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恨
云安以為李珩的別宅不過就在城中某處,卻誰知一去四五里地,不僅出了城,而且上了山,是一座建在山間的宅邸。果如李珩所言,清靜幽僻,除了門吏,連侍奉的婢仆都很少。 夜幕降下,天已完全黑了。 李珩叫阿奴留在前院,親自領著云安進了內宅,過臺榭回廊,屈曲環繞,來到了一處帶閣樓的別致院落。李珩相邀登樓,二人臨窗對坐,四周寂然,唯是寒蟬凄鳴低低傳來。 “此處沒有人敢打擾,但你既然愿意跟我到此,我必要知道緣故,才能為你安排。”李珩倒了杯熱茶遞去,問得既直白又懇切,目光淡淡地泛起一片憐恤。 云安低頭,將鬢角散發捋至耳后:“我見到了一個不想見的人,說來話長,大王一定要知道嗎?”她的心緒已經緩和,但沉重不減,而面對李珩這個救急的恩人,她既知該說,又難免猶豫。 李珩皺眉暗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你告訴我,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權當發泄傾吐,自己也好受些。” 雖前后有些誤會波折,但云安倒從未覺得李珩是個壞人,因而并非不信他,便罷了,低眉苦澀一笑:“像大王這般出身的人,肯定從未被人拋棄過,也不知那種滋味吧。” 李珩略驚,但不失從容:“怎么?你見到的人曾欺負過你?” “他是我生父。今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見他。”云安轉臉望向山間的月色,幽幽寒星綴在她原本漆亮的眸子里,“我不是襄陽刺史裴憲的親生女兒,我原本該叫韋云安。” 李珩再通達世事人情,亦萬沒料到云安的內情是她的身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韋,關于他的事,我都是從阿娘身邊的鐘娘口中問來的……” 曾與鄭夢觀說起往事時,云安對生父的印象都是虛空的,說來恨,卻不會久留心間。而此時,望見了那人的臉,又知道了步靫繡字,還有二郎這一層緣故,云安便實在艱難了。 恨還是恨,但恨得悲涼,恨得傷情,亦恨得無可奈何。 云安細細敘述,一直敘述到今日的事,淚水滑落,她便倔強地用力擦去,擦得皮膚發紅,像胭脂色。 李珩許久沒說話了,從一開始的微驚,到幾度驚情,現在便是咬緊了牙。他也恨起來,既為旁人的事義憤,也沾帶了自己的心思。 “那,你就一直替鄭夢觀守著這個秘密?”李珩說著,身子不自覺地前傾,亦不自覺地想要牽住云安的手,卻還是忍住了。 “他并沒有做錯什么。”云安努力調息,讓恨意消散在對二郎的情愛里,“他先為婚約放棄了自己的志愿,如今又為了我選擇去做經師。我難道連他僅存的一點念想也要破壞嗎?我本替嫁,就不堪與他為妻,欠他的又何止這些呢?” “他既愿意成婚,便有責任善待你,夫妻之間,你不欠他的!”李珩并非只是勸,亦似帶了幾分不甘,不平,“云安。”他忽又深切地喚,嗓音含澀:“我若告訴你,我也認識那個韋將軍呢?” 云安頓了頓,不覺意外:“二郎是在北庭從軍,大王如此身份,想必是在北庭有部下姓韋?也許就是同一個人?” 李珩搖頭:“不是也許,就是一個人。他叫韋令義,是北庭節度使,也是,韋妃的父親——我的岳父。” 與李珩的篤定相對的,自然便是云安的惶然震驚。她猛咳了兩聲,身子歪斜,強撐在案上:“所以……”她說不下去,但李珩卻很快會意,向她頷首: “北庭的軍將雖不止他一人姓韋,但韋妃的父親也是今日到,我原就是去迎他的。韋妃,她不是待你很不同嗎?所以,對,所以,只能是他,韋令義。” 原來,生父竟會是一切人事的交點,是所有謎團的答案。 “為什么……”云安失神地虛聲低語,又在心內自嘲:果然自己沒有這樣的好福氣,能無緣無故得到王妃的厚愛。 “云安!”李珩終于繞過小案去扶住了云安,將禮儀分寸都拋進了茫茫的夜色。他愧悔,覺得話說急了,該從后再慢慢告訴。 云安難以從這陣無力中剝離,喘聲漸促,看向李珩的眼睛又蓄滿了淚水:“王妃邀我去家宴,求大王,尋個理由另安排吧。” 韋妃的目的已十分明顯,而在這場家宴到來前得知真相,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云安是“絕處逢生”,李珩懂得,亦不會讓她面對這樣的痛苦:“你放心,我安排!” “謝謝,謝謝。”云安真誠地感激李珩,深深地點頭致意,但要從他的攙扶中脫開,終究不敵心力交瘁。 李珩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默許,但云安亦別無選擇。他將云安橫抱起來,下了閣樓,一直送到正屋的寢塌上。 “有哪里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很差。”放下云安后,李珩搬了張杌凳坐在榻前,目光關切,“我有一個專隨的醫官叫許延,醫術精明,為人縝密,常年只照料我與韋妃。我叫他來與你看看?” 云安抱膝低頭,尚且自持:“不必,我明天就好了。” 李珩不能輕易放心,也覺得云安是怕許延透露給韋妃,便道:“他只聽我的話,韋妃不會知道。” 云安是有這一層防備,但更多的還是不想麻煩:“叨擾大王已是慚愧,更深露重,還請大王早去歇息。” 李珩猶豫著,克制著,低低一嘆,終究罷了。他斂衣出門,一步三頓,直到廊下閉門,依舊對著門沉思了許久。 這一夜已過了大半。 李珩漫步回了前院,渾身松乏且疲憊,才一坐下,便以手扶額,眉間深深皺起。阿奴見主人與去時大不一樣,擔心地問: “大王可要喚許醫官前來?” 其實李珩的憂痛在心,不在身。他吃力而又愴然地說:“阿奴,你可知,云安,她才該是我的妻啊!”這,便是他方才的恨。 …… 鄭夢觀原是忽然間望見個熟悉的身影,先是要去辨認的,及至看清這人就是他的伯樂韋將軍,才情不自禁地敘起舊事。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一時的忘情,竟把云安弄丟了。 其實他并未與韋令義過多深談,道別回來,還興沖沖地想與云安分享。誰料,馬兒和東西都在,獨不見人。他只以為云安又看中了什么,跑到了周圍的店肆里,又豈料,遍尋不見。 二郎這才慌了,心里頓時生出許多不好的猜測。他將整個北市搜尋了一遍,又一路往家找,可直到暮鼓聲傳來,也毫無結果。 于是,整個鄭家像上回云安晚歸一樣,都驚動了。鄭楚觀命家奴四處再找,自己又親往洛陽府報案,請動官家一道尋人。二郎則往金吾衛大牢去,恐云安犯夜被抓。 他的心里只退一萬步想,真是犯夜也罷,最怕云安是遇到了拐帶人販,或是色迷心竅的歹徒,那便是萬劫不復了。他的心情已不能用憂心如焚來形容,已是瀕臨崩潰了。 然而,一夜徒勞。 …… 云安無眠,既是心事煩雜,也是身體不適。 自夏天那場大病后,她便總覺體格不如從前,平常無異,遇急事動急情就顯現出來,癥狀還是憒悶眩暈。但終究沒什么大礙,她只默默忍下,連素戴都沒告訴,更怕二郎再為她耽誤事業。 望見天光透進來,云安就起身出了屋子,原想尋個小婢問路,卻一抬眼又見到了李珩。李珩早回了院中守著,也是熬了一夜。 “今日什么打算?是要回去?”李珩闊步走向云安,亦未再與她刻意離遠。 逃避得了一時,亦未必真能不去面對,況且,云安并非膽怯。她擠出微笑,點頭:“既然韋令義是來探望王妃的,二郎也不會把他請到家里。我消失了一夜,他們肯定急壞了。” 李珩眉間一擰,既不舍又為難,卻也是早料到的,道:“你忽然出走,回去怎么圓場可想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云安倒只想了個大概,緩道:“我就說我替人追賊,跑遠了,然后城門關了,滯留了一夜。大王就給我指條路,去城門就行了。” 李珩失笑,覺得尚算是個不錯的借口,但輾轉又顯出一絲疑惑:“你去追賊,一個小女子,他們會信?” 云安自然地一笑,想起昨夜敘述往事,并未過多言及自身,解釋道:“大王不知,我八歲便會騎馬,常于山間縱游,不僅會罵人,而且會打架,村里的男娃都怕我。這些,二郎都知道,會信。” 李珩原只覺云安性情活潑,卻不料還有這樣的本事,不禁詫異,又驚嘆。他做了個延請的手勢:“我讓人備了早食,你用一些,然后我送你到城門,也順道回王府。” 云安淡淡一笑,微微頷首。 兩個人的辰光在一頓清淡的早食中結束,這時,紅日才剛剛升起來。秋天的洛陽,風致特別,既有中原古都的雄渾,更兼皇朝盛世的浮華,令人憧憬,亦教人貪慕。 紅塵世間,俗人淺見,或許看破些,才能安身立命。 “我已讓阿奴探過城內情形,鄭家果然興師動眾地在找你,城門處必有人接應,你先去,不必管我了。”可遙見城門的官道上,李珩對身側馬上的云安說道。 云安感激地看了眼李珩,卻下馬踩進了路旁的泥洼,猛跺腳,濺得滿身污泥,又抹了兩把在臉上。 “你這是做什么?”李珩望著這個泥猴,翻身下馬。 云安還沒弄完,繼續在身上亂抹,間隙回道:“捉賊么,又折騰了一夜,不能太干凈,看上去越慘越真。” 一句話把李珩堵得猛咳了聲,想笑,甚至想為她擊掌,卻又笑不出,動不了,只有不可思議地看她施展。 “大王離我遠點,別沾了。”少時,云安拎著裙邊走出來,望見李珩的表情,也不好意思地干笑,“那,我就走了,馬也不用了。” “好,你,你慢些,慢些走。”李珩抿唇,憋忍胸中笑意。 云安頷首,咧嘴吐了吐舌頭,轉身去了。待見她稍稍走遠,李珩終于將這陣笑意發作出來,扶著馬背,笑得抬不起頭。 便在這陣止不住的笑聲里,阿奴策馬而至。他很早時便奉命進城探聽消息,回來稟明后,李珩也沒讓他跟隨下山。 “主人,你這是怎么了?”阿奴驚詫,甚少見李珩這般不顧形容地大笑,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咳……咳咳,嗯。”驟然止笑,李珩又被噎得干咳,長舒了口氣,才問:“你又跟來做什么?” 阿奴不敢延誤,即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呈上道:“婢女收拾屋子發現的,應該是裴云安落下的。” 李珩將眼看時,卻是一支梅花釵,再一想,果是云安來時所戴。“裴云安三個字,不是你能叫的。”收了釵,李珩臉色一冷。 云安于阿奴來說非主非友,卻不知該怎么對待了,小心問道:“請主人明示,我今后該如何稱呼。” “裴夫人。”按理女子出嫁隨夫,該是鄭夫人。李珩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