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
尖竹汶有一條河,安靜的流著,不分叉,不分支地像西流。 急速下降的雨水就像碎玻璃,一大塊,一大塊地砸在河面上,砸裂了原本平靜的河面。 陸雱?wù)驹诤舆叄桓彝白吡恕?/br> 河面是破碎的,河水卻依舊在流。陸雱?chuàng)炱鹨粔K石頭,投入河里。 “撲通”,不大不小的一聲。 “我掉下去的聲音,也會是這樣么?”陸雱想。 河對岸是樹叢,什么樹陸雱看不清楚,一片一片的,望不到邊。那樹叢背后還有什么呢?是空蕩的草坪,還是墻接著墻的人家。 在那些人家里,是不是都有父母和孩子,像是他看過的每一個普通的家庭。也許父親的性格不怎么好,在沒打上魚的時候,他就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他的老婆坐在床邊,或者帶著孩子躲在廚房,手里總是在忙活著,嘴里安慰著孩子。等到他發(fā)過了脾氣,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就別別扭扭地跑到廚房,隨便找一個話題,為自己的剛才的態(tài)度找一個臺階下。接著,他們一家叁口在餐桌旁坐下,餐桌不需要是大理石的,也許只是一張木桌子,上面有許多劃痕甚至還有擦不出的油漬。桌面上擺著簡單的飯菜,冒著熱氣。父親會把盤子里的rou夾到孩子的碗里,露出一個窘迫羞澀的笑容,他還會伸出手放在孩子的頭上,輕輕地揉幾下。他的老婆坐在對面,看著他們兩個人,什么話都沒說,也不需要說。 他們一定很愛自己的孩子吧。 所有的父母都應(yīng)該愛自己的孩子,不是么? 陸雱不敢往前走了,大塊的玻璃還在往下落,他的眼睛看得沒那么清楚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一半是因為雨水,另一半是因為什么呢? 雨水里加了什么,他的眼睛酸酸的,連他的心也是酸的。 * 陸雱在河邊坐下。地上的草都是濕的,他感覺不到。 雨還在下。 這條河看起來足夠深,比肖申克逃出監(jiān)獄接受雨水洗禮的那條河深多了。 陸雱想起了那部電影。肖申克等了那么久,他是怎么熬過來的。背著不屬于自己的罪名,接受了法律錯誤的審判,卻從未放棄希望。 陸雱曾經(jīng)以為自己的父親是另一個“肖申克”。 可他終究不是。 陸雱還記得,他和莊曉菲從家里離開的那天,天氣好的不像話。整個畫面就像是油畫里臨摹的一樣,藍(lán)到幾乎清澈透明的天,觸手可及的云,還有蔓延開來的綠色。 只有他和莊曉菲是這幅畫里的敗筆。 那年的他還未成年,身上還靠著幾乎癱軟的莊曉菲。 他們?nèi)康纳砑揖椭挥幸粋€行李箱。 陸雱離開時,并不像大多數(shù)電影中描述的那樣躊躇滿志,抱著“我一定會回來”的決心。電影畫面為了突出矛盾,放大了人物的情緒,一定要把焦點放在主人公充滿斗志的堅定的眼神上。 陸雱的生活不是電影。 他離開的方式,喪家之犬一般的狼狽。 他沒有什么生活技能,他還沒有成年,他也沒有錢,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 他只有他自己,還有崩潰的莊曉菲。 嗚嗚咽咽的哭聲,從她嘴里傳出,就像是哀樂一般,伴隨著他們離開的整個過程。 莊曉菲因為無法接受事實,精神崩潰,無法自理。她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來接受全部,那就是逃避。陸雱不能怪她,他也舍不得。 他也怨,怨老天,怨肖顯,怨法律,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可他從來沒有怨過陸叁原,他的父親。 他一直堅信,他的父親是無辜的。 這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可以懷疑他,可作為他兒子的自己,絕對不能。 他說:我是無辜的,言言。 陸雱相信他,陸雱相信總有一天,真相會到來。 靠著這個信念,在快被凍死的冬天,陸雱咬牙挺了過來;在被黑心老板沒收工錢時,他也沒有放棄;在修車廠被人刁難圍攻的時候,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冬天的雪好冷,他需要鼓足勇氣才能把手伸進白皚皚的雪堆。打在臉上的巴掌真疼,留下的巴掌印幾天才能消。鐵棍在空中帶出的風(fēng)聲,聽著真讓人害怕,好像連人的骨頭都能打斷。 可他都熬過來了,每一次。 究竟是怎么熬過來的,陸雱自己也說不清楚了。太多疼了,疼到他都不知道什么滋味叫疼了。 他也從來不會喊疼。 喊疼是為了有人可以聽到,可沒有人會聽到,沒有人會為他哭泣,沒有會擁抱他的傷,替他上藥,告訴他再堅持一下,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沒有人。他只有自己。 陸雱突然想起了“老高”。 “老高”是陸雱住在小胡同時認(rèn)識的一位老奶奶,周圍的人都叫她“老高”,除了陸雱,他總是叫她“高奶奶”。 “老高”那時已經(jīng)快80歲了,仍然是獨身一人。她住在陸雱不遠(yuǎn)處的小房子里,靠救濟金生活。周圍的鄰居告訴陸雱,“老高”是個瘋子。她年輕時認(rèn)識了一個外地男人,兩人相戀,這段戀情卻遭到了她父母的堅決反對。有一天,那個男人說要回老家去賣地,解決完家鄉(xiāng)的事情再回來。可他這一去就去了一年。期間,他給她寫了一封信,解釋自己為什么這么久還沒回來。他說他去參軍了,要打仗,掙了錢再回來娶她,可他再也沒有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謊言,甚至算不上精密度的謊言,漏洞百出。 周圍的人都勸“老高”,讓她趕緊找個人嫁了,可她不肯。她還在等他,等他從戰(zhàn)場回來娶她。為了那一天,她整整等了60年,從一個黑發(fā)叢叢的少女等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嫗。 這整整60年,她的父母和親朋好友相繼離開,只剩她一個人,還在苦苦等待。所有的人都嘲笑她,都罵她“傻老太太”,小孩子也喜歡戲弄她。 可陸雱卻理解她。 在天氣好的時候,“老高”經(jīng)常坐在門口,曬著太陽,手里掐著幾張信紙,笑瞇瞇地看向遠(yuǎn)方,她在等那個人回來。 她在那里坐著,陸雱就靠在墻上,看她曬太陽,看那一會兒,是他僅有的休閑時光。 陸雱理解“老高”,等她愛的人回來,就是她的信仰。哪怕所有人都嘲笑她,她也不在乎,她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抱著期望,幸福地活著。 陸雱也有自己的信仰,能夠支撐他在惡劣環(huán)境中繼續(xù)生存的信仰。 他和“老高”是同樣的人。 “老高”在陸雱離開小胡同的第二年就去世了,陸雱還回去參加了她的葬禮。一個簡單的葬禮,由村委會幫忙籌辦的。那間破舊的小房子里掛滿了白色,廚房正中央放著叁個高凳子,上面架著一塊木板,木板上躺著“老高”。陸雱俯下身看了看“老高”的臉,到現(xiàn)在他還記著那張臉,像是核桃核一樣褶皺的臉,嘴角微微的上揚。 她走得很安詳,她終于可以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了。 “老高”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信仰結(jié)束了。 他該怎么辦呢?他還活著,可他的信仰也結(jié)束了。