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梅誓
喜事過后便到了四月,鄭瀾回門已久,不得不返回長安了。一家人將她送至門首登車,三郎則另乘了馬再送長姊到城外。 及至車隊消失在橫街,眾人進門,二郎卻忽然將云安拉住,告知兄嫂要帶她外出踏春。時氣晴暖,游春賞景本是平常事,長房自然允了,繼續踏入門內。黃氏不過笑笑,隨后而去,便只剩了鄭濡與周燕閣一時停留。 “二哥要帶二嫂去哪里呀?濡兒也想去!”鄭濡貪玩好動,一聽是游樂之事,哪有不感興趣的,一雙眼睛都在放光。 周燕閣也很在意,卻不好似濡兒這般,眼色微轉,說道:“二哥若有什么好去處,也告知我們,不便同去,我們自去就是?!?/br> 云安原也不知二郎的計劃,正想順著鄭濡的話去問,可周燕閣忽然插嘴,事情就有趣起來——她知道,鄭濡一定會回敬這位“三嫂”——果然: “誰和你是‘我們’?你想玩就叫三哥替你找地方,還纏著二哥做什么?人要知廉恥,三哥才去送行,你就不安分了?” 這話真說得一針見血,把個周燕閣的老底揭露無遺,令她頓時羞憤難當,氣得渾身打顫,只有灰溜溜地逃了。 “哈哈哈……”云安聽鄭濡說話時便憋足了笑意,但見周燕閣離去,再忍不住,笑得捶胸頓足,前仰后合。 鄭濡得意極了,抱起雙臂向哥哥邀功:“怎么樣?有我在,這個周燕閣別想弄鬼!二哥,為了獎勵我,你也得帶我一起玩吧?” 二郎自然知曉其中道理,周燕閣走了便罷,他只想著自己的安排。他笑笑,仿佛是要同意,然后趁其不備,按住鄭濡的肩,將人生生撥轉了個方向:“你,給我回家去?!?/br> 鄭濡大失所望,又要轉回來,卻聽二郎道:“長嫂……” 只這兩字,比什么都管用,鄭濡雖未舍得進門,卻不敢動了。便這間隙,二郎喚仆人牽了馬來,與云安雙雙跨馬,絕塵而去。 “哼!濡兒有一天也要學會騎馬!”鄭濡不服,卻也只能對著一騎飛塵空作宣泄。 …… 二郎一路不語,帶著云安直接出了洛陽北門,及至山林野路,四周漸無人聲,才勒馬緩速。 “到底要做什么?你也該告訴我了吧!”云安左右觀望,只見是滿眼新綠,綠得人眼暈,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二郎卻頗是自得,攬緊了云安,夾緊馬腹,調轉馬首,進了西側一條掩在草木之下的窄路,道:“云兒,我前時仿佛聽得長嫂說起來,要與你設宴做生日,可有此事?” 生日之事崔氏早在正月便提過,只是云安無意,后兼三郎婚事,闔家忙到今日才罷,她便更沒放在心上了。如今一算,離生日四月初六只剩了兩天,這人忽然說起來,若也是要為她慶生之意,那也有些太晚,太隨意了。 “長嫂早便提過,可你現在才想起來,不覺得遲了嗎?”云安故作嗔怪地講道,一撇嘴,又扭頭丟去一個白眼,“我看你也未必知道是哪一天!” 二郎倒是不慌不忙,揚聲道:“不就是兩天之后么?” 云安輕笑,想他雖知日子,這卻也不是什么難事,并不值得他得意,道:“那你是在這荒郊野地給我設了生日宴不成?” 聽云安的口氣越發戲謔,二郎反而越發不計較,讓著她,直到小路盡頭,大叢花草灌木交掩的回轉之處。 “迷路了?用不用我來為你辨方向啊?”云安抱臂搖頭,笑道。 二郎仍不言語,卻從掛在馬鞍后的囊袋里抽出一件薄氅衣,用力抖開,一下將云安蒙了進去。 “鄭二郎!你做什么呀!你又趁人之危!” 云安自然驚而掙扎,可鄭夢觀充耳不聞,執韁的右手一伸,將人緊緊鎖扣住,然后左手揮鞭,竟沖進了花叢之中。氅衣下的人只覺猛一陣晃動,卻不長,很快就安靜下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云安趁隙仍要掙脫,可二郎這時倒不攔了,還幫著掀開了氅衣。忽明忽暗,光線亮眼,云安一時望不清四周全景,模模糊糊,先看到了一座房屋的形狀。 “云兒,你看,是張酒設宴好,還是它好?” 山間細風將二郎沉穩柔潤的嗓音吹入耳內,云安隨之舒展眼目,終于看清了此地:兩峰之間山谷,谷下嵌著一彎月牙形的清潭,旁依山壁建了竹廬,廬下一圈籬落,籬上纏著枯藤…… 除了山形地勢有別,二郎將云安在襄陽西郊的草廬,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云安不知所言,目光呆了,身子也僵了。待稍稍醒過知覺,已被二郎抱下馬,站在了籬落中央。 “你,你是從何想起來的啊?”一開口,云安便紅了眼眶。 二郎既然準備了這份驚喜,自然料到云安的心情,只是望著她溫柔的笑,輕撫她的臉頰:“你說襄陽的草廬是你的家,那現在,洛陽也有了你的家,我就做你家疊墻衛的女婿好不好?” 疊墻衛是襄陽山里的土話,云安只那回對二郎說了一次,他的發音其實并不太準。云安聽了想笑,嘴唇一動,卻是兩行淚水先掉下來。她從前不敢想二郎會喜歡自己,相愛之后,她也從沒想過,這人會對她用心到這般地步。 二郎將哭泣的云安牽到了竹廬內,挨著窗臺相依而坐,舉目窗外,正是青天淡云,蔚然深秀,一片望不盡的好風景。 “云兒,我們雖已是夫妻,卻還少了一禮,你可知道?” 云安搖頭,心緒未平,腦子也不聽使喚,根本想不到。 二郎一笑,抬手為云安拭淚,然后又伸向了她的發間,取下了那支梅花釵。自二郎相贈,云安日日插戴,從未離身。 “什么夫妻之禮與釵有關?”云安吸了吸鼻子,問得認真。 二郎稍歇,握住云安的一只手,拈起食指,與她一起數梅、撫梅,道:“為何是七朵梅花,‘七’是有來由的?!?/br> “什么來由?”云安看著指尖,仍想不到什么。 二郎這才侃侃道:“一七尚未長成,二七嫁我為妻,三七兒女一雙,四七攜子同游,五七春風如舊,六七兒女婚娶,七七子孫繞膝,八七遠別塵俗,九七草廬相依,不望百年之壽,但求白首同期。這七朵梅花,是鄭夢觀許給裴云安的一輩子。” 若非先前已經動容落淚,云安此刻更只會哭了。梅花釵到來之前,她從不在這些穿戴之物上花心思,今見二郎又賦予誓約的含義,她的一副心腸簡直都快醉死了,醉死在二郎的愛意中。 “那要三擊掌嗎?”云安忍著眼淚,音色顫顫,像個大喜過望的孩子,帶著幾分稚氣,幾分嬌嗔。 二郎自然知曉“三擊掌”的典故,卻笑而搖頭:“我有個更好的辦法?!彼鹕?,往內室取了把剪刀來,“我們結發!” 云安這才徹底明白二郎所指的“禮”。他們已經做了一年的夫妻,情狀由遠及近,由薄轉濃,是還差這一項至關重要的大禮。 很快,兩縷青絲在掌中交纏,融為一股,再也分不清了。 …… 鄭麓觀送畢長姊回府,一日不必再去上職,與長兄告過,又見了母親,便徑直回了自己院中。誰知,甫一進門,只見嬌妻愁眉苦臉地倚在坐榻上,既不說話,也不抬頭。 “怎么,身子不適嗎?”三郎走去將人扶起,關懷得緊。 周燕閣原就是在門首受了氣,心中難平,正在苦思反擊良策,忽見三郎貼近,情意殷切,竟一下計上心來: “你走后,二哥夫妻要出去游春,濡兒卻也想跟著去。她已經十三歲了,又不是三歲的娃娃,豈能如此任性,不明事理?我便多了句嘴,勸她跟我回家,可她……” 雖是鄭濡出言侮辱,但根源在云安,因而周燕閣只想對付云安,不過為避嫌疑才拿鄭濡當塊墊腳石。她佯裝無辜,而欲言又止,越發委屈,把三郎的心也吊了起來。 “濡兒又出言不遜了?”三郎親眼見過鄭濡對周燕閣無禮,因而深信不疑,“她說了什么?” 周燕閣得逞,腦筋轉得更快,又低眉嘆道:“我與濡兒是自小的情誼,她就是鬧脾氣,倒也無妨。只是二嫂,二嫂好像嫌我多管閑事,轉身走時,還小聲說我,說我不安分。” 墊腳石用完了,周燕閣便將矛頭自自然然地轉到了云安身上。三郎原不了解云安,只覺她為自己的婚事出力,便心存敬重,今見嬌妻委屈,思及前后因果,竟也真的信了七八分。 “三郎,二嫂怕是對我有誤會呢。”三郎凝思的神色讓周女更喜,趕著便繼續添柴加火,“我和二哥是師兄妹不假,但如何相處都是從前的事了,我現在是你的妻子,自會謹守本分的。” “我懂!我相信你!”三郎心中算是落下了實錘,他滿眼只望得見眼前嬌容,“你放心,我不會叫你白受委屈!” “噯,我人微言輕,又比不得二嫂的家世,倒給你添了煩惱。你也不必多做什么,我還是自己去向二嫂道歉解釋吧?!奔纫衙杀瘟巳傻碾p眼,周燕閣舍不得浪費這好機會,扭扭捏捏,故作可憐,又向三郎的心頭插了一刀。 “該道歉的是她裴云安!一個繼女罷了,還不知生父是怎樣人物,又比誰高貴些?!” 三郎喊得聲震廊廡,把門外守候的侍女嚇得都捂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