗欞重新?lián)纹鹆松碜樱朴只謴?fù)了平淡:“你還問什么呢。” 阿奴領(lǐng)會深意,緩而頷首告退,可將將轉(zhuǎn)身,復(fù)又被李珩叫住,而這一回,天子的目光變得幾分冷峻:“韋妃臨產(chǎn)尚有三月,三月內(nèi),你替我去襄陽辦件事。” …… 永夜寂寂,李珩還是站在窗下,而又叫殿中侍女滅掉了近處的燈盞。天闊地廣,月明星稀,終于只剩他一個孤影。 “陛下愛重云安,自然不愿看見臣的存在,所以臣愿意死,只求陛下放云安自由。陛下為天子,可以任意占有一個喜愛的女子,但作為大丈夫,則該成全那個愛重的女子。臣不敢教訓(xùn)陛下,亦不配與陛下比肩,若臣死后,陛下還是不能放過云安,臣雖不能再與陛下抗?fàn)帲谠瓢残睦铮菹戮陀肋h(yuǎn)輸給臣了。” 這便是鄭夢觀向李珩提出的所謂“可以存在”的交易——用性命換云安自由,用男兒的自尊賭李珩的胸襟。李珩不知為何先想起了這些話,而腦中云安的面龐身影,反卻忽然淡了許多。 難道是他自己的心意在主動安慰自己么?他也不懂了,或者說,他從來都回避著一個已知的結(jié)果,心緒跟著徒然起伏。然而,如今的結(jié)果,又為什么偏偏是一個“局外人”釀成的? 韋珍惠,他少年結(jié)發(fā)的嫡妻,這個女人變了,變得天翻地覆——阿奴向他稟報的“動靜”,其實源于他早就設(shè)下的陷阱,而這陷阱,韋珍惠是可以選擇越過去的。 那一時,李珩正為立后之事困擾,前朝有資歷的老臣無一個偏向他,而又恰在此刻,他得知韋妃有孕,且看見了韋令義的家書。他安撫韋妃,又去質(zhì)問云安,甚至直接召見了鄭夢觀,但盛怒之下,也并非沒有冷靜清醒過。 就在這含涼殿里,也是一個不眠的深夜,他與阿奴談起這些。原無意要揣度什么,可話連話竟發(fā)現(xiàn)了些許反常的事。 用韋妃自己的話說,她隱瞞身孕,起因是為范氏之錯而愧疚,不敢用孩子來換取原諒。后來則是因為李珩要立云安為后,她若在這時顯露身孕,便會令李珩更加為難。 如此賢德守分又隱忍自抑的結(jié)發(fā)妻子,怎么不讓李珩感動?可就是這般通達人情,近乎完美的妻子,卻將一封能夠掀起軒然大波的家書,緊接著就“送”到了他的眼前。 即使呈上這封家書的是青綿,青綿也說自己是“自作主張”,但就韋妃隱瞞身孕的情形去看,她怎會允許貼身侍女去天子面前挑唆?事后,韋妃并未因青綿的輕舉妄動而再來向李珩表示愧疚,也沒有過問一句韋令義有無受到責(zé)罰。 而就算韋珍惠只是不敢再向李珩提起家書,那送家書到甘露殿,問云安的心意,總歸是她親自差遣的吧?她若真心想要幫李珩,要做的便不是“問”,而該是繼續(xù)“瞞”。 這就是最大的破綻,最不尋常的反常。 理清了這些思緒,李珩雖震驚,卻也不能十分肯定。他不愿冤枉了韋妃,甚至影響到尚未出世的孩子,可他也不愿被欺騙,尤其是身邊人,枕邊人,親近的人。 于是,他想到了一個不動聲色的辦法——在去探望韋妃時,有意透露他與鄭夢觀的交易,看韋妃會不會再傳遞給云安。因為這個消息和那封家書的作用一樣,都會讓云安不安。 當(dāng)然,李珩并不是當(dāng)面直言,而不過佯裝夢囈,或是虛避著韋妃,刻意與阿奴談起。然后,承香殿和甘露殿便各有了一個眼線,但有動靜都會經(jīng)由阿奴直達圣聽。 李珩的辦法其實并不高明,但韋珍惠全神貫注地“解決”云安,一葉障目,又怎見泰山?然則,韋珍惠想不到李珩會為她設(shè)下陷阱,李珩卻也沒有想到,韋妃竟會將云安送出了宮。 毫無防備,云安就這樣離開了。 “惠兒,是我不該算計你,還是你不該算計我?”李珩迷惑了,對著漸漸黯淡的星月,一遍又一遍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