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行色
倏忽半月,甘露殿有主之事已在前朝后廷傳揚(yáng)開來。 后廷的人只看皇帝放著原本的妻妾不管,獨(dú)寵云安一人,便或艷羨,或阿諛,都大抵明白了今后的氣象;而前朝則不同,官員們都很不解,皇帝登基已有時日,卻為何不立后宮,尤其是正位中宮,母儀天下的皇后。 皇后不立是國本大事,大事未穩(wěn)自然是會惹起爭議的,而說來說去,矛頭便都指向了目下后宮獨(dú)一份的女子,京兆尹裴憲之女裴云安。 裴家于京城達(dá)宦中至多算是新貴,裴憲入仕多年也都止步襄陽地界,故而朝中熟悉之人原本寥寥。可是,因云安曾大鬧過韋家,把舊事都牽扯了出來,而韋家又是太子妃的母家,眾人便再聯(lián)想皇帝的態(tài)度,就都心知肚明了。 這似乎就是韋令義二女的后位之爭。 物議日盛,到了云安自己耳中,卻是平靜如水。那些議論之人不會知道她根本不愿做皇后,也不會信她不愛中宮之位。所以,她既什么也做不了,便就什么也不做,一心度日罷了。 時已立夏,炎暑將臨,甘露殿的一切物用都換成了應(yīng)季所需,三餐飲食也更加精致可口。云安既無所盼,也不過將每日的消遣寄托于口舌之欲。這日晨起,素戴如常給她更衣梳洗,其余宮婢便端了各色佳肴鋪排開來,都依著她高興。 忽地,守在殿外的一個小婢走進(jìn)來,一拜稟道:“太子妃的婢女青綿在外求見,說是給娘子送些消暑的冰食。” 太子妃,青綿,這些故人倒是許久未見了。云安先與素戴遞了眼色,便先屏退眾婢,說道:“你猜青綿是何來意?” 如今的情形,是個人都瞧得明白,素戴只如實(shí)道:“陛下要立你為后,見風(fēng)使舵的人就多起來,前幾日馮良娣和王孺人不還親自來問候了么?這太子妃特殊些,聽說自她母親的丑事傳揚(yáng),她都兩個月沒出過門了。” 云安聽來點(diǎn)頭,卻又一笑:“韋妃不是‘見風(fēng)使舵’的人,她若想問候,何必等到今日?況且,什么樣的冰食甘露殿沒有?她卻未必不知?依我看,人心難測,我當(dāng)眾讓她母親難堪,致使她如今寥落,連原本屬于她的皇后之位都快丟了,她一定不甘心。” 素戴覺得此話有理,但細(xì)想又不通,說道:“可是,她好歹是幫過你的,在洛陽時也幸虧她,就算先前進(jìn)宮,她也是一副賢德無私的樣子,是接受你侍奉陛下的呀。” 云安并不否認(rèn),但經(jīng)歷過鄭家那些亂事,又想宮中人事更加復(fù)雜,她的處境大不相同,便難免要多留心。“我也不希望如此,只是你也說她特殊,還是防備些,不要輕信。再怎么,我也不可能和她真成自家姊妹。” 素戴頷首,領(lǐng)會深意,這才出去通傳,喚了青綿進(jìn)殿。 見了人,云安還是平常坐著,青綿也還是從前的樣子,行了禮,呈上攜帶的食盒,恭敬道:“這是我家太子妃親手所制,花了許多心思,還請裴娘子務(wù)必嘗嘗。” “倒不必這樣客氣,你也免禮吧。”云安面帶淺笑,示意素戴去接下食盒,卻看青綿不起身,無意退下,該是另有話說,“怎么?太子妃還有何事要吩咐?” 青綿頓了頓,略抬起頭,咬著唇,顯得頗為小心,又拎著裙裾挪膝向前少許,才小聲說道:“請裴娘子打開食盒看看。” 原來,所謂“務(wù)必嘗嘗”,是“務(wù)必看看”之意。云安心中忖度,倒真摸不準(zhǔn)青綿的來意,可這食盒有何玄機(jī)呢?便開蓋去看,里頭竟無冰食,只空空的一個食盤壓著一封信箋。 “太子妃有什么話非要寫下來不可?”云安實(shí)在疑惑,邊問邊展開了信箋,卻一看,不是韋妃所寫,而是韋令義寫給韋妃的家書。 青綿眼見云安已看,且臉色變化,終于回道:“太子妃想問娘子,此時此刻,心意究竟如何?” 這封家書自然就是韋令義要韋妃暗助鄭夢觀的那一封。 “那太子妃希望我如何?”放下信箋,云安冷冷地看著青綿。她進(jìn)宮,除了是為父母,也是為了才剛重逢的鄭夢觀。可孰料,鄭夢觀竟因韋令義的手書,一下成了韋珍惠的籌碼—— 什么“心意如何”?這不就是在告訴她,皇后之位與鄭夢觀,只能二擇其一。 青綿雖然知曉底細(xì),但也不敢在云安面前造次,便只低頭道:“太子妃是想問娘子的意思。” 云安冷笑,站起身,緩緩走近青綿,然后將信箋一把甩向她的臉面:“我的意思就是,她韋珍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果然是范氏的女兒,果然,是這后宮里的女人!” 青綿怔然,倒聽不大懂,半晌,只跪爬著去拾起了飄落一旁的信箋:“那,奴婢先告退了。” 青綿既去,云安也沒再叫住人,有些話小婢不明,但到了韋妃耳中,必是清清楚楚的。 云安實(shí)則沒有選擇的余地,就算她不顧惜鄭夢觀,韋妃也會讓鄭夢觀站出來,鄭夢觀也必會心甘情愿,到那時,生死予奪都在李珩一念之間。 而,李珩是天子啊,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素戴,你看到了吧。”許久,云安長長地呼了口氣,仿佛將精神泄盡了,又苦笑,“我才說了,韋珍惠一定不會甘心。” 素戴早恨得咬牙切齒,懊悔自己還把人往好處想,怒道:“我們本就不稀罕這個皇后,還給她就是了!韋家當(dāng)真是昧絕了良心,竟到底是沒有一個好人!!” 云安從未寄希望于韋妃,如今倒也不算痛恨,只是感到極度無力。她沒有辦法告知鄭夢觀事情有變,也毫無機(jī)會去勸他遠(yuǎn)離韋家。她后悔了,后悔當(dāng)初將鄭夢觀托付給韋令義。 …… 青綿回到萬春殿,將見到云安的情形細(xì)細(xì)敘述了一遍,韋珍惠果然是能領(lǐng)會的。可她也算不上高興,撫著又大了些的肚子,沉思良久,卻道: “去讓殿外小婢警醒著些,陛下或許很快就來了。” “陛下怎么會這時候來呢?”青綿先就不解云安最后的話,現(xiàn)在則更不明白韋妃之意,“我們只是讓裴娘子知道了家書,她未必會蠢到自己告訴陛下?但若陛下真來問責(zé),我們豈不受連累?” “告訴她,只不過是攻心之計(jì)。來日她再面對陛下,就只會想著那位二公子,想要認(rèn)命也不能了。”韋妃說得篤定,而目光幽幽帶出幾分笑意,又是極涼薄的,“陛下已許久不聞萬春殿的音訊了,你代我送了冰食過去,自然就會傳到陛下耳中。他,會來的,也該來了。” 青綿這才沉下心來,大致明白,韋妃想的是一條一石二鳥之計(jì),便問:“那等陛下來了,我們該怎么做?” “家書是父親親手所書,我們脫不了關(guān)系,所以,只能讓陛下知道。但有這個孩子在,就什么都不要緊了。” 從知曉身孕的那一刻起,韋妃的心境便漸漸有了改變。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但她手中的勝算,卻在計(jì)劃之中,意料之外地增多。似乎老天都在幫她,她似乎已能高枕無憂了。 …… 除了云安進(jìn)宮那日,李珩已許久無暇踏足后宮了。新朝伊始,總有許多新政舊務(wù)要料理,可最讓他分心的還是云安之事。 前日大朝,李珩正式提出要立云安為后,然則群臣早有耳聞,便還沒等他多說,就紛紛上諫反對。理由無非有二,一來皇帝已有嫡妻,且是昭明太后親自主婚,八年來并無過錯;二則,云安已非閨中之女,身世復(fù)雜,于祖制有違,這也是最要緊的一條。 李珩對此并非毫無預(yù)料,也不是不能乾綱獨(dú)斷。只是,為首的那幾個老臣,竟直指他因愛廢正,恐裴氏為后,將重蹈張氏之亂。可,平息張氏之禍不就是李珩莫大的功德嗎?若無此功,他也做不成太子,更當(dāng)不了皇帝。 故而,李珩算是為人掣肘,于大殿之上,君臣不歡而散。 帶著這些煩亂的思緒,李珩夤夜來到了甘露殿,倒不為驚動云安,只想靜坐一會兒,尋求片刻安慰。他止步寢殿門下,先招來小婢詢問:“她可睡下了?這些天有無不妥之處?” 甘露殿的宮婢都是李珩遣人精心挑選過的,既伶俐,更忠心,因而知無不言:“娘子已經(jīng)歇下,但似乎心情不悅。奴婢不敢多管,只想大約是因?yàn)槿f春殿,太子妃的侍女青綿早晨來過,也不知與娘子說了些什么。” 聽聞云安不好,李珩的臉色已沉下大半,卻又牽扯韋妃,倒顯得幾分離奇。他不禁聯(lián)想朝堂上的情形,難道立后之事也讓韋妃有所不滿?可他也知,韋妃通情達(dá)理,一向是親近云安的。 未再多問,李珩調(diào)轉(zhuǎn)腳步,直往東宮而去。 東宮與后宮相距甚遠(yuǎn),但李珩越發(fā)急切,不消兩刻就到了萬春殿前。上回來也是深夜的時辰,內(nèi)殿的燭光亮著,韋妃尚未歇下,這一回,亦是如此。 “陛……” 守殿的小婢忽見圣駕,忙驚呼下跪,但李珩一把攔住,示以噤聲的動作,沉聲問道:“這個時辰了,韋妃在做什么?” 小婢答道:“太子妃一直如此,到了夜里便不大安適,有時要熬到天明才能睡上片刻。” “為何?既已如此嚴(yán)重,難道還沒有叫醫(yī)官診治嗎?”李珩記得上次的情形,韋妃用著湯藥,是病了。 小婢低頭咬唇,卻更為難:“陛下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原本就是要見面細(xì)問,這一下李珩更無法坐視,可當(dāng)他大步進(jìn)到內(nèi)殿,簾帳之下,韋妃半躺著,除了瘦了些,倒看不出有何病態(tài)。 “你到底怎么了?為何不肯就醫(yī)?” 驀然一句,韋妃雖驚,卻更是恍惚,緩緩抬頭,眼中已經(jīng)潮濕:“陛下……”她料到李珩會來,但兩月未見,一時情動,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韋妃的這雙眼睛,生得與云安頗像,但其間透出的柔情愛意,卻是韋妃獨(dú)有的,它能緩緩滲進(jìn)李珩的心里。 “惠兒,”李珩輕嘆了聲,緩緩走到榻邊坐下,“我不是讓小婢轉(zhuǎn)達(dá)你了么?身體不適要及時延醫(yī),你這般自苦,難道是在怪我冷落你多時?” “惠兒不敢,惠兒沒有!”韋妃潸然垂淚,絲發(fā)披在兩肩,將本就纖細(xì)的身形襯得愈發(fā)單薄,“惠兒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陛下!只望陛下平安康健,諸事順?biāo)臁!?/br> “不要哭了,”李珩不忍,甚至感到些許愧疚,抬起手為韋妃拭淚,“這數(shù)月來,委屈你了。” 自從入了東宮,夫妻相對的時光就變得少之又少。這一刻,韋妃覺得就像是回到了從前,李珩還只屬于她一個人,無限溫情也都?xì)w于她一個人。但,她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shí)。 眼見李珩的手就要放下,韋妃忽作皺眉,然后適時地捂緊了腹部,口中輕呼:“痛,好痛!” 李珩一見,也不及反應(yīng),立馬抱持住韋妃,急問:“怎么了?哪里不好?” 韋妃倒在李珩懷中微喘,也不立即回答,只待李珩焦急難耐,欲傳醫(yī)官時,才稍顯緩解,弱弱道:“惠兒有事瞞著陛下,陛下聽了千萬不要生氣。” “究竟何事?你病成這樣,我為何還要生氣?”李珩只是急得嘆氣,撫著韋妃又百般無措。 韋妃終究等到了這一刻,卻也一時分不清自己的真情假意了。她慢慢坐正,一雙淚眼楚楚地望著李珩:“惠兒不是病了,是有了身孕,已經(jīng)快五個月了。” 身孕!五個月! 李珩近乎驚恐,又像是驚喜地看向韋妃的腹部。薄毯與寬松的衣裙層層掩蓋,五個月的身子竟很難瞧得出來,他不禁伸出手撫摸,這才感受到隆起,感受到母腹中小小的生命。 “惠兒多年都無生養(yǎng),也不知怎么就有了。那時,正逢母親的事讓陛下難堪,惠兒無顏面見陛下,也不敢用孩子來換取陛下的原諒。而如今,陛下有意立小妹為后,這孩子就更不合時宜了。” 韋妃說得越發(fā)謙卑,也是在一點(diǎn)點(diǎn)施展自己的計(jì)劃,果然,入了神的李珩都聽進(jìn)去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與他的新朝同時孕育,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惠兒,真的辛苦你了。”李珩再次擁韋妃入懷,眼中瞬時潮潤,“你什么都不要管,靜心保養(yǎng),好好地將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我自然會給你和孩子一個交代。” 韋妃安然地偎在李珩的胸膛,臉上的淚水早已收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隱隱的笑:“惠兒知足,珩郎千萬不要為難。” …… 待韋妃漸漸睡穩(wěn),李珩才松開懷抱,輕輕地將人送到枕上。可他也并未就此離開,遣了小婢榻前守候,走到殿外,又喚青綿問話。 “你今日到甘露殿都說了什么?是告知韋妃身孕之事?”冷靜下來,李珩終究惦念云安,他還不想做出所謂的權(quán)衡。 青綿與韋妃同心,早是有所籌謀,從容回道:“太子妃一直不許奴婢宣揚(yáng)她的身孕,奴婢也深知其中分量。今日到甘露殿,其實(shí)是為裴娘子的事,這也是太子妃連日憂懷的緣故。” 李珩卻沒想過別的事,提了口氣,打量著青綿的神色:“她們甚少往來,會有何事?你且直言。” “陛下!”青綿卻忽然向李珩行了個大禮,態(tài)度竟有些決然,“奴婢自小侍奉太子妃,從未見她這般為難,還好幾次動了胎氣,腹痛難忍。既然今日陛下問到奴婢,那奴婢只好自作主張了!” 幾句話還是沒說到關(guān)鍵,李珩剛要追問,卻一見,青綿雙手呈送了一封信箋,而粗粗一觀字跡,他竟很熟悉。“這是?” “這是韋將軍寫給太子妃的家書,陛下一看便知。” 原來是韋令義的字,李珩豈能不熟悉?只是父女家書又能寫什么要緊大事呢?他平常地接過展開,可迎接他的,卻是滿紙的“鄭夢觀”。這個他從未放在眼里,也幾乎要忘記的人物,竟又赫然地出現(xiàn)了。 一晌沉默,李珩的臉上只余肅穆。 “太子妃的心里都是陛下,只要陛下高興,她從不在乎名位。可韋將軍卻要太子妃幫裴娘子出宮,與她從前的丈夫團(tuán)聚,她又怎能做的了主呢?奴婢今日去甘露殿,就是太子妃思慮再三,要問一問娘子的心意……” “她的心意怎樣?她是怎么說的?!”青綿的話大有含沙射影之意,也果然引得李珩難壓怒氣,霍然打斷了她。 “裴娘子并未明言,只是臉色一下變了,似乎……似乎是有難言之隱,不便說出來吧。” 李珩朗聲冷笑,眼里急聚起一股惱恨——他將最珍愛的甘露殿送給云安,許下重諾要立她為后,甚至不打算在她與懷有身孕的韋妃之間做選擇,如此真心至誠地相待,竟抵不上一個“難言之隱”。 李珩終于明白了,云安的疏離不是因?yàn)樗龅貌缓茫窃谠瓢残睦铮颈炔簧相崏粲^。 ※※※※※※※※※※※※※※※※※※※※ 感謝在20200321 10:00:34~20200325 00:43: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