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院
周仁鈞一病而亡,三日后大殮入棺,停靈于周府西園。因周氏一族人口凋零,既無遠親也無近屬,故而前來致祭的,除了國子監(jiān)中三兩同僚,便再無旁人。 靈前冷清,堂下臥草守靈之人卻也只有周燕閣,鄭三郎不過偶來,陪不多時便往職上去了。至于鄭家其余人,一應都來過,也留下婢仆幫襯事務,然而自家多事,于周家的心思便淡了。 就算是一向尊師重道的鄭夢觀,除開每日的朝哭夕奠,還是照例往申王府前列到。這人的魂魄已失,悲痛亦迷亂不清,接連的大事似乎就快摧毀他了。 停靈的第五日午后,鄭三郎悄然而至,通身只著官衣,并不戴孝。于靈前祭奠之后,他扶起了跪在一側的周燕閣,要說什么,眼中卻是一片猶疑,良久才道: “為叔父卜擇墓地的事我已安排妥當,就在北邙山,是處風水之地。然則,何時入葬,你可想定了嗎?” 周燕閣傷懷叔父之死,但終究不算突然,她的心里早有計較。只是,這計較不過是寄托于眼前之人,可這人卻并不盡心。如今人未下葬便除了孝服,而這話又豈不是在催促?催她及早了事。 “三郎,叔父尸骨未寒,連你也厭棄我了嗎?”周燕閣抬起盈盈雙目,或真情或刻意,一時都是深切的,“你不來守靈也罷,但依子婿之禮,還有三個月的緦麻之孝,你都不顧了?” 三郎卻恍然搖頭:“燕閣,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有苦衷,也不過是來問你。停靈多久你定罷!” 周燕閣不解這個“苦衷”,明明先前還是好好的。三郎一直是向著她的,就連她明著要去害人,三郎也毫無顧忌。 難道就是因那件事出了變數(shù),裴云安陡然成了王妃的親妹,身份不同,三郎就畏懼心虛,想要撇開她了? 周燕閣不敢問,怕真是這樣的原因。 “燕閣,你要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我是真心待你的!我還要創(chuàng)下一份家業(yè),比現(xiàn)在的鄭家更大更好!到那時,你我的一切都不再受制于人。” 三郎想以急切的表白來消除周燕閣面上的疑惑,卻未免突兀,讓人更加疑惑。周燕閣對三郎縱無十分深情,但彼此聯(lián)袂圖謀,亦算互通過心意。此刻,她摸不透了。 “燕閣,只要過了這段時日,便是我的大好機會。”三郎眼中透出決絕,緊握著周女的一雙手,像是極力說服爭取,又強抑不忍,“我的機會,便是我們的將來。” 周燕閣終究不明白,也不知從何問起。只從三郎似盟誓般的口氣里尋到些許安慰:三郎并非是要拋下她的意思吧。 鄭三郎很快又要離去,最后留給周燕閣一句叮囑:“如今家中不安,你留在這里也算清靜。入葬之期并無定制,也有以長久停靈為孝道的,你不必著急,何時想好再告訴我。” 看著三郎漸遠的背影,周燕閣忽然開悟似的一驚。 她想,三郎實在沒必要因為周仁鈞的生死而轉換對她的態(tài)度,周家原也不足以成為三郎的倚仗,她的擔憂,實在多余了。而三郎既非此意,那她便更應該抓住他的心,不必在乎守孝的虛禮。 于是,三郎才至門首跨馬,便有小婢追來稟報周女之意:入葬之期就依世俗常例,到第七日。 然則,鄭三郎卻發(fā)怔,凝目門首之內,久而喟然一嘆,似惋惜,似無奈。其實他前后皆非催促之意,卻也不能多作解釋,因為,這就是他的苦衷—— 黃氏與他細談過了,并且以母子情分勝過了他們的夫妻情愛。他除孝服,連日都避開家事住在官署,亦是在煎熬中做出了選擇。 可憐周燕閣行事雖有狠心,卻實在是個心性駑鈍的糊涂人。她還不知,絳石散藥馬之事已在鄭家悄然傳揚,而鄭家不過是看在死去的周仁鈞面上,才沒有立即問她。 所以,三郎要她在此躲清靜,是要最后護她一回罷了。 …… 雖已過了半月之期,但云安終究在一個寂靜的深夜睜開了眼睛。她自然不知發(fā)生了多少事,思緒也未能一時清明,但當模糊的視線里漸漸浮現(xiàn)柳氏的臉龐,她卻流暢地開了口: “阿娘,你那時說怕我過得不好,我還頂撞你,可我現(xiàn)在知道錯了,我是真的過不好這日子。” 這一句便仿佛她一直清醒著,知道柳氏陪護了多日。也就是這一句,讓多日不曾顯露情緒的柳氏驟然崩潰,失聲痛哭。 云安誠然以為是夢,說完又緩緩閉上了眼睛。柳氏便伏跪在女兒的身前,哭得渾身癱軟,天昏地暗。 原來,這許多日的鎮(zhèn)定,不過是柳氏提心吊膽的偽裝。她知道云安在為她極力求生,便不敢輕易表露痛切。然則,她的心情又豈是一個“痛切”能形容的? 她的痛哭亦是痛悔。云安所言還是去歲回門時,她對云安的勸誡。她怎能想到,再從女兒口中聽來,竟像是一句讖言,而讖中有風刀霜劍,萬般苦痛,都應在了女兒身上。 許久,素戴才忍淚扶起柳氏,許延便也才能去為云安診斷。重傷之人不進羹米,連日單靠湯藥提氣續(xù)命,已瘦得不成樣子。許延在云安枯細的腕上摸索脈象,深深皺眉,顯得為難。 不過,半刻之后還是傳來了喜訊。許延不顧夜深人靜,對柳氏放聲宣講:“夫人放心吧!小娘子無虞了!” 這話未能止住柳氏的眼淚,卻令她哭出聲來。哭聲交雜了悲喜,讓柳氏腦中漸成空白。 總之,云安挺過來了。 …… 黃氏贏得了兒子的一念情分,也順利在府中煽動了輿情,她要做的事已經(jīng)近乎完美了。可她并不輕松,亦比先前添了幾分頹喪,整日不梳不洗,披頭散發(fā)地靠在窗前凝眸。 像是病了,又不是病。 這般情形都是從周仁鈞離世那日開始的。 夜深了,黃氏仍倚在窗臺,任寒風放肆地鉆進內室,將剛剛燒熱的炭火硬生生壓了下去。顧娘進房侍奉盥漱,一見,忙去合窗,又取來氅衣裹住了黃氏冰涼的身子,勸道: “夫人!你再這樣下去,被人瞧出來,可怎么說呢?” 黃氏微微抬眼,既懶怠又遲鈍,滿不在乎:“這府里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我的心思?都二十七年了,我忍了二十七年了。” “不論如何,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顧娘輕嘆,低頭為黃氏搓手,“就快了,我們三公子就快熬出頭了。” 也許兒子真是黃氏唯一的指望,她總算露出些許欣慰的笑,卻也難免吃力:“三郎這幾日沒回來吧?” 顧娘應道:“公子現(xiàn)在只聽夫人的,不曾回來,夜里都在府衙值房安歇,不會沾染家里的事的。” 黃氏頷首,笑容斂去,又于幽深的目色中泛出一絲凄楚:“我聽說,周先生后日入葬,傳話給三郎,到時替我多添一份奠儀吧。” 顧娘聽得明確,卻緩頓了片刻才接話:“夫人也可以親自去送一送的。姻親之間,情理之中,沒人會懷疑什么。” 黃氏似有猶疑,薄唇抿磨間,到底還是搖了頭:“去整理衣箱,把所有的紫色衣裳都收了,新的舊的,都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我以后不會再穿了。” 顧娘微驚,提了一口氣要說什么,輾轉又咽了下去,而既遵從黃氏之意,剛剛起身,又聽她道: “院里的花也別再侍弄了,今后改種荼蘼吧。” 荼蘼是開在紫藤之后的花,但荼蘼開后,春天也便結束了。 …… 云安既已脫險,到翌日一早便徹底清醒過來。她怔怔地望了柳氏許久,才終于相信母親的到來不是夢。柳氏心酸不已,但恐引得云安過于激動,影響傷勢,便還是強忍住了眼淚。 云安卻也還好,只是眼眶泛紅,目光離不開母親。她像夢里那般,流暢而反復地說:“阿娘,我好了。” 柳氏輕撫女兒的面頰,潮潤的眼睫微微顫動著:“好,好。” 云安笑了,仿佛未曾經(jīng)歷苦痛折磨,笑得萬分滿足,又猶帶天真爛漫。她抬起沒有受傷的左手,握住了柳氏撫來的手,慢慢又道:“阿娘,你不要害怕,我以后還要保護你的。” “娘不害怕,是娘要護著云兒。”柳氏亦反復地告訴女兒。 母女間的溫存驅散了九秋蕭索,連站在庭院里的人都分明沾染了笑意。是李珩和韋妃,他們不便進去,但又各有緣由,只不過化作笑容,看上去是極其相似的。 一時,許延走出來,向夫妻二人稟道:“裴娘子的傷情已穩(wěn),唯是體內調養(yǎng)尚需時日,但請大王、王妃放心。” 李珩心里計較,眉間又微蹙起來:“那么,多少時日才夠?可以恢復如初么?斷骨的傷可影響她今后的舉動?” 這些話也是韋氏想問的,但李珩比她急切,她便只有依附一言:“是啊,務必根治,不能留下遺癥。” 許延卻也皺眉,似有顧慮,想了想道:“娘子斷骨之傷原不算重,一二月就能痊愈,剩下的調養(yǎng)少則半載。只是,小臣方才聽她們母女說話,仿佛近期就要離開洛陽,這卻不好辦了。” “離開?”李珩與韋妃異口同聲。 許延確信自己沒有聽錯,篤定地點了下頭。 這間隙,李珩還不及細問,房門又開了,這一次走來的是柳氏。她自被接來,十幾日中,還是頭次離開內室。 李珩與韋妃互望了眼,摸不準柳氏要做什么,是要提點舊事,還是就事論事。但柳氏面容平靜,一絲情緒也看不出,穿戴也都是才整理過的,既端莊又得體。 “妾身柳氏見過大王、王妃。”驀一開口,柳氏卻是依尊卑行了跪拜大禮,韋妃忙去扶,也被她恭敬推辭,“小女命乖,遭逢不幸,全賴大王、王妃援手,深恩重如山岳。妾無用婦人,無以為報,唯賤軀空首,聊謝德澤。” 說完,柳氏又作三拜,李珩夫妻不敢再受,左右相扶,終究攙起了柳氏。李珩便站回原地,韋妃卻不曾離手,眼中含淚,其實更感激柳氏不追究往事,小心問道: “柳夫人言重了,無論如何,云安是我的小妹啊。夫人大度,既不見責,便容我去侍奉小妹,直到她痊愈,可好?” 韋妃也是聽了許延的話,想多留云安在此養(yǎng)傷。可柳氏也聽見了許延所言,此來除了謝恩,也是坦陳辭別。 柳氏低眉,心中一片明澈,只淡而恭敬地回道:“王妃更是言重了。妾也知云兒的傷勢不能一時恢復,但她不愿在此叨擾,妾也只能依她。妾早已命隨從人等在城中另覓下處,妾會在那處繼續(xù)照料,直到云兒再好些,便帶她回襄陽。” 原來,柳氏母女也并不是要立即離開洛陽。 韋妃憂且遲疑,將目光轉向一直不曾發(fā)言的李珩,知道他比自己更想留下云安。但,李珩的思量卻不在此,他從柳氏的話里提煉出了另一層,也是他曾設想過的結果—— 柳氏要帶云安回襄陽,那便是要為云安斷絕了鄭家的婚事。 “好,那我便為夫人安排車馬。”李珩干脆地應道。 韋妃聞言有一瞬驚詫,但見李珩目色清明,連神情也比先前開闊了許多,她便很快懂了。 既至如此,事情便都定下了。柳氏便立拜了一禮,恭送李珩夫妻離開。然而,二人才轉去三兩步,柳氏卻又叫住了韋妃。韋氏自然應承,聽憑吩咐,可柳氏只溫和地說了一句: “請王妃轉告令尊,他養(yǎng)了個好女兒,這一次,也多謝他。” 韋妃萬難想到,柳氏只是這樣云淡風輕地提過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