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郝時荷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她是那么想要一個解脫。怎么又不甘心。 她決定的,并非急著摘下人妻的標簽,只是給過去十年一個交代,能夠認清現實,沒有人在乎的現實。 她回到這個逐漸習慣的公寓,站在玄關,心情復雜,她最怕生出無謂的留戀,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 她得盡早搬出去。 工作的事,她想先繼續。中途撂挑子不是她的做事風格。 郝時荷把自己的東西稍微收整后,才注意到手機在不停震動。她看了眼來電號碼,沒來得及接便斷了。沒一會兒,對方發來一條信息。 “時荷,你的事情辦完了嗎?什么時候回家,志新很想你。” 郝時荷看完回復道:“沒有,可能還要一些時間。” 郝時荷記得爺爺去世沒多久,奶奶的家人就找了過來,他們越是來看奶奶,奶奶的精神就越差,在見識過奶奶過去難得如今頻繁的發病后,那些人要帶奶奶去看病。 郝時荷站在角落里,插不上一句話。 有人注意到她,明白她懇求的眼神,卻還是告訴她:“小meimei,你看你也這么大了,能照顧好自己吧。” 郝時荷沒有求他,她點點頭,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去。 最后一晚,是個盛夏里再平常不過的炎熱的夜。她伴著月,來到那方池塘。 藍黑色的天際,點點星光;寧謐的荷花塘,一人身影。 一切回到原點。拾荷。時荷。 她從沒有要求過什么,而此刻,她忍受著蚊蟲的叮咬,站在這個最開始的地方,只愿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不要再讓她失去,不然,她除了如此刻般的緬懷就什么也沒有了。 后來,她才明白,她的愿望好像被誤解。 也許是因為成年后,血緣意識會越發淡薄;更可能的是,她心底里真正的親人都已離開。 她在政府的資助下讀完高中。高考結束后,她在鎮上做零工。早出晚歸的,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她打工的地方。 一個和鄉村土味格格不入的時髦女人站在她面前,告訴她:“我是你mama。” “我沒有mama。”郝時荷木然地路過。 幾次糾纏不休后,郝時荷說服自己坐在女人對面。 女人也是裕山人,叫邱芝彥,十幾歲輟學出社會,不愿辛苦打工,便憑著姣好的樣貌給一個煙老板做情人,不小心懷了時荷,煙老板不要,邱芝彥知道對方對自己并無真情,要了二十萬離開,還被對方討價還價砍去四分之一。她帶著十五萬,挺著個大肚子回到裕山。 重男輕女的父母先是罵她未婚先孕不守婦道,后是威逼脅迫她拿錢出來給弟弟在城里買房。邱芝彥這才知道,自己這是從一個煉獄到了另一個煉獄。 她護著大肚,躲不掉家人的推搡,想要逃走,卻被鎖在房里。她已經兩天沒吃了,她看了眼自己的肚皮,用力敲門板,無人回應。她才泄氣似的哭喊道:“拿去!拿去!都拿去!” 終于有人給她開門。 她生產那天,父母和弟弟都在縣里看房。她是被鄰居大姐用拖車送去的衛生所,疼了一夜,好歹是平安生下了個女娃。 鄰居大姐問她怎么個打算。她正大汗淋漓的給嬰兒喂本就不多的母乳,抬頭笑了笑:“先熬過這個月吧。” 一個月很快過去,邱芝彥因為營養不良沒什么奶水,只能給孩子搭點米湯對付過去。說實在的,這孩子很好帶,餓了哼唧幾聲,喂點開水也會心滿意足的咂吧嘴。 弟弟的房子買好了,父母到處跟別人炫耀。 邱芝彥以為這就清凈了,卻沒想到房子還差個裝修錢。她父母旁敲側擊后,曉得邱芝彥是真沒錢,又打起以前那個歪主意。就是逼得她輟學打工的那回事兒。 自邱芝彥回來后,村頭那個傻子又偷著來看過好幾回。 他們提起這件事,邱芝彥便下定決心要走。 只是,這個孩子……她一個人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養活。一天夜里,她挖出自己藏在墻縫里的兩千塊錢,抱著孩子去找鄰居大姐,她給自己留了五百,剩下的都給了大姐,請她給孩子找個好人家。 第二天,沒人知道邱芝彥去哪了。孩子卻被邱家發現了,孩子要走了,錢也是。 邱芝彥的運氣不錯,去了一個大城市,先是在影樓里給人家化妝,因為長得好看被攝影師拍了幾張大膽的寫真,引來了經紀公司要簽她當明星,改了個藝名叫邱芝芝,然后就在娛樂圈混了二十多年,算是小有成就吧。 郝時荷聽完她的故事,并不知道如何評價,只是盯著她的墨鏡,點點頭說:“原來如此。” “時荷,你怪我嗎?”邱芝彥厚著臉皮問道。 郝時荷笑了笑說:“不怪。” 見她神情放松,邱芝彥便試著拉她的手:“那就好……”卻被郝時荷躲開:“我不怪你,是因為我們除了血緣以外壓根就沒關系,換句話說,我不認識你,也不想和你有什么交集,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知道,你別來了。” 聽到這話,邱芝彥再也坐不下去,提著手提包匆匆離開。 郝時荷領了工資,坐長途車去市里的醫院看奶奶。 郝時荷來的少,一時半會兒沒找到地方,還碰上了不想碰見的人,邱芝彥看見她,仿佛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親切的問她怎會到這來。郝時荷解釋過后,沒有停留。邱芝彥轉頭就給院長打電話詢問具體情況。 找對病房后,郝時荷卻被護士攔住了。 “你是十五床家屬吧?怎么電話老打不通?病人的醫藥費該結了,都拖了一星期了,今天再不結明天就會停藥。” 郝時荷一頭霧水,在護士站查清楚待繳費用后,她回到病房。 奶奶清醒的時候很少,這會兒還是睡著的。她坐在病床旁邊,握著奶奶的手,發現這次的指甲比上次她來看她時長了許多。郝時荷細心修剪著,隔壁床的病人見她面善,便忍不住開口道:“小姑娘,這是你家誰啊,她家人好久沒來了,是不是不管了?” “這是我奶奶,不會不管的。”郝時荷決定去找他們問清楚。 找到對方家里,一個人也不在,她蹲在地上,無力感從腳底蔓延到心頭。她問過醫生,奶奶的情況很糟糕,只能靠打針維持生命,不這樣,奶奶會很痛苦。 她回到醫院,用手頭上僅有的準備交學費的錢把醫藥費結了一部分,郝時荷明白,這遠遠不夠。 她在醫院大廳呆呆的坐著,像是在等誰。看見了那個在醫院也包的嚴嚴實實的女人,她走上前去。 “能談談嗎?”郝時荷問道。 邱芝彥便把郝時荷帶到vip病房。 病床上躺著一個小男孩,腿上打了石膏,坐在病床上一言不發的看著她們進來。 “志新,這是jiejie。”邱芝彥把帽子眼鏡摘掉放在一邊,招呼郝時荷過來。 小男孩并不說話,低頭擺弄著手里的樂高。 “算了,不管他了,時荷,你找我要說什么?”邱芝彥轉向她這邊。 “我……”郝時荷看見對方的眼神,忽然難以開口。 “需要錢嗎?我都知道。”見郝時荷神情尷尬,邱芝彥主動開口,“那個老人的醫藥費我來出,就當是回報她把你養大。” 郝時荷驚訝之余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她誠懇的道謝:“謝謝你,不過,這算我借的,我以后會還給你。” 邱芝彥擺擺手說:“不用,你能經常來看看我們就好。” 郝時荷做不到拿了別人的錢還冷血無視,所以她和邱芝彥不得不有交集。是她太天真了,以為可以不動感情,卻沒想過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孤獨行走慣了,相信自己獨立又要強的人,更容易在溫室里產生依賴感。 這種感覺讓她挫敗,讓她好像丟了尊嚴的帽子,帽子的背面還寫著“較勁”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