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重山
云安與二郎于臘月前兩日平安抵達洛陽。 旁人還自猶可,唯是鄭濡歡天喜地,仿佛隔世般,天天粘著云安不離,一時要她講路上的見聞,一時又要聽襄陽的趣事。云安倒也樂意說些故事哄哄小丫頭,況且天寒地凍,別無去處,姑嫂兩個便成日窩在暖閣里閑敘。 “好在二嫂守信,兩月之間就回來了,又趕著是年下,長嫂要準備宴飲祭祀之事,便無心管我,我又有伴了!太好啦!” “你就放縱吧,看過了正月,她一定還會來管你的!” “那也還有好幾十天,遠著呢!” 姑嫂圍著炭爐,東歪一個,西躺一個,彼此毫無顧忌地打牙。然則云安忽一閃念,卻從鄭濡話中記起件事。 “濡兒,你二哥四年前出過一次遠門,還為此失信于你,可有這事?”原來,云安所想是去程時鄭夢觀提起的一件舊事,只是后來被“風”打斷,究竟未能繼續。 “有啊,我現在想起來還生氣呢!”鄭濡倒是不假思索,“他以為我小便不懂,可誰不知北庭是邊地,常有外族挑釁,他賴著三年不回,不顧惜自己,也不要家人了!” “北庭?”鄭濡不知兄長并未全部告訴云安,而云安亦萬沒想到二郎是去了邊境,“二郎是去投軍的?!” 鄭濡這才意識到不對,將身坐起,皺眉道:“二嫂竟不知?” “聽他提過兩句,不知詳細,隨便問問你嘛。”未免旁生枝節,云安只得佯作無意,遮掩心緒,“你同我講講?” “也罷,反正二哥已經回來了,也不怕二嫂聽了生氣?!编嶅郧傻攸c了點頭,即抱膝而坐,敘說起來: “二哥十四歲入太學讀書,到二十歲修業期滿,大哥便為他在洛陽謀了職。這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可他不肯。大哥又以為他是有志氣,要參加春闈博取功名,誰料也不是?!?/br> 自最初議婚時,云安便聞知新郎是個讀書人,這半年來也未發覺什么異常,鄭夢觀多是沉迷書齋的。但現在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表象,是她先入為主,管中窺豹了。 “大哥被弄糊涂了,就找二哥細談,二哥這才說實話,他早有從軍之志,不愿久事書案,更不愿靠祖蔭顯達。他說得誠懇,又不失男兒氣度,大哥思之再三便同意了?!?/br> “所以他一去三年,卻怎么自己又回來了?”云安是想,按二郎這樣的志愿,該是要建功立業,三年時間大約是不夠的。 鄭濡卻笑嘆了一聲:“才不是他要回來,是大哥幾十封家書給催回來的!一則,邊地常有戰事,我們都擔心他的安危。二來就是婚事,二嫂家與我家早有婚約,二哥年過弱冠也該娶妻了。三則,大哥支撐門庭,也需要子弟幫襯,共同興家。修吾尚在進學之齡,我那三哥也沒比修吾大幾歲,況且性情未定,便只剩二哥了?!?/br> 這三條俱是正理,云安細想無差。鄭夢觀生在這樣顯赫的門第,又是嫡出之子,既享其富貴,便自然要擔其責任,不能一味放任自己的心意。然則,鄭氏雖有如此端正的家風,于二郎個人而言,卻又不免顯得幾分無情。 云安這樣想著,卻一下恍然,眼中劃過驚詫之色:她好像能明白了,為何二郎總顯得有些冷淡,仿佛對什么都不在意—— 這世上誰不想遵照自己的意愿而活,但不如意事?!酢?,二郎的人雖回到了洛陽,心卻只怕還在北庭。便至成婚而無意圓房,亦恐都有這些緣故。 那么,就一直這樣下去,做一世假夫妻嗎? 若擺在從前,云安許不在乎,如今情狀已變,想不在乎也難了。可又若去問二郎,云安也沒有十足的底氣,畢竟,她自己也曾“別有用心”,而不過才剛剛獲得二郎的諒解罷了。 此時的情意,似乎不宜太露鋒芒。 “二嫂,你注意過二哥書房里擺的一副甲胄,還有長劍嗎?” 云安正不忍深思,鄭濡卻又道出一個令她為難的話端,她自來還從未踏進過二郎的書房?!凹纂泻烷L劍又怎么了?”云安只揀要緊的去問,好歹為自己留些顏面。 “那都是二哥從北庭帶回來的,聽說還是一個大將軍賞識所贈。二哥十分珍愛,原都擺在寢塌邊上,直到大哥來瞧見,說于婚事不吉利,又恐嚇著新婦,便叫搬到書房去了?!?/br> 云安聽了反笑出來,別的新婦也罷,她才不會怕這些武備,而當時要是沒搬走,她或許還能早些知道二郎的往事?!半y為大哥想得周到,又想得這么細致?!?/br> 鄭濡也笑著點頭,又道:“大哥雖然沒有實職,但里外cao心得也多,不是什么養尊處優的閑人。前時你們尚未回來,我還聽見他和長嫂計議,說二哥婚事落定,只待二嫂懷上子嗣,宗廟有繼,便還是要為二哥尋個職分,不至在家荒廢了。” 子嗣…… 這話真羞得云安無地自容,也真是才想什么便來什么!一對徒有其名的夫妻,怎么可能會有子嗣? “越扯越遠了,沒出閣的小丫頭知道什么子嗣?快閉嘴吧!”云安自要遮掩,只得將意氣反撒給鄭濡,恨不能把她的嘴封上。 鄭濡卻抿嘴偷笑,雖不知云安內心所想,卻哪里看不出她在害羞?便仍貼上去,伸了手搭在云安腹部:“二嫂這樣激動,難不成肚子里已經有個小人兒了?” “好哇!還敢胡說!” 鄭濡的頑皮勁上來,云安倒不好較真,只便順勢拿住鄭濡伸來的手,用力一拽,把整個人都鎖在了懷里,然后搔其肋下癢處,就聽得一陣陣求饒聲來。 …… 云安那處鬧得開懷,府上正院里也不冷清。崔氏才剛聽罷下人稟事,不防又報來了位客人。不是什么生客,乃是一位嬌客,周仁鈞的侄女,鄭二郎的師妹,周燕閣。 “她怎么又來了?”崔氏不叫請進來,卻先顯露不悅之色,“這周先生也該管管自家侄女才是!” 一旁的阿春心中有數,端了杯茶呈上去,道:“夫人連日勞乏了,不想見便不見吧,不過是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丫頭罷了?!?/br> 崔氏接茶悠悠抿了一口,眉頭微挑,道:“這個周燕閣,不但是沒有自知之明,還自作聰明。就說二郎他們不在的日子,來了不下五六次,哪一回不拐彎抹角打聽二郎的事?當著我還一口一聲‘二哥哥’,我們鄭家幾時又多出來個妹子?” “誰說不是呢!”阿春更則低頭嗤笑,“又不是小時候了,彼此大了,二郎也成了婚,她白湊上來也是不知羞恥。她以為她生得好個容貌,又與我們家早有交情,便能越過裴家那個去?” 崔氏但聽阿春提起“裴家那個”,忽卻一笑:“世家婚姻最重門第,她自然是配不上二郎的。只是這話我們不能說破,好歹周先生是二郎的恩師,如今又教授修吾,得顧念一層臉面。但不過……” 這道理容易理解,阿春應承著,豎起耳朵想聽下文:“夫人有何妙計?” 崔氏瞥了眼外頭,繼續道:“這一二月我好不容易讓濡兒學個正經,裴云安一回來就又引濡兒胡鬧。我看她是太閑了,得給她找點事做,給她好好地添個堵?!?/br> “夫人的意思是讓周燕閣去?” 崔氏笑而不答,遞了眼色:“叫她進來吧。” 阿春心領神會,即刻便將周燕閣帶了過來。這女子梳著雙鬟,各插銀釵,面上薄施素粉,穿著淡綠毛織襦裙,倒不刻意展現美貌,一副清麗貞靜的模樣。 禮罷入座,崔氏先客套道:“我忙著年節的事,也多日沒見你了,天氣寒冷,怎么也不多穿些?” 周燕閣自為受用,盈盈一笑,細語道:“多謝長嫂關懷,我一路走來身子已暖了,倒是長嫂cao勞,少人幫襯。若長嫂不嫌,燕閣愿替長嫂做些不關緊的雜事?!?/br> 崔氏一聽,這話說得好個心機!“少人幫襯”還能少了誰?鄭家有資格協理內事,又在其本分的,便只有云安了。又可嘆這周女十分敢言,一上來就旁敲側擊,挑撥離間。 然則,這也莫不合了崔氏的計策。她仍作無意,笑道:“我還好,左右也料理得差不多了,豈有勞煩你的道理?二郎夫妻剛回來沒幾天,濡兒那丫頭又纏著她二嫂,我也想來,她兩個年歲相仿,性情相近,一處作伴玩樂也是好的。” 周燕閣雖則挑撥,到底沒有指明,崔氏便佯作不經意,順勢指了一條明路給她——她多次來往,就為探知二郎的音訊,此來必是得知二郎已歸,不過是于禮不便,又恐碰著云安,彼此大沒意思?,F在就告訴她二郎正在獨處,她又怎會不動心呢? 果然,話音方落,周燕閣便流露喜色,她也不知早被看透,又忸怩作態了一番,道:“長嫂既已事畢,也該善保千金之體,是我來得不巧,擾了長嫂休息。我也許久沒見濡兒了,上回還說要教她梳一個發式,我便去瞧瞧她吧?!?/br> 魚兒上鉤,崔氏哪有不樂意的?不但起身相送,還叫下人取了件孔雀錦罩面的厚氅衣相贈。周燕閣更覺臉上增光,披衣謝過,輕輕快快地離了正院。 “奴婢看她未必會去見小娘子?!币娙俗哌h,阿春說道。 崔氏只是氣定神閑地轉回屋里,道:“見是不會見的,但她一定會去確認裴云安在不在。你遣個人暗里跟著,待她進了人境院,就把風聲透到濡兒那處?!?/br> …… 不覺將午,鄭濡留云安一道用飯,便有兩個侍女先端了水來侍奉盥手。其間還在說笑,鄭濡偶一瞥,卻見身前小婢皺眉咬唇,神色異常,因問:“橫笛,你身子不適么?” 原來,橫笛便系鄭濡近身侍婢,常年相伴,也和主人學得活潑性子,甚少低沉。她聞言抬頭,卻將目光轉向了云安,口中嘟囔:“奴婢很好,只是,二夫人,你要不回人境院一趟?” 這話更迷了,姑嫂兩個皆聽不懂,鄭濡急道:“我留二嫂共進午食,你倒要趕她走?” “橫笛,你有話直說,別怕?!痹瓢策t疑細想,橫笛不至于忽然對她無禮,便先攔住了要生氣的鄭濡。 橫笛仍有些謹慎,緩道:“奴婢方才在廚下備飯,倒聽人說周娘子來府上了,還往人境院去了?!?/br> 驀然聽得“周娘子”三個字,云安竟沒想起來是誰,良晌腦子里才淺淺浮現一張標致的面孔:是二郎的師妹,美人師妹。 “她去人境院干什么?!”鄭濡這下才算明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本厭惡周燕閣為人輕浮,周女前番數次來往她也知道,只是那時云安夫妻不在,周女見不到人也罷,如今卻明目張膽起來了。 云安卻許久沒有表態,只是發怔。鄭濡早便提醒過她要防著周燕閣,雖然那時她還沒有喜歡上二郎,可她竟然完全忘記了這個人。目下的情形,周燕閣的情意大約可以確定,這便無疑是云安與心上人之間的巨大障礙。 周燕閣姿容出眾,又與二郎青梅竹馬,這些都是云安羨慕不來的。而二郎雖包容云安,諒解云安,也曾答應云安會喜歡她,卻終究沒有親口許下什么承諾。他們還是一對假夫妻。 云安膽怯了,心上沉甸甸的。若說二郎的從軍夢是阻礙夫妻之情的一座小山,那周燕閣的存在便是一座大山。山峰連綿,高聳入云,云安似乎跨不過去。 況乎,云安又很適時地想起來,當年生父拋棄母親,迎娶的新夫人便也是一位“青梅竹馬”。 ※※※※※※※※※※※※※※※※※※※※ 給我留評好嗎?我給你們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