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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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透過風扇轉出的虛影看見程鷺。 筒子樓里一間屋子不過棺材大點,塑料薄板在窗前半隔開一塊空間就算廚房了,偏又塞滿雜物,老電器、舊陶花盆、壓扁的紙盒、卡在防盜窗里的廢木板,將那本就狹窄的一方窗亮擠成遭蟲啃的樹葉。程鷺呈在盡頭稀薄的光亮里,忙碌著做飯,鍋臺上的灶氣燠熱著,薄衫濡粘在脊背上,好似白云投落在泥水坑表面的倒影,給人一種浮在窗外的錯覺。 少年將風扇挪開一點,見男人以適中的速度將番薯切成小塊。這男人偏白,汗濕的布料下透不出膚色,只是彼此融作一灘。圍裙伸出細細的鮮紅系帶左右把住他的腰,在背上纏成小結,襯衫被勒得皺起,下沿像小姑娘的棉布裙擺一樣翹著。腰兩側突出的骨節上有淺色印跡,好似紅系帶透染過去的一樣,呈五指形。 少年突然覺得癢,抓了抓后頸,昨夜蚊子叮出的包塊已經腫了。他涂了點清涼油,像給頸骨打進去一根鐵釘,渾身的燥熱被釘得一咻。案前的男人還在忙碌,捧著芋頭細細地削,煮進鍋里的番薯染得一屋子綿軟厚甜的香。少年被勾出點饞意,吹著風扇猜起今天的菜單。 程鷺這人挺會做飯的,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短,但他每天都能翻出新花樣。哪怕第一次見他,被他像狗一樣綁著拿勺子喂東西吃,少年也很難忽視送入口中的米飯粒粒包裹蛋黃油的綿糯清香,頭次知道原來吃東西不只是為了果腹。對比從前實驗室的人喂他的那些塑料質感的營養劑,程鷺對他真算好,嗯,良心主人對寵物的那種好。 男人將切好的芋絲投進熱好的油里烹炒,淅瀝油煎聲伴著蟬鳴擦燃了空氣。燥熱更盛,少年扯開衣領一頭栽在涼席上蹭取涼意。汗水膩在皮膚與竹片間的感覺不太好受,少年就曾問程鷺為什么找這種地方棲身,對方回答他他們正逃亡呢,去賓館第二天晨起就得被抓了。――所以這里?少年將下巴擱在交迭手臂上,斜著頭去望那扇小窗,濃蔭像粘稠半融的亮綠燃料幾乎滲進防盜網,誰家的空調滴了水“嗒嗒”敲著鐵皮箱,一點腐朽腥咸似是貓咪藏匿在隔間的腌魚讓高溫誘變。少年翻個身心想果然還是好熱。 “起來吃飯吧。” 程鷺聲音低低地叫他。樣式簡單的飯菜擺在幾上,男人放好碗筷彎膝坐下,風扇吹開他松垮垮扎起的黑發,衣領翻開露出的小塊胸膛比芋絲上閃爍的油澤更吸引少年的目光。他于是湊過去。剛搬來這兒時他們就你推我我蹬你地擠在風扇前爭奪一片清涼,男人好笑地問他機器人怎么還怕熱,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機器才更應該散熱。 “買的食材快用完了,沒什么好東西,湊合吃點。” 男人揩了揩額上的汗珠,將袖子編到一個彬彬有禮的高度。少年夾了點白米,看著他喝水時滾動在頸線上的核桃狀喉結――細致咀嚼后咽下,似乎就此品嘗到額外的什么。散熱是個幌子,少年兀自想,真想涼快又怎么會擠過去跟他挨著。 “怎么樣?”男人笑了下,聲音繞在他耳稍。 “嗯,還好。”少年借說話的機會盡量自然地抬頭看他,卻見一滴汗順著頰線溜下直墜入衣領,在他心臟表面劃開微癢的弧。他覺得咀嚼的動作有點吃力,口齒間干得很,于是端起杯子灌了口水。 程鷺長得挺好看。初次見面,少年腦內屬于機器的那部分告訴他無論從黃金分割還是比例來看這人都很標準,屬于人類的那部分卻詞匯貧瘠到擠出來的全是“英俊”“漂亮”這樣庸俗平常的字眼。但毫無疑問他是美的,尤其是眼睛,人家戴眼鏡都是遮去雙目,偏他戴雙無鏡片眼鏡,四方金絲框仿佛刻意標注的課本重點非要人注意那雙眼――形狀標準不說,柔綠的色澤就宛若莫奈筆下那幅繁郁蓊翠的《睡蓮》。曾經他莽撞地稱贊過男人的眼睛,話音剛落男人就爆發出大笑,笑得連背后剛結痂的傷口都裂開來。少年短暫的懵然,頓覺這人簡直不可理喻――笑什么?他…… “吃飯,發什么呆。”男人的手臂繞過來,在他肩頭不輕不重地捏了把。他更高些,手長腿長,能將少年整個兜在懷里。少年立即躲開,手肘捅了捅他的腰窩,像受不了這熱。男人滿不在意地嗤了聲,重新執起筷,彎曲交搭的長指相當耐看。如今少年還是覺得他很漂亮,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漂亮,卻因受了嘲笑而不再宣之于口。 程鷺對他,從來沒什么認真的態度。把他從實驗室偷出來是一時興起,帶他一起逃亡是一時興起,跟他搞上床是一時興起,給他取得編號名“648”也跟鬧著玩似的。少年清楚原委,活在平庸中的人類有追求刺激的本能,就像坐上過山車尖叫一輪,或者蹦極中從萬丈崖口一躍而下,活動活動生銹僵死的筋骨,撣一撣血管里經年累月積攢的塵埃,最后過山車會停在原點,安全帶會箍緊腰,一場對驚險淺嘗輒止的游戲而已――更何況程鷺這樣游走在常規邊緣的人。 這真相在少年心底留下濕漉漉的長痕,蝸牛爬過一樣。曾夢到男人在隔間里悄悄打電話給實驗員,他像得知要被拋棄的寵物,帶著火燎悶疼的心臟從夢境中掙扎而出。躺在身邊的男人被驚醒,他多聰明呀,望著少年來不及收回的神情一下了然大半,柔風般的五指從少年的肩頭吹進發絲,要蒸發他的不安。表情看起來像在呵護一只貓或狗,和引導少年進.入.他時如出一轍。 少年于是感到徹骨的赤.裸。他就此知道了在人類群體中,“真情實感”是一種貴重的籌碼,主動暴露底牌的人就仿佛沖陌生人翻出肚皮的貓一樣愚蠢至極。他此后一直謹慎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像遏制那一句句在口腔內翩躚如蝶的贊美。少年很擅長這個,他是試驗品,實驗員拿他研究某些物理屬性,泡進硫酸里或剖出心臟來觀察他的反應,尖叫或痛呼不是他們想要研究的,那是多余的參數,帶入公式會混淆結論。所以他得好好控制住,他一直這么做,他很擅長這個。 “今天沒胃口?” 少年在男人的聲音中驚醒,才發覺自己碗中的米飯半天才扒拉了叁分之一。他低低“嗯”了一聲,男人略帶無奈地收拾了碗筷。隱約蹭著皮膚的體溫撤去,少年才松一口氣,雙腿在席子上伸展開,讓電扇旋帶起的風蒸發涔涔熱汗。 程鷺洗過碗筷,從狹窄過道繞過來時,打開老冰箱取出昨天切的幾牙西瓜。冷氣竄出來,在午后蒸騰的高溫里畫出霧絲,襯得男人的雙眼仿佛冬天的小潭。他在少年對面坐下,將盛西瓜的鐵盆推到席子中央,手臂越過他的肩,手指到達他身后的電視按鍵上。圖標磨損了,還有點失靈。他用力按了按。 電視的信號時斷時續,這會兒一片嘈雜的雪花在少年身后響起。程鷺就坐在他對面,他終于不用借著各種微小契機去睨他,而是抬起眼,大大方方地望他。人類的那部分感性又易錯,少年避免使用它,只使用機器那部分。于是男人的一舉一動,在他眼中都成為變化的復雜函數圖象,男人的每寸膚色,都對應信息庫中一種標準色號。數據多好呀,不含糊不曖昧,更不會兀自暴露情緒。 “歡迎收看今日天氣預報……” 電視突然閃現信號,少年一愣,目光一亂,滑到男人的頸彎里。 線條優美,皮膚白凈,只是冒了點紅痱。真是太熱了。 少年心腔一緊,因那一點不該出現的緋紅,腦中“咔嚓”裂開一道細口。人類的部分和機器的部分原本涇渭分明互不干涉,而今鮮紅的叉號卻借著那裂隙井噴,瞬間就兇狠地填滿了整個由數據構成的純白世界。信號燈閃爍著提示,錯誤,錯誤,錯誤,錯誤。 少年用手背按住嘴唇,呼吸艱澀。 “怎么了?”男人一手捧著塊西瓜,一手撐在席上輕松地后仰著。少年不能說我看你看得出神更不能說我還是覺得你很好看。他收回雙腿,就這樣很規矩地跪坐在席子上,雙手成拳擱在膝上,閃爍不同思維的雙眼遙相呼應。突然變化的模樣惹得男人發出輕笑,“這表情是要求我什么?” “我能親親您嗎?”于是少年真的求了――那種很客氣、很輕柔的請求聲,落下的話音在心底同時激起輕松和疲倦。他才發覺自己真可笑,欲蓋彌彰地將情緒藏進另一重情緒里,不知在男人眼中是否就像用裝病換取愛憐的小狗。他怎么會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 男人倒不怎么意外,聳了聳肩,挑眉的模樣似乎在說來吧。他于是湊過去小心將男人放倒在涼席上,沒料想到他會有進一步的動作,男人手中半塊西瓜來不及放下便徑直墜在胸膛上,摔死了一只小動物似的,鮮紅液體從殘軀中滲出,又滴滴答答鉆到腰際去。沒事,他會舔舐掉的,少年迷迷糊糊地想著低頭啃咬他的嘴唇。那句請求還是遮遮掩掩說得矯情了,更直白的應該是――“我能.cao.cao.您嗎?”不太體面,想必他不會喜歡,這事無論怎么描述都有點不堪入目。 少年拉開他的下頷一點點吮咬他舌尖,水果的甘甜揉著太陽、清泉與翠葉,回蕩著,就是夏天。他聽到男人極低聲地笑了下,又稠又啞,繞著糾葛的唇舌順進去在他聲帶上打了結,他如被荊棘刺穿的鳥一般噤住聲,任由男人寬大的手掌包裹住后腦,引導一個搖搖欲墜的吻。舌面擦過上顎爆出一串吡嗞火星,他禁不住一縮,撞倒了柜子上的水杯。 小出租屋就這點最糟。干上一次還得顧及著邊上電器和鍋碗瓢盆,隔音效果比破舊紙箱強不了多少,好在上了年紀的鄰居并沒有“男人和男人能做.愛”的概念,隔天只是拍著他們的肩語重心長地勸說兄弟間要和睦相處。 少年被逼出了生澀的馬腳,慌亂掀起的眼睫折進男人翠眸一圈圈漣漪的中心。這人的經驗可以說相當豐富,某方面的一把好手,有男人也有女人,干.過別人也被人.干.過,對他來說沒差,爽.一.發的事而已,后者還省了自己.動.腰的麻煩。何況程鷺,從不屑于充當單純以體能占據上風、虛張聲勢的掌控者。相比之下少年不過白紙一張,有關“性”的一切都由對方界定。 少年的數據庫里儲存著人類的所有生理信息,對人體性.感帶和脆弱處的把控精準得逼近手術刀,機器的特性卻局限了他,讓他的動作變得溫吞而深思熟慮,缺乏一點骨髓中迸濺出的激情。男人說不上滿意還是失望的神情總讓他無端緊張,不過沒什么大不了的,經驗積累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喜歡別的花樣他智腦里還儲存著不同人格的模板可供選擇,所以――沒事的。 男人將手放在他頭頂。 陡然一縷溫熱焐化了腦殼。真討厭。少年猛地扯開男人的衣領將嘴唇貼在他.乳.粒下那圈牙印上,好似鑰匙卡進鎖孔。男人低笑起來,跳動的心臟隔著一層骨rou沖少年吮吻的唇點頭問好,手掌挪到他背后將那溫熱懦弱的觸感涂得到處都是。少年想起曾經在實驗室,有飽含愛心的實驗員把他當孩子看,偶爾買一些小孩的玩意兒給他,其中包括一種畫,初看空白像紙,用鉛筆一層層細細涂抹卻發現鉛筆印里顯出圖形來。那這男人是在涂他畫他了,手指輕攏細挑著在他空白如紙的背上雕涂圖案。每一根因他而生的線條,理所當然是屬于他的。 “……明日小雨轉中雨。” 少年撩開男人的衣擺,手指熱烈撫摸仿佛掙扎于火中的蛾,挪到腰際與前一天按出的指痕嚴絲合縫,仿佛循著舊足跡歸家的貓。他把量著這緊窄的腰,低頭將胸前的圓暈與小粒一同卷進口中,溫熱濕漉的空間中舌尖甜蜜地刮逗著,多像沒斷奶的幼稚孩童啊他,惹得對方笑意更顯,大理石質感的手臂攬他進懷,搖頭只是說:“你果然還是機器。” 真討厭。這男人對自己的同類都不一定有共情力,更何況他。所以男人將他不慎跌漏胸膛的心臟叉進碟子里恣意戳殺,所以偶爾說些不太好聽的話。他默認他是聽不懂的,或者聽懂了也不會泛起過多漣漪,再傷人的話又怎么能傷害一個不是人的東西呢。 少年在狠壓進去時,渾身燥熱拐彎沖上眼眶,泡腫了眼球,澀得很。他直覺這兀自委屈的神色算不上體面,但如今的姿勢不留給他掩飾的余地,任一點細微變化都只能誠實地映入男人眼里。少年不想讓他看見,因為他知道他并不在意。你看這個人多討厭。 “要下雨了。”男人的手搭在他肩頭,一下一下地敲。 “嗯,下吧。”少年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