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相見
城南永通里的周家,自從周燕閣出嫁,原本人口就少的府邸更顯得冷清了。周仁鈞時常獨自走到侄女的小院,看過那里的一花一木,唉聲嘆氣,久久不能釋懷。 跟隨而來的老仆人不忍,便勸他:“小娘子出嫁是喜事,況且是到與家君頗有淵源的鄭家,家君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那三公子如今也是洛陽府的官人了,少年得意,將來必是前途無量,咱們小娘子的大福還在后頭呢!” 然則,這一籮筐好話只讓周仁鈞感到厭煩,他擺手道:“你知道這些,我難道不知嗎?” 老仆人卻不解,想了想又道:“家君難道是在煩擾小娘子與妯娌間不好相處?這事情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么?多虧了三公子的母親,云夫人從中調(diào)和,有夫人為娘子做主,娘子不會受委屈的。” 周燕閣與鄭三郎鬧得那一場風(fēng)波不是秘密,隔日便傳到了周家。周仁鈞也曾在周女回門時嚴(yán)厲教導(dǎo),只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周仁鈞有些后悔了,覺得當(dāng)時應(yīng)該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就算不是二郎,也不能讓侄女進(jìn)鄭家的門??蛇@世間萬事,尤其是女子的終身事,一旦定了,哪有什么反悔的法子? 周仁鈞沒再與老仆人多言,一揮手遣了下去。他仍沿著小院的回廊踱步,口中不再哀嘆,卻是細(xì)細(xì)碎碎地含著幾個字,反復(fù)念叨,又搖頭苦笑:“云夫人呵……” “家君!” 不料,剛剛走遠(yuǎn)的老仆人又折返回來,神色顯得幾分慌促。周仁鈞一時以為是鄭家又出了什么大事,急問之下才知: “家君,上次那位客人又到后門了!也和上回一樣,穿著紫色的斗篷,遮住了臉面。” …… 李珩不知世事這樣巧,無意中結(jié)交的小女子,竟成了自家王妃的座上賓。韋妃每邀請云安一次,他便能暗中見上一面,心中的戀慕之情日深。即使他知道,此非長久之法。 一日閑庭獨坐,望得滿眼春逝之景,雖無限爛漫,卻當(dāng)真凄遲,由不得李珩輕嘆了一聲。卻這時,侍從阿奴匆匆而來,李珩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些許異色,問道: “何事驚慌?什么事竟能讓你驚慌?” 阿奴拱手一禮,道:“是鄭夢觀,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大王的身份,連日都在各處詢問打聽,單是小奴便跟過他好幾次。他應(yīng)是為自己的夫人防備,但長此下去,難免不會干擾大事。倘若真被他誤打誤撞查出什么,或被長安的眼線盯住,豈不壞事?” 幾句話讓李珩原本閑適的神色一沉到底:“我竟疏忽他了!” 阿奴皺眉,又深切了幾分:“阿奴斗膽,請大王告知王妃,要她別再與裴云安來往了。那鄭夢觀必是以為,每次請他夫人來王府的不是王妃,而是大王你。” 李珩卻搖頭,心中早已恢復(fù)從容:“韋妃雖知曉我的大事,但她與裴云安不過是尋常交往,我何必奪了她的興致?阿奴,難道你的腦子就只能在女人身上想辦法嗎?” 阿奴略有一怔:“請,請大王明示!” 李珩輕笑,已有計較,問道:“這個鄭夢觀現(xiàn)官居幾品?在何處任職啊?怎么有如此多的工夫做閑事呢?” “正是無官無品,就是太學(xué)的一個經(jīng)師。聽說漢源侯也曾為他謀職,只是他不肯去,倒叫庶弟撿了便宜?!?/br> 李珩不免有些驚奇,眼中流露鄙薄之意:“我倒看他品貌不俗,有幾分志氣,卻原來是這等不求上進(jìn)的人物。不過,這就更好辦了,你附耳過來?!?/br> 阿奴會意,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及至聽完,點頭應(yīng)了差遣:“大王放心,阿奴立刻就去辦。” …… 鄭濡午憩醒來百無聊賴,想起今日二哥去了學(xué)中,便更衣打扮了,要往人境院找云安消遣。小丫頭蹦蹦跳跳而去,心頭越發(fā)歡喜,可歡喜得不留神,轉(zhuǎn)廊處險些與人撞上,幸虧橫笛在后頭拉了一把。 鄭濡這才緩過神來,抬頭一看,迎面倒是個熟人:“噫,這不是韓大君子嗎?又來我家做什么?我二哥不在!” 原來,這險些撞上的人就是二郎的同僚韓簡,鄭濡上回便撞得他滿身酒水,二人算是結(jié)了怨了。她還牢牢記著,二郎說這韓簡是“君子受刑不受辱”,便就以此戲謔。 “小娘子,韓公子是有急事來稟報的!”為韓簡引路的小奴說道。 鄭濡不屑:“他能有什么急事?二哥早上就出去了!” 韓簡原沒想與鄭濡計較,卻見這丫頭甚不講理,怒道:“你不想我與你二哥就在一處供職,我怎會是來找他的?就是他出事了,出了大事!真是不知輕重好歹,快讓開!” 鄭濡一下傻了,直到韓簡遠(yuǎn)去,才猛地回過神來,拔腿就奔向人境院。云安鎮(zhèn)日閑著,也是剛剛睡醒,只見鄭濡沖進(jìn)內(nèi)室,嚇了一跳,卻還不及問,先被鄭濡報知了大事。 鄭夢觀無職無官,又一向性情穩(wěn)妥,能出什么大事呢?云安想不到,腦中一片空白。及至趕到前院,中堂里已是一片慘淡:鄭楚觀神情凝重,黃氏深沉不語,而崔氏卻在哭,傷心得不能站立,只由阿春扶持著靠在席上。 “到底怎么了?二郎出什么事了?”云安的心在發(fā)顫,不過是強持的鎮(zhèn)定,不敢多想。 報信的韓簡見過云安,又看這一家人暫且慌了神,便走到云安面前,說道:“夫人但聽韓某之言,切莫著急。事情是這樣,二公子不知因何,被學(xué)中庶仆發(fā)現(xiàn)在值室醉酒狎妓,而府上的小公子修吾也卷入其中。韓某的值室與二公子相隔數(shù)間,午時用飯返回已見事發(fā),因也不知其間詳情?!?/br> 醉酒狎妓,又是在太學(xué)公門,神圣之地,這對鄭夢觀來說,豈非天方夜譚?云安是不相信的,急道: “那韓先生,他叔侄二人現(xiàn)在何處?此事應(yīng)無性命之憂,你可知道會有怎樣的處置嗎?” 韓簡點頭道:“飲酒倒不是大事,只是國子監(jiān)嚴(yán)禁女子出入,何況是風(fēng)塵女子,此事先莫說個人聲譽,首要便是大損公學(xué)之威嚴(yán)。如今,國子祭酒已將他們下了洛陽大獄,待律法懲處?!?/br> “此事絕不可能是二郎所為,我兒修吾又才幾歲?!必有人構(gòu)誣!”鄭楚觀沉默良久,卻不是像崔氏那般亂了方寸,“目下要緊之事,我先去獄中問問詳情,再做計較?!?/br> 鄭楚觀說完,先去安慰崔氏,又與云安略說了幾句,然后便徑直出了府門。韓簡亦不便久留,作辭一聲,也為鄭家奔走去了。 云安看著一室女流,卻無心安坐等待,便拉著鄭濡交到黃氏手里,道:“云夫人,不論外面如何,家中先不能亂,我也去想想辦法,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黃氏憂切道:“你一個女孩子家能做什么?燕閣的父親不就是二郎他們的老師么?我已讓燕閣遣人去官署通知三郎,叫他往學(xué)中見周先生,想來就快有消息了。” 云安早想到了周先生,但她還是不能無動于衷,再三推辭了,轉(zhuǎn)身而去。鄭濡與黃氏對望了眼,搖頭一嘆,只有去崔氏跟前安慰,稍盡一份心。 中堂里再無旁人,黃氏扶門遠(yuǎn)望,嘴角露出隱隱的笑意。 …… 離了中堂的云安其實一時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誠如黃氏所言,她是個女子,在洛陽又沒有什么親朋人脈。 “這不是二嫂么?二哥出了事,二嫂難道不著急?” 云安只是邊走便忖度,卻沒瞧見迎面走來了周燕閣。四周別無他人,周燕閣倒也不再逢場作戲了,但云安無意在這關(guān)頭與她斗嘴,便不理睬,繼續(xù)前行。 周燕閣少見云安失意,豈肯放過這個奚落的機(jī)會,轉(zhuǎn)去將人攔住,道:“裴云安,我只當(dāng)你霸占著二哥有多少好手段呢!他還不是與別的女人有染?我想想都替你羞得慌!你今后還有什么臉面在這府里耀武揚威呢?” 云安只是不想與她浪費時間,并不是沒有還擊之力,冷笑道:“怎么?他現(xiàn)在不是你的二哥哥了,你就見不得他好?你嫁不成二郎,就嫁給了三郎,總歸是想擠進(jìn)鄭家的門,那我倒不知了,你是有情分,還是看中了門第和家財呢?” 周燕閣未必是想二郎有禍,但當(dāng)著云安,也只有用這種話來譏諷。卻誰知,云安臨危不亂,仍有十足的氣勢給她添堵。 “裴云安!”周女氣得齜牙咧嘴,“你不就是自恃出身么?可你在洛陽無親無故,還不如我周家能幫他!說到底,你也只不過是裴家的繼女,終究仰賴鄭家門庭,就算申王府幾次傳見,也還是鄭家的臉面,又比我高貴到哪里去!” 這幾句話著實有幾分力道,云安聽來也愣住了,沒有駁斥,可就在周女以為她終于占到上風(fēng)之時,云安的眼色忽然一亮:“多謝多謝!多謝你提醒我還有申王府!” 云安受申王妃厚愛,但一直謙遜,從未有過攀附之心。因而緊急關(guān)頭也不曾想到,竟卻是周燕閣“雪中送炭”了。 這一下,周燕閣就算氣得把地踏碎,也只能看著云安揚長而去。她總不敢跟去大鬧王府,而王府也遠(yuǎn)非周家可比。 …… 奔出府門,云安揚鞭策馬,朝著承福里疾馳而去。即使二郎沒有性命之憂,她也只想爭取時間,不愿二郎多背一刻的污名。她不停地加鞭,一路向行人大喊清道,頃刻到了王府門首,猛勒韁繩,人也險些被后勁震下馬去。 “快!快去稟報王妃!裴云安有急事求見!”云安未及站穩(wěn),跌跌撞撞地便沖向王府的門吏。她聲音已經(jīng)喊啞了,發(fā)絲凌亂,衣裙也沾得滿是塵泥。 云安每來王府都是由正門出入,因而門吏認(rèn)得她,也知她是韋妃的貴客,不敢等閑視之。然則,門吏卻很為難,道: “夫人來得不巧,王妃昨日往崇真寺祈愿去了,要三日后才回,今天見不著哇!府上只有我家大王在,小奴不敢驚動!” 云安心中一沉,又不甘輕易放棄:“那崇真寺在何處???” 門吏答道:“崇真寺不在城中,出建春門三里,有座東石橋,過橋便是隨陽山,那崇真寺還在山腰上呢!如今已將申時了,夫人現(xiàn)在去,天黑之前趕不及??!” 云安細(xì)細(xì)斟酌,卻只擔(dān)心自己找不見路,徒費時辰,并不想天時已晚,山路難行。她終究決定要去,向這門吏告謝,轉(zhuǎn)身下階。 然而,許是先前沖得太猛,問話這片刻人又松弛下來,她的兩腿忽然不聽調(diào)動了,一軟,跌倒在地。她不是嬌慣的女子,一時咬牙撐住,不曾喊疼。 卻這時,王府門下奔出一個高大的男子,一見云安癱坐在地,立時將她扶持起來。這從天而降的寬闊懷抱,反驚得云安尖叫,她慌促間極力推搡,目光卻望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王,王主事?” 來者是李珩,他在府中聽聞了云安來訪,只是猶豫了許久才決定以真身來見。他望著云安驚恐的神情,既膽怯又心疼:“云安,我不是王行,我叫李珩,就是申王府的主人。” 云安像沒聽懂,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忽一下,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